《南方周末》专访杭天:“有人说我是牢骚大王,我一点儿也不脸红”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图)


(本文首发于2017622日《南方周末》,原标题为《“他会不会知道自己被这么多人惦记?”歌手杭天的逃离与归来》)

 


乐评人李皖说,杭天的第一张专辑曾呈现了“一种形神兼备的布鲁斯”。而这,“是他艺术极为成功的地方,也是不成功的地方”。

 

2017617日深夜,杭天在北京的现场演出以及整个年度巡演都将结束。他把曾经合作的乐手和愿意表演的观众请上舞台,他们欢快得仿佛老友重逢,消耗着全天最后一丝激昂。

 

(杭天“十二年后”全国巡演北京站现场,摄影:Eva Li)


2003年到2015年,杭天在美国度过了大约12年。出国前,他出了两张专辑,第一张专辑《我的心是油炸的蚕豆》,是首张华语原创布鲁斯专辑。他因“中文布鲁斯第一人”闻名,却长久为这个称号所累。

 

19世纪末,布鲁斯起源于美国南部几个“棉花州”。它有非洲传统音乐,非裔美国人的劳动号子、灵歌,以及民间音乐等丰富的源头。布鲁斯的另一种译法是“蓝调”,词语本身有悲伤忧郁的含义,早期往往是简单的即兴叙事歌曲,随编随唱。后来,它影响了鲍勃·迪伦在内的大批摇滚歌手。

 

演出中段,杭天唱了新歌《十二年后》。“十二年后,白发爬上双鬓,渐成主流。”他似乎尽量淡然地追索往事,稍后更直接地吟唱音乐话题,有些惆怅,“十二年后,我擦掉弦锈,却已忘记旧曲,该如何弹奏。”

 

出国后,杭天极少演出,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爱好。2015年底,他才接受贝斯手王铮的邀请,回国参加了江湖酒吧十周年店庆。2016年,他又参加了一些音乐节,发现青年人的兴趣远比当初多元。比如一支云南的乐队,可以把源自牙买加的雷鬼音乐与民歌妥帖地融为一体。

 

(《十二年后》专辑封面)


杭天仿佛又找到感觉。2017519日,他开始巡演,617日在第九座城市北京唱最后一场。他的第三张专辑《十二年后》还有几首布鲁斯,到第四张专辑,他想完全不做布鲁斯了。


杭天总是先想到歌词,他的脑海里积累着布鲁斯的养分,可以把歌词随心所欲地唱出来。他说,这些歌曲则来源于生活和省思:“正直和敏感,你具备了这两点,肯定会思考。”

 

音乐被“压到了日常生活最下面”

 

去美国时,杭天刚出第二张专辑《冷水浇头》。他的女友,即后来的太太,正在芝加哥大学念研究生,他们住在芝大附近。住处离密歇根湖很近,他有时遛到湖边去,静静地望着湖面,心里“空旷和没着没落的”。

 

杭天常去市中心,遇见过许多有趣的街头艺人。他随身带着小DV,塞给对方几块钱,商量好了就开始录像,积攒了几十组素材。那些素材剪成了纪录片,一个半小时,一直没发行,他也忘记了。

 

(《冷水浇头》专辑封面)


有些艺人在“玩”布鲁斯,边上围了一圈观众,有的冲过去一起唱,还有人吹口琴。观众和演员融在一起,呼喊吟唱,载歌载舞,欢悦发自内心,气氛比真正的演出更动人。他喜欢这种氛围,尤其在发行第一张专辑《我的心是油炸的蚕豆》时,强烈地期待那些歌曲能让矿工和农民听到,“歌词贴近他们,律动让他们解放自己的身体,大家在一块释放出来”。

 

在芝加哥,还有一些贫困的非裔孩童,喜欢音乐,买不起鼓,只能敲塑料桶,水平却相当高。

 

杭天还得考虑生计。从前小学美术老师赏识他,带他画工笔花鸟,他尝试画画谋生,用工笔画画美国人。朋友介绍来工作,他慢工出细活,一星期画出一幅,三四百美元。这种活计太费劲,他不久放弃了。

 

后来,杭天迁去东南部的南卡罗来纳州,两个男孩陆续降临,相差两岁,非常好动。他不呵斥,单是跟在后面弯腰捡玩具,平常再剪剪草坪,做做饭,既疲惫又快乐。他平素在研究书法,2011年开始,与国内朋友一同做回流宋瓷的生意。音乐被“压到了日常生活的最下面”。

