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燕飞:时光的碎片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作者简介蓝燕飞,江西省铜鼓县人。在《散文》《天涯》《美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作品》等刊发表散文100余篇,出版有散文集《暗处的生命》。多篇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


 任见文学艺术馆  

 

 

时光的碎片

作者|蓝燕飞

多年来,我总是梦见自己还在铺里,像鹞子一样扇动着双臂,奔跑在青石老街。经过漫长时光的熨染,青石油光水滑,到夏天,凉沁沁的,正宜于我的赤脚。我不是个喜爱运动的人,却匪夷所思的总是大步跑过那条两三百米长的小街。我一边跑,,第三块是铁匠铺、第十九块是裁缝铺,第三十七块是卫生院,然后又是裁缝铺……数到176,石街尽头是公社。公社门前的简易公路铺着砂子,路边的柳树,枝条垂挂,树身却斜斜倒向河面,如一把躺椅,偶尔有青年男女在夜色掩映下伴着潺潺流水坐在柳树上谈心。

青石街就像一面暗哑的铜镜,依稀映出以往的日月……

其实在梦里,我也清楚地知道,青石街、砂子路都已经铺上了平整整的水泥,铁匠铺、裁缝铺、卫生院、公社如同逝去的时光,消失在不可知处,永难寻觅。一切景物都很陌生,房屋并没有像故地重游的人常说的那样变矮,相反更形高大。昔日的泥瓦结构已经被墙面贴着铮亮瓷砖的三层楼房取代。踏进铺里,一块巨型广告迎面扑来:颜色鲜亮的画面上商铺林立、街道宽广、时尚男女摩肩接踵,俨然都市。那是铺里的明天。铺里的明天放逐了鸡鸭牛羊,看不见嫩绿秧苗和成熟谷穗,萤火之光已被璀璨灯火取代。铺里急于漂白自己黝黑的肌肤想把自己改造成另外的模样。

站在铺里那座小桥往下看,河水浅得只能没过脚脖子,河道的两边堆着垃圾,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孩子用过的尿不湿、鸡毛鸭毛、蛋壳,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中间一脉流水虽还清亮,却流速缓慢,步态蹒跚。

丝瓜藤在墙边蜿蜒爬行,沟圳边摇曳着翠生生的豆角,一蓬蓬莓豆花开宛如蝴蝶落绣球……熟悉的老铺里已经永远离开了。而今的铺里剩下两排一模一样的楼房。风在树梢、四野倶静,故园风物不再。这般光景,告诉我,对于铺里,我已经是历史中的人物。

岸边的房屋和桥上的我,映在流动的水中,已然失真。这些年,潦草、疲惫地生活着的同时,。但既然人与物都不能再次进入同一河流,那么,我们一次一次希望返回的,必定也不是长留于心的故乡。

运 动 头

当我在铺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它远比今天热闹。单裁缝就有育松、光亮、观城、定坤、魏本良、张拐子,还有女裁缝诗梅。咔哒咔哒的走针声自弱到强,由强减弱,经年不散,如火车的汽笛从遥远的天际一路轰鸣着闯将过来,裁剪、缝合着日月光阴。

裁缝铺里的师傅,脸色白净,留着长长的指甲,沉静地立在案板旁,生活一如他们手上的布料,下剪时对针脚的走向已经了然于心。因为胸有成竹,师傅们在新布料沁人芳香的簇拥下,眉舒目展。

光阴之剑迅疾如电,蓝光闪过的瞬间,世上已经沧海桑田。几十年过去,裁缝们只剩了观城。细想想,莫说岁月,就是在一棵树面前,人也要学会低头服小,一个人再怎样也活不过一棵树,我看到河边的那棵柳树虽然老得树皮裂开了一道道口子,但是依然枝青叶翠,而八十岁的观城显然没了年轻时候的精气神,他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垂垂老矣。

