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饼大奶奶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旧貌依然的老胡同


油饼大奶奶

 

       油饼大奶奶是周边几条胡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这话当然也能反过来说,她对周边几条胡同里的人,也是几近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当我只能仰望她的时候,她也不过三十来岁,竟挣下了如此的名声:“油饼大奶奶”;足见她是这一带真正的“闻人”。“油饼”且夫“大奶奶”,这名号就透着几分响当当,正因为这不凡,也值得我为她来做一篇传了。

       尽管有着老少皆知的名号,但并不见大人们当面直接这么叫她,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儿时常会跟在她的后面,大声叫着“油饼大奶奶!油饼大奶奶!”她好像也不太着恼,只是不咸不淡地回头望望而已。

       她的“万儿”是分成两截的:“油饼”者,指的是她的职业,或者说是她的家庭的职业。“大奶奶”的含义则复杂得多,其关键在一个“大”字上,我觉得似乎应该有三“大”。先说她的个头儿吧。用现在比较准确的说法,大概在一米六七以上;也许这个个头儿现在不算稀奇,但在五十年代,女人有这个个头儿,确实是大个子了。大奶奶不但个头儿高,身材也壮实,迎面走来,颇具体积感,但又绝不虚胖。看得出,大奶奶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有着回民特色:皮肤白皙且嫩,并不因为操持油饼而有烟火色,反倒显得水亮粉滑;头发略带几分黄色,眼睛大而黑,套用鲁迅的说法,说她是“油饼西施”也能对付能得过去;只是身材略显有些夯,不像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身材瘦削,岔开腿一似圆规。大奶奶的几个女中,最大的好像比我大个两三岁,中的年龄和我相仿,小的似乎比我小个两三岁,那时都在十岁以下,一个个妙目星眸,出落的像水葱儿似的,虽然衣服寒素,也遮不住美人胎子的本色;从她们身上可以窥见大奶奶年轻时的模样。

       她的第二“大”是走路气势大、气场足。当年我仰望她时,只觉得她像是一尊白生生的肉塔,两肩圆而开阔,只是肩头稍稍松懈,显得有些“侉”,所以,还不至于给人洋洋得意或趾高气扬的感觉。斜襟的褂子,下摆很长,说不清是黑色的还是棕色,前摆上总是油渍麻花的,一望即知是日常服兼工作服;上斜襟处总有几个口子不扣,于是斜襟有一半是挂在胸前,微露着酥胸,和里面那件似乎是被油烟熏黄了的内褂。说来也怪,至今我只能记起大奶奶的这身夏秋装,好像无冬历夏的,她就只穿这身衣服似的,完全没有她冬装的印象。

       她走起路来双脚略显外八字,所以即使不横着走,也让人觉得她是在横着走。她和迎面遇到的所有人都打招呼,嗓门磅礴,言语便给(音jǐ),扯着嗓子把你们家的所有人都照顾一遍,谁家的事都休想瞒过她,连我这个小孩都能幸蒙宠顾:“小子,你奶奶又给你做好吃的了吧?”北京人说“小子”有两种说法。当面说你时,说成“小zèi”;指第三者,或当面对你表示亲昵时,会说成“那小zi”、会说“你小zi”,读轻音,但北京人决不会说“小zǐ”。大奶奶在攀谈亲热这一点上,倒是颇像旗人;可话又说回来,那时候,胡同里的人又有谁不受旗人的影响呢?于是,似乎总是横着走的大奶奶从胡同这头起步,其气场足以横扫到胡同的另一头。说实在的,大奶奶的大嗓门儿非但不会让人觉得失礼,反倒是透着几分热络。

 


现在的油坊胡同及其附近


 