 

(摄影:高艺航)


美国社会热闹成熟,但杭天融不进去,感到孤独落寞。他“过个半年”就上网查查,自己的专辑有没有反响。他发现,理解自己的人越来越多。

 

杭天觉得欣慰,但想到自己身在美国,“像和国内失联一样”,又难受起来。许多年里,他总在自问:“继续现在这种生活,还是回去做那些没做完的事?”在豆瓣和音乐客户端上,感慨杭天作品超前之余,有歌迷问:“他会不会知道自己被这么多人惦记?”

 

有歌迷拿杭天跟纪录片《寻找小糖人》相比。美国歌手罗德里格斯绰号“小糖人”,在祖国几乎寂寂无名,但阴差阳错地在南非广受欢迎。双方互不了解,直到这部纪录片面世,“小糖人”的故事才为世人所知。2016年,乐评人黑刀告诉杭天这个故事,杭天找来看,自觉“有点接近”。

 

“自行车丢了,也可以写首布鲁斯”

 

杭天是工矿子弟,1972年出生于山东农村,在唐山矿区长大。他的原名是个“秘密”,具有时代气息,后来经过修改,只留下了姓。少时,他找不到太多文艺资源。他家住板房,冬天没暖气,生起炉子,大人凑成一堆,开头聊的总是工资。


1992年,杭天来到北京工商大学念大学,学校当时叫北京商学院。城市里到处是车和人,大学老师管得极少,但凡事都要竞争,他无所适从。带来启蒙的是《音像世界》,这本杂志会及时地介绍海外的新专辑,他读得着迷。至于那些歌曲,北京音乐台偶尔播放,真正让他上路的是打口带,先听,后来贩卖。

 

(摄影:高艺航)


杭天每每骑着“二八”自行车,把卡带驮去几所高校。在中央音乐学院,他的大客户包括后来的音乐人汪峰。汪峰听得多元,不论摇滚、爵士、古典和电影原声,他先拎走一批,过一会儿再回来付钱。

 

打口带形如垃圾,卡带侧面被切出一道口子,磁带往往断掉,歌曲并不完整。杭天先把两头剪齐,用胶条粘好,然后听,选出最时髦和好卖的,再把自己喜欢的留下来。他高中时喜欢谭咏麟,大学听迈克尔·杰克逊、麦当娜,慢慢对布鲁斯产生兴趣。

 

“很多根源布鲁斯,实际上是特别下层民众的情感抒发,包括日常受到的挫折,对自己人生不满,歌词写得特别实,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可以写到歌里。”布鲁斯与日常生活密切联系,杭天在当时的中国流行乐和摇滚乐中几乎找不到类似的音乐,却能从1940年代前的中国老民歌中寻得。

 

(摄影:高艺航)


“自行车被偷了,就可以写一个自行车布鲁斯。‘我早晨起来,我的自行车又丢了’,这是第一句,第二句重复一下,第三句是‘这已经是第三辆,我该怎么办呢?’”杭天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是特别实在的,写得特别窄,但实际上可以反映蛮大的世界。”

 

1995年,杭天决定以布鲁斯为业。1996年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秦皇岛的国企,工作不错,但一天都没去过。他留在北京苦练吉他,组织乐队,开始在酒吧演出。从毕业到2002年,是他的黄金时代。


1998年底,杭天发行了第一张专辑《我的心是油炸的蚕豆》,唱片公司称他为“中文布鲁斯第一人”。“如果我们把布鲁斯当做一种地方音乐,像京剧一样,这张专辑就是京剧,还不是京歌。”乐评人李皖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这张专辑确实呈现了非常纯正的布鲁斯,“这是他艺术极为成功的地方,也是不成功的地方”。

 

(杭天首张专辑《我的心是油炸的蚕豆》封面)


李皖对杭天的印象,是十多年前的。他在这张专辑中听到一些关于爱情的歌,表达方式是非裔美国人使用的,用中文唱出来,是“一种形神兼备的中国布鲁斯”。不成功,则指重复同一种音乐形式是危险的,因为那“没有带来新的意味”。

 