别的裁缝早已离去。“运动头”更是昙花一现。运动头也是女裁缝。瘦而高,像一根豆角藤,她留的短发不是清汤挂面式的,而是蓬松的,富有层次感的,这种洋气的发式据说叫“运动头”。“运动头”青缎般的头发环绕着一张白净的脸,白净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幽幽的大眼睛,她的眼睛也是奇怪的,总是越过眼前的人事,望向虚无缥缈的远处似的。这样的长相与做派分明与铺里产生了距离,她的世界与铺里是全然不同。有一天,她把自己悬挂在猪栏外的屋檐下。究其原因只因为主顾说她落了布。那时节,买布要凭票,扯块布料,几尺几寸都是问过裁缝的,绝不可能浪费。虽然不浪费,裁衣做裤,免不了有边角废料。那些边角废料,几乎成了裁缝师傅道德的试金石。一寸一毫都须完璧归赵。缝缝补补啦,鞋底鞋帮啦。边角料的用场谁也不敢小觑。一个裁缝,如果把应该归还主顾的东西落下据为己有,无疑是偷,是件非常丢脸的事。运动头显然是个烈性子,名声大过命。用一条命洗刷自己,值还是不值?但是她还能够想出什么法子吗?嘴显然不行,运动头沉默内向,不敢与人高声相骂。唉,即便巧舌如簧,对一场没有他人可以裁定的纷争也是毫无益处。只怪运动头太较真,为几块鸡零狗碎的布头,为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夏日午后,寂静喧哗的阳光被屋檐迎头挡住,拐了一道弯,斜落在运动头身上。她穿着花短袖,双脚凌空,头低低的垂下来,茂密的黑发遮挡住脸。我藏在人群里,传说中那条吐出来的长舌头让我魂飞魄散。

问大姐,她说有这样的事?不记得了。问二姐,二姐想了一会,说好像是有个运动头,她死了吗?

莫非那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而只是我年幼时的一个梦?

那么多人都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忘记在一定程度上等于没有发生。一个人,一个青春年少的女人,因为几块碎布头,悬梁而死。但是多年以后,几乎所有的人都遗忘了她,没人可以清晰讲述。

陈年的阳光地里,运动头的身影摇曳飘荡,就像一朵偶尔飘过的云。

张 拐 子

夜幕降临时分,张拐子坐在门前吹唢呐。那时,铺里正渐渐安静下来。牛归了棚,鸡、鸭进了埘,只有三几条游手好闲的狗,还在依依惜别。

发电厂的马达“突突突”轰鸣起来,唢呐受到惊吓,猛地哽住。张拐子翻翻眼皮、换口气,重新鼓起了腮帮子。

张拐子体弱,肺活量显然不够,吹出来的声音,不如狮子桥的玉扶和电厂的渺生他们明亮、高亢,有点像受了潮的哑炮,噗噗地闷响,难成曲调。

但是张拐子好似着了魔,并且拿捏好了时辰,一心一意要和发电厂的机器来段合奏。

听习惯了,无所谓好听不好听,世上的声音千变万化,雷声也不好听,但天要打雷,你就得听着。

张拐子也是个裁缝。他的生意,恰如他的铺子,在直直的一条街上凹进去一块,缩在角落里,不显山不露水。那时,铺里有七、八家裁缝,张拐子是技术差的。技术差,地理位置又不好,师傅还是个拐子,因此他的生意,一直清淡,但也没清淡到关门的地步。现在想,如果到了那地步,一个拐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路都走不利索,关了门,一家四口吃什么?

偶尔看见张拐子出门走动,行走于他实实是受罪。两根拐杖支在腋下,残腿软软地趴着,完全靠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往前移动,每走一步都如爬高上坡,要十分的力气,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沁出细密的汗珠。

张拐子的老婆虽是哑巴,却是强壮的,走起路来,咚咚有声。哑巴有肥硕的胸脯和屁股,又黑又密的短发烘托着一张黝黑的圆脸,脸上的表情夸张而生动,笑起来满嘴暴牙,发起怒来,眼睛瞪得铜锣大。她虽然走起来落地有声,却很少露面,只每天挑水时在小街经过,只见她扭着身子一边走一边笑,也怪,哑巴算是丑女人了,但担子一压,立马有了韵味,腰肢一闪一闪,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甩来甩去。她一路笑着,脸上的笑容和水桶里的水一样满得洒了一路。