       大奶奶的最后一“大”,就是胆儿大。不管是生人熟人,大奶奶一律用热辣辣的大眼睛直视着你攀谈,不闪也不避。小时候总是没来由地有几分怕她,可能就是因为她那种有点儿咄咄逼人的眼光吧。要是她和别人起了争执,那可不得了。我清楚地记得她不知为什么把一位和她争执起来的邻居骂了个狗血喷头:双手叉在腰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敢招呼,而且依然是那么气势磅礴,招来一群人在那里围观。我想,倘若她是个汉子,一定是个敢横刀立马的主儿。她的胆大,还在于什么事都敢开口。凡是胡同里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她都敢上去开口要人家“用不着”的东西,连我们这个胡同里的人都有些忌惮的机关小院,也不在她的话下,经常排闼直入。有一回,我妈妈被她从街里追了进来,硬是要走了几件旧衣服。

那时,胡同里的人都觉得,胆子大往往脸皮也会厚。后来渐知世事后,我觉得那实在是可以谅解的:家口多,收入薄,不舍下脸怎么办呢?不过,这类事也得有个限度,面皮舍久了,就会变成癞皮的。

       总之,油饼大奶奶诚如元代李文蔚在《燕青搏鱼》里描写的人物,是一位“拳头上站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带头巾男子汉,丁丁当当响的老婆”!其实,大奶奶之“大”,虽然我列举了荦荦(音luò)三端,但其实是仍未能尽其义,她那“大”字中,总有些让我隐隐不安的东西,但我却说不清。

       油饼大奶奶家的早点铺原来是在绒线胡同西口内约一百米的路西处,后来不知为什么搬到了油坊胡同北口和旧帘子胡同东口的相交处那个三叉口的东北角。旧时的北京,早点铺这个行当几乎都掌握在回民的手中,一如前门外的门框胡同。这些经营早点小吃的回民,几乎全部是自明朝起就定居在北京的;他们是真正的老北京。不像现在,早点铺几乎全部失守于外地人了,操着南腔北调叫卖着:“老北京小吃嘞!”让人颇有昨是而今非的沧桑感。

       大奶奶的丈夫,如果用北京话,应该叫她的“爷们儿”,和大奶奶正好大异其趣:他身材瘦小干枯,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神态有些畏缩似的,脸上永远挂着和善的微笑,当然也并未因“油饼大奶奶”而得到相应的“油饼大爷爷”的名号;从现代互补理论的角度讲,他们倒真是一对儿“绝配”。他负责一切内务,和(音huó)面、炸油饼、糖耳朵、排叉、熬豆浆稀饭、做吊炉火烧,我的印象中,那时的早点铺是不买什么小笼包子的;包子铺要到近午十分才开门,属于正儿八经的小饭馆。东西准备妥当后,大奶奶负责出售这一切。

       吃早点的人不外乎附近几条胡同里的街坊。那时候的人好像没有现在这么赶,这么着急码慌的,都是慢悠悠地端着锅,或甩着手,踱到早点铺。油饼大奶奶也打点起精神,手里忙着,嘴里也忙着,和所有的人打着招呼、唠着闲嗑儿;她的广泛的人缘,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待到端着豆浆锅,锅盖上摞着油饼或油条的人,以及掇把小凳子坐在门口吃完早餐的人散去后。在闲下来的大半天里,似乎就是油饼大奶奶走街串巷的时间了。似乎那时早点铺就是早点铺,卖完早点后,并没有打算再干些别的什么。老北京人嘛,只要有口儿吃喝,一准儿在家躺着,或者女人去闲逛,男人到茶馆喝碗高末,到大酒缸去喝两口烧刀子。这种旗下大爷所熏陶出来的风气,在勤快的南方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而闲字一诀,却是老北京胡同生活的精义。

       后来,我上小学去住校,每周只回家一天,初中两年虽然是走读,回到了家中,但早餐却改在学校附近的早点铺,不再光顾油饼大奶奶的店。不过,还是不免偶尔会在胡同里碰到她,而且她依然会笑嘻嘻地问:“你奶奶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不过,终究与她磕头碰脑的机会少得多了。但是,像大奶奶和噢噢火噢这样住在胡同里的人,只能在在胡同里讨生活,他们和胡同的关系就像是密不可分的伴生矿,倘若没有了胡同,就没有了小市民,没有了小市民,就没有了老北京。他们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存在于你的身边。