专辑最后一首歌《我希望》,打动了李皖。杭天讲出自己一个又一个希望:女人能自由地拒绝男人的嘴,所有人能住上暖气楼房,飞鸽和宝马别互相骂娘,大学生的母亲们能把账还清,公正比权力更有力量……

 

李皖认为,《我希望》这样的歌更有本土特征,和非裔美国人的布鲁斯拉开了距离,“他的音乐,特别表现出一个雄健的中国青年的形象”。

 

“你牢骚都不发了,生活多没意思”

 

“出第一张专辑之前,心气还挺高的,尤其是因为不了解这个行业,始终会觉得,我就是以作品说话。”杭天很快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鉴于“第一人”称号带来的局限,第二张专辑中,他减少了布鲁斯成分。这样的调整让音乐更多元和丰富,但很可能牺牲了艺术感染力。

 

在《牢骚大王Blues》中,杭天自嘲道:“有人说我是牢骚大王我一点儿也不脸红……你牢骚都不发了,生活显得多没意思。”

 

那时,杭天并不喜欢中国摇滚乐。“长发披肩,大高个,几个人一站”,他觉得这只是形式上的摇滚,换成港台流行歌曲的配乐,让童安格去唱,也没什么不妥:“中国摇滚乐总体上受海外音乐刺激,其实没有根基,很多学习途径还是港台流行音乐。”

 

唯一打动杭天的,是张楚的《姐姐》。他觉得张楚“有点野路子,有点民间的感觉”。他也是“野路子”,没受过音乐学院训练,读五线谱都困难。

 

(摄影:高艺航)


杭天坚信自己在创作一种新事物。他特意为第一张专辑写了一段话,大意是:音乐属于所有人,穷人、富人、局长、农民;音乐反映所有事,自由、吃饭、爱情、鸡蛋。他不想像那些摆酷的乐队,“跟一般人是隔开的”。结果,第一张专辑得到的评价是“土”。封面上,他的发型近乎板寸,装束朴实,活像个青年音乐发烧友。


出专辑后,杭天上过几次电视。他上了央视的节目,唱圣咏风格的《你的眼》,点评嘉宾有李双江、成方圆和田震,评价都挺高。杭天笑道,自己的人际交往能力极差,嘉宾评价之后,他讲句“谢谢”就下去了,“哪怕叫人家两句’老师’,留个电话”。

 

后来,杭天和乐队去其他电视台,舞台边上有人专门指挥观众,他们甚至假唱了两场。“这是我离主流媒体越来越远的原因。”往后,他发现其他人假唱时动作特别自如,“就觉得像是在别人面前说谎”。

 

“九十年代末,当时上电视没有不假唱的,它没有那些设备,扩音、舞台返听。”杭天断言。

 

“我特别想让当时的社会主流听到这种新的音乐,往那方面努力,但实际上在当时的乐评人眼里,是不够摇滚的。”杭天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尝试失败了,“我觉得我在夹缝中,摇滚圈也不是,庙堂也不是。”

 

(摄影:陈蓉)


杭天长达11分钟的《一切正常》,似乎在向一位年轻人预言未来的生活:经历许多琐碎事情后愈发世故,“于是一切变得正常”。他说,这首歌在叙事方式上与迪伦经典之作《如同一块滚石》有关。很多人提到杭天受到迪伦影响,在学习他。

 

“我听不出来。”乐评人李皖认为,不考虑具体的人生和音乐经历,谈这种影响是勉强的,专辑《冷水浇头》里有一点点,“加入更多社会批判,更多社会场景,能让他跟迪伦对应起来”。

 

杭天也非常喜欢牙买加雷鬼歌手鲍勃·马利。马利歌唱爱、宽容与和平。杭天曾写过两首致敬歌曲,一首给鲍勃·迪伦。另一首,。

 

“把内心剖开,把毒液挤出来需要多少勇气,因诚实而孤独,为忏悔而屈膝正是倔强的你。”他把自己对周遭的省思,写到了歌里。

 

初中时,杭天在央视看到电影《老人与海》,后来找来海明威的原著阅读。老渔夫圣地亚哥与自然搏斗,最后只能带着大马林鱼的尸骸回家。老渔夫的坚持和倔强,留在了杭天的脑海里。“实际上也等于是害了我,坚持走自己的道路。”说话时,杭天眯眼笑起来。



(本文内容来自南方周末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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