哑巴嫁了个裁缝,却从未见她穿过颜色鲜艳的衣裳,一年四季都是一身黑。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应该是六、七岁的样子,并未上学,日日拖着鼻涕,在屋门口看蚂蚁搬家。蚂蚁列队出征,浩浩荡荡,然后扛着一粒米饭或一只虫子凯旋。米饭是珍稀品,偶有一粒不慎落地,早被严阵以待的芦花鸡抢走,蚂蚁能够尝到米饭的滋味实属不易。蚂蚁们蠕蠕而动,蚂蚁窝藏在阶檐下的石缝里,看来看去似乎再看不出新名堂,他们转而去玩泥巴。泥巴用口水一和,可以垒成一个最最简单的锅灶,掐一把瓦墙脚下碧青青的马齿苋,似乎真的可以燃起袅袅炊烟。

这两个未曾上学的孩子却是铺里老街响当当的人物,小小年纪九九表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如此,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打得一手好算盘在那个年代是了不得的一件事,大家都说他们哥俩长大能够做个大队会计,只是大队会记只需要一个,似乎有点不好分配。

虽然名声如鼓响,他们的本领却隐秘如田螺姑娘变幻莫测的身手,我只偶然见识过一次。是寂寥的暑天正午,小哥俩坐在屋檐下,一把木框黑珠的算盘被拨打的噼噼啪啪,他们共用一把算盘,在自己的疆土上纵横驰骋,把我看得眼热心跳,脚不能移。

就算张拐子读过三年书,但他并没这手娴熟的技艺。

可见苍天开眼。大家啧啧感叹,怪不得张拐子有闲情坐着吹唢呐。

外 乡 人

  夏天的时候,铺里老街来了个外乡人。据说是投奔儿子来的。外乡人裹着已经很少见的粽子般的小脚,头扎一条看不出白还是黄的毛巾,佝偻着腰,“有萝菜么?”她站在我家天井边,枯树般的五指托着一只褐色的泥陶碗。一缕阳光越过黑瓦,斜斜地照在厢房的墙上,光阵里飞舞着说虫不是虫,说蛾不像蛾的阳尘,阳尘的世界纷纷扬扬,点金烁银,宛若童话。我正看得入神,猛不丁被异乡方言一吓,立刻转身跑到房门口,大声喊着母亲。母亲抱着妹妹,从房里出来,外乡人指指墙角边的酸菜坛,又指指手里的碗,“有萝菜么?”

外乡人很老了,胖大的黄脸上沟沟壑壑,眼皮耷拉着,几乎看不到眼珠,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

看她可怜,除了酸菜,时不时也有人送她一碗两碗新鲜菜蔬。

她的儿子从县城医院下放到此,,已经被剥夺了行医的权利,在深山伐薪烧炭。外乡人无依无靠,半是乞讨,半是捱命地度日。

外乡人除了酸菜,还向人讨要烟丝。讨来的烟丝自然不够抽,时不时要断顿,只能捡地上的烟头应急。一个女人抽烟,在老街闻所未闻,是个稀奇事。电影里抽烟的女人不是特务就是地主婆,外乡人怕也是隐藏的敌人。一群孩子七嘴八舌,热血喷张,决定以捡烟头为幌子担负起监视外乡人的任务。

老街人多是抽旱烟的,竹节做的烟斗,纸媒点着后吧嗒吧嗒,人就罩在云天雾地里。抽香烟的一般都是公家人,公家人在老街拢共就那么几个,因此丢弃的烟头也难得一见。外乡人没来时,烟头扔在地上,和树叶、瓜皮、鸡屎狗屎一般,不入人眼。现在突然成了宝贝。那段时间,抽烟的公家人后面,常常跟着几个孩子。有时,一路下来,烟叼在公家人嘴上还有好长一截,老街实在太短,只能眼睁睁看着抽烟的人进了公社。尽管如此,一天下来还是能够捡到几个烟头的。烟头一落地,还热乎着呢,就被捡了起来。攒到三、四个,急匆匆跑去找外乡人。外乡人住在桂平家的偏屋里,偏屋墙上没开窗,顶上也没明瓦,即便白日青天,屋里也是黑呼呼的,半天才看清楚外乡人坐在床沿上,扯着头上的毛巾擦眼睛,一边擦,一边说话,那腔调像哭又像唱,嘟嘟哝哝的,全然听不明白。谁又要听明白?一个个只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四壁黄墙,裂着横七竖八的纹路,屋里并没橱柜之类,如果有发报机,藏在哪里呢?只有床底,床底黑洞洞的,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外乡人抬眼见一群孩子站在面前,慌慌地似乎想站起身来,一只虚握成拳的脏兮兮的手伸到她面前,然后慢慢展开,露出几个比米粒长不了多少的的烟头。外乡人灰暗的眼里突然闪出亮光,伸手来夺。她出手很快,一反平日的衰弱的样子,但孩子一闪,掌心里的烟头已随着主人退到后排。如是几次,直到孩子没了兴致,才把捏得散开了架的烟头放在外乡人摊开的掌心里。外乡人有时会笑一笑,有时却睁大眼睛,黄浊的眼仁射出凌厉的光,如刀子一样割人。对孩子们而言,温和的笑容与凶悍的目光,都是无意义的,从未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