       时光荏苒,我上中学后,。,每天都不着家,忙着“闹革命”。时当一九六六年八月,一个炎热的夏天,,那是狂热的热度。不过,衣服不争气,被汗水反复浸透后,是会发出馊味的。于是,不得不隔几天回家清洁一下。第一次回到胡同的机关小院时,便发现胡同里也“跟上了形势”。,便开始了“”②,从剪街头男女“流氓”的“飞机头”开始,一直延烧到改地名、砸文物。不知道为什么,,,并且将人们分成了“红五类”和“黑五类”③;“黑五类”的子女便成了“狗崽子”。

    我刚骑着自行车走进油坊胡同,迎头就撞见了油饼大奶奶:半长褂子依然,胸前油渍亦然,只是左臂上多了一道红袖标,,脸上飞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神色。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了。当时,,与大奶奶一样的红袖标,还有与大奶奶不一样的旧军装和武装带。大奶奶一见我这个“正牌军”,便含笑迎了上来。不过,这次她没有问“你奶奶又给你做好吃的了?”而是颇有胜利会师的感觉,笑吟吟地说:

    !”

    我不由地一怔:。按当时的政策,做小商小贩也算是劳动人民,。但其实在我的心中,似乎总觉得城市里只有工人阶级才是正宗的劳动人民,而小商小贩以及其他城市贫民,品类流杂,类乎不太好分类的杂牌军;所谓工农兵学商里,其实真的没有他们的位置,可能他们最合乎实际的称谓应该是“小市民”。按照我们那时纯正”的思想,对这些人心底里不但疑虑重重,其实也是暗中看不起的。但我怎能像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那样,断喝一声“不许革命”呢?

    我便随口应付道“很好,很好”,便溜之乎也了。其后油饼大奶奶的革命活动我并不知晓,也没有兴趣;我自己还忙得不可开交呢。记不得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回家时,看见油饼大奶奶和她那几位如花似玉的千金们,从我家南边的街门里走了出来。只见她们正押送着隔壁瑞蚨祥的干瘦的孟老板和脸相圆润的孟太太;隔壁的院子是孟家的房产,这在胡同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只听得大奶奶凶猛地喝道:“快走!快走!”她的几位千金穿着自制的军装,也戴着红袖标,妙目星眸一变而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充满了凌厉之气。我急忙闪开了,猜她们一定是把这二位“黑五类”押到某处接受批判去了。我忽然觉得,油饼大奶奶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以前她身上那个说不清的“大”字,此刻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这分明是一股暴戾之气。

       回到家里,才知道几天前,大奶奶率领人马去了隔壁的孟家,口头“勒令”孟家搬出去。于是,孟老先生和孟太太便搬进了他家大四合院西南角的一间十平米左右的角房,油饼大奶奶一家则堂而皇之地搬了进来,高踞正房。那院子虽然是孟家的私产,此刻便是打死他,他也不敢去收房租了,而房管局又管不到这里,即使管得到,?革命尚未成功,油饼大奶奶就已经收益了。听到这消息,心里觉得有些腻歪,好像吃了只苍蝇。

 

        ①  “万儿”原系旧时的江湖切口(黑话),其基本功能一是使外人不知其所云,二是讨口彩、兆吉利。比如姓“王”就是“虎头万”,盖因老虎     头上有个王字;姓“石”就是“山根万”,盖    因山下有石;姓“白”就是“雪花万”,暗射雪白。我个人认为,“万”字是吹捧对方而使用的吉利 字,就好像很多匪帮的字号都带有“好”字,什么“天边好”、“老山好”、“永好”、“全    好”之类,纯粹是为了讨口彩。现在,“万儿”被误为“腕儿”了。

       “”指的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    ,,肯定了破   “四旧”的提法。

       ③  所谓“红五类”指的是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及其子弟,而“黑五类”则指的是地主、富农、、坏分子、右派分子极其子弟,即所谓的“地、富、反、坏、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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