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谢,菜花黄//郭小瑞

　    外婆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舅爷最小。
    大姨婆是裹脚的，比最小的舅爷大二十岁左右，生儿育女七个，一生劳苦，六十多岁就走了。
        二姨婆个子小而精神足，个性爽朗乐观，身体素质好，去再远的地方，都喜欢走路，一般年轻人都赶不上。
       小姨婆跟随物探队的姨父爷生活在周至县城，算是经济条件最好的，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对周围亲戚周济最多。

       九七年进大学，学费是一座横在眼前的山，小姨婆又一次帮助了我。在我整个荒芜的青春里，小姨婆的帮助给了我遥远而亲近的温暖。

　     最小的是舅爷，今年才75岁，应该比他最大的外甥也大不了几岁。

        舅爷谦和敦厚，寡言多礼，从没见和谁红过脸，但舅爷在整个家族中却有着不可言说的威严。再有个性的晚辈，在他跟前都不得不收敛自己，甚至连衣服都要穿得中规中矩，发型弄得顺眼些。外甥们对这唯一的舅舅极度尊敬，"你妈说她冬天睡的炕老烧不热，你们都把心操上么，上年龄了，容易害冷。"舅爷好像是这个庞大家族的王者，他轻轻的一句话，总会让晚辈们感到深深的愧疚，去及时改正自己的粗心。他最关心的是晚辈们的读书，孙子辈三四十个，哪个孩子读几年级，考试全班第几名，哪家孩子高考志愿填什么专业，他都了如指掌，"好好念书，外面的世事大着呢"，这是他每次都要说的。小时候我们经常被教育，“考试考不好，拜年时见了你舅爷，看你咋办。”也恰好是在这种鞭策下，孩子们学习都很用功，考入重点大学的不少，甚至读研究生读博士的都有，个个积极向上，自立自强。每年初二，十几个外甥加上孙子辈三四十个，都要到舅爷家去拜年，为了一年劳作后的短暂热闹，更为了这几十个人共同的情感皈依。

　    舅爷家在九嵕山南麓的山腰上，被我们称为半山。说是半山上，从山底的外婆家到舅爷家也就十里路。记忆中农历三四月份，百花开尽之后，小麦扬花之前，正是农闲时节，外婆会回娘家看看，顺便带上愿意走远路的孙子辈，最常跟着的是我和王可表弟。
       舅爷院子里有两棵很大的杏树，根系发达，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撑起了整个小院春天的生机盎然，和夏日的一地阴凉，也承担了孙子辈们童年的期待。
       我们去的时候，常常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节，空气温而不燥，春风柔而不媚，树叶绿而不老，古树挺立，小院干净，偶尔会有一两颗豆子般大小的杏子落下来，敲在光亮坚硬的地面上，"崩"地一声弹到别处，翠生生的，像宝石一样。午饭，必然是围着已经斑驳的小木桌，小矮凳子，一人一碗细细的手工面条。红汤，绿菜，白豆腐，鲜亮而温暖。大家吃饭舅爷是不上桌的，说是身有疾病，不适合和大家一起。我从来没有看出他有任何不适，但几十年来他一直很克制地保持着这个习惯，我猜想，那应该是他为了亲人而过于自律的行为。我们吃饭时，舅爷会侧身坐在旁边，总要说"等杏黄的时候，我给你们送下去。"其他几个姐姐包括外婆在内，都嫁到了山下的平原区，所以把下山就叫"下去"，把上舅爷家叫"上去"。路远难行，就尽量用简单的语言拉近距离。
        端午时节，杏熟了。晚辈们会在不经意的一天，突然看见舅爷推着自行车，一身黑衣出现在家门口，笑意盈盈，这种翘首以盼却意料之中的惊喜，让端午成了一个异常重要的节日，以至现在说起端午，我首先想到的是舅爷和他送来的杏。自行车把上，沉甸甸的布兜里，散发出甜美而醉人的香气。杏的数量，会根据每家每户人口的多少和年龄的长幼，提前在家里用棉布袋子分装好，表面装的是金灿灿的熟透的杏，往袋子下面，红黄色，黄色，黄绿色，按照色谱的顺序，选择成熟的时间，享受不同的味道。

　　嫁到大阳村的外婆，是舅爷的三姐。这里也是最近最顺路的，舅爷最早到来却最匆忙。因为还要赶着去大姨婆家，二姨婆家，一天自行车来回几十里。每次都是放下一堆杏，匆忙交代，"这些是东边那个树上的，看着大，味道偏酸；这些是西边那个树上的，味道甜软；这些是围墙外面水井旁那个，甜核，叫娃砸核儿吃，小心手指头。等菜籽收了，榨好油我再来。"说完，转身推起自行车就走了。桌边刚倒的水还冒着热气。外婆年年都要念叨，"你舅爷来跟掏火的样，饭也不吃，水都没喝就走了。"
        端午吃过杏，农家就要开始忙碌了，先收菜籽再收麦。舅爷家地处旱腰带，地里不好好长庄稼，油菜却长得旺。油菜花开的时节，整个九嵕山麓的阳坡面都金黄金黄的。外婆经常望着山腰说，"你看那一片，就是你舅爷家，今年花开得旺，收成就好，日子就好过了"。夏收过了，麦秸成垛，麦子回仓，一场雨带来些凉意。舅爷又会骑着自行车来，塑料油桶里装着新榨的菜油，"今年菜籽好，出油多，给娃炸油饼吃"，又是放下后匆忙地离开。桌上，依旧人走茶未凉。

年复一年。

　    2017年8月，87岁的外婆肺癌晚期，躺在床上瘦成一张纸，水米不进。舅爷75岁，摔断了腿骨，手术打了三个钢钉，住着拐杖来看望。握着三姐瘦骨嶙峋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泪。半昏迷的外婆，干枯的眼眶里留出了眼泪，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曾经的关爱仁慈，成了决绝时最深的 回忆。姊妹三个，三个月不到都去世了！

       一年尽而又始，杏花谢，菜花黄，怕看见，又怕遗忘。

作者简介：郭小瑞，1977年出生，陕西礼泉烟霞崔岩村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现在广东佛山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