我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我们曾经长时间地蛰伏在外乡人的门后,想象着她戴着耳机,被我们当场擒获,但那种滴滴的声音,从未响起来。直到那个午后的来临。夏季虽然临近尾声,但秋老虎来势凶猛,冗长的午后时光,铺里老街汗津津地沉入支离破碎的梦乡,赤日如火、蝉鸣汹涌,我们一群爬到柳树上想逗一回蝉,蝉老谋深算,一有动静,立马噤声。白花花的阳光把街上的石头烧得烫脚,鸡老实地呆在柴禾堆旁躲阴凉,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吐舌头,我们实在无处可玩,无聊得紧,恰逢捡了两个烟头,于是商量着要搞清楚外乡人床底的秘密。外乡人勾着头,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似睡非睡。见到我们,睁开的眼里竟有一丝惊喜。站在前排的幺幺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高帽子,高帽子是头天斗争会后丢弃的,已经瘪了破了,外乡人慌慌地想站起身,但是她的小脚还有老迈限制了她,未及站稳,我们已经七手八脚把高帽子戴到她头上。

忙乱间,四明跐溜一下钻进了床底。

外乡人的嘴张得很大,露着灰紫的牙槽,她喊了句什么,然后沉默下来。

她坐在光线很暗的屋子里,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嘴巴已经合拢了,她不动也不说,泥塑的一般。

后来好几天都没见外乡人。桂平说,她病了,整晚都低一声高一声地哼哼着。

病了几日,外乡人又上街了。一手还是那只泥陶碗,只是她的背似乎更驼了,走得慢不说,另一只手还拄上了一根小竹子做的拐杖。

外乡人从此不再抽烟,即使抽,我们也不会再捡烟头。四明说,床底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地的灰尘和两双臭鞋。

偶尔落在街上的烟头,被人踩,被风吹,被雨淋,零落成泥碾作尘,再也无人问津。

看 戏

最后一堂是物理课,老师在讲台上正做实验,我一扭头,见平隔着一排课桌,朝我挤眉弄眼。我看会老师,看会平,一节课下来,老师讲的什么自然云里雾里。下课铃一响,老师刚宣布下课,还没走出教室,平冲过来,一把拉我马路上。我正纳闷,平说,看戏去吧。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双眉皱成了个问号。她一兴奋就是这副模样。铺里这段时间并没文工团来,哪有戏看?平神秘地说,大段在演杜鹃山。杜鹃山是第八个样板戏,广播里天天都在放“家住安源萍水头”,公社宣传队也排练过柯湘教育赤卫队长雷刚的戏。语文老师说,杜鹃山正在拍成电影,杜鹃花的铺排都是某个大领导亲自指挥的。我不知道语文老师的消息从何而来,但我相信杜鹃山肯定比以前看过多遍的沙家浜,红灯记更精彩。

平两脚伶仃,高我半头,她微微弯着腰,双手搭在我肩上。“不骗你,我大姑来了,她说要唱三天呢”。平的大姑确实嫁到大段去了。她又催我“去不去?太阳都快落山了”

我心里有点犹豫。大段远呀,整整二十里路呢。我个矮,不像平身长脚长,再说,母亲肯定不同意啊。平看我不说话,松开手说,你不去算了,菊反正会去。一转身,走了。我见她迎上了刚出校门的菊,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甩着双手,过了石桥。冬天的夕阳照在她们身上,薄薄的亮亮的,透出阵阵寒意。风很凌冽,割得脸生生地疼,怕是要打霜。平和菊迎着夕阳走去,她们都结着齐肩的短辫,辫梢上扎着绿色的空心牛筋。

据说那座山开满杜鹃花。漫山遍野呀,杜鹃花到底会开成啥样子?我追上去,三人相视而笑,顾不上说话,急匆匆往前赶。

到底没赶上。一扇窄窄的门把我们挡在杜鹃山外。三个人如河水枯涸时的一尾小鲫鱼在礼堂外的人群里毫无希望地蹦来蹦去,没看上戏的人太多了,又都舍不得离开。大人、孩子挤做一团。身上虽然不怎么冷,但双脚已经冷得不行,穿着单鞋的脚,似乎踩在冰地上,先是刺痛后来就麻木了,似乎不是自己的。

其实是知道进不了礼堂的,但是以我们的经验,晓得窗户是不收票的。我们长途跋涉十公里,在夜幕的开启声中奔窗户而来,谁知窗户已有人捷足先登,四五个人扒在几根窗柱间,连缝隙都没给我们留下。

戏看不到,唱腔也听不清楚,只隐约有锣鼓声,偶尔有砰砰的枪响,被墙和人群消解后在深冬的夜空飘飘忽忽,显得特别不真实,犹若梦境。

奇怪的是并不失望。墙内有戏,墙外热闹,南瓜籽包成粽子般五分一包,对面的小饭店有炸得金黄的油汪汪的油饼,我们花三毛钱买了三个油饼,又买了一包南瓜籽,慢慢消磨掉,好像是世上最美的食物。

终于等到终场。潮水般涌出来的人流又潮水般散去。夜应该很深了,相比于人群里的黑,天空有着一种清朗的神韵,一望无际的深蓝里缀着寒光闪闪的星星。一条隐没于黑夜与山峦间的公路,九曲回肠般泛着微微的白光,那是我们的来路,现在它十分安静,只剩几点灯火、几声犬吠,连绵的群山在夜里变化成曈曈暗影,每一处幽深的皱褶里似乎都隐藏着鬼魅,我们从小听惯的鬼故事,发佩红花的月烂鬼,口哨撩人的守桥鬼、面目狰狞的吊死鬼,个个都做鬼做得冤,做鬼做厌了,只想快点找到替身早日投胎。我的心咚咚咚似乎要跃出咽喉,腿肚子软得迈不了步,平和菊平日里胆子虽然比我大,也明确表示不敢走二十里夜路。

礼堂外已经空无人迹,礼堂里的最后一盏灯光骤然熄灭。却没见演员们出来,想必还有别的门供他们进出。三个人商量又商量,最后决定去平的大姑家住一晚。

平的大姑家离公社还有两三里路,一条窄窄的田埂路卧在田野里,如一条僵死之蛇,夜风呼啸,寒霜已然落下,路边的茅草在脚下索索作响。迷迷瞪瞪走进村里,摸进平大姑家,被惊讶的主人安排上了床,褥子下垫着松软的稻草,头一挨枕,瞬间沉入梦乡。

家里都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我们以为这并不重要。而且实在太困了,连明天还要上学的事忘在了脑后。

第二天回到家已是中午时分,母亲并没责罚我,只轻声问过我昨天住在哪里?倒是我见了母亲,心情复杂,似乎有几分委屈,心酸酸的,却是脚落在地上般的踏实。

记得鲁迅的社戏,他钟情的是撑船、摇橹、煮吃偷来的毛豆……一句话,钟情某种历险。其实小孩子看戏,戏永远都是恍惚、迷离的,好似隔了一层什么。倒是戏外的一些片段留在记忆里纵然时光涓涓也无法湮没。

也许我看过不止一场戏,独独不能忘记这场没有看到戏的看戏。

人生或许也是如此。一本正经想做的事,未必能够如愿。倒是那些边边角角、枝枝蔓蔓,不经意中有了桃红柳绿之象,呈现出盎然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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