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风花雪月的面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7-09 21:15:23

  1.


  郑州的老城区,有条街叫红旗路,长长的,窄窄的。路边两排上了岁数的行道树,一棵赛一棵的茁壮彪悍,韩红看见了,都会想起刘欢。


  红旗路的中段有个十字路口,五行八作的门脸儿房,脸贴脸紧挨着;南来北往的人和车,肩并肩簇拥着。市声喧嚣。我背着手站在路口,看着河南人民从容不迫地生活着,真好。


  这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我风华正茂,风尘仆仆来到郑州,支援河南人民的经济建设,要做时代的弄潮儿。当然了,后来是时代把我给弄了。


  很多事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或者说,装作忘得差不多了。唯独,红旗路上的这个十字路口,准确的说,是那家没有招牌的面馆,让我记忆犹新。


  第一次去是某个秋天的午后。我们在附近一家公司里,刚结束一场严肃活泼的商务洽谈,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已经过了饭点儿,一屋子老总饿得面带菜色。对方老总挣扎着站起来,晃晃悠悠撑住大班台,盛情邀请我们共进工作午餐。“一定要让客人品尝到最正宗的河南特色。”老总用力一挥手,旁边的副总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阳光猛烈,对方副总打头,我们一串儿老总眼冒金星,在红旗路鱼贯而行,我的耳边回荡着“戴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的革命先烈诗篇。在沿途群众的围观下,我们穿插迂回,跨过十字路口,终于把抽搐的胃,安放在路东一家刀削面馆的条凳上。


  面馆不起眼,但很正宗。老板娘兼跑堂兼颜值担当,一口酸溜溜的山西话,连桌上的醋都是老家捎过来的。不过我对于俩地道的河南人,带着俩顽固的山东人,来一家刀削面馆,品尝正宗的河南风味这事,还是持保留意见。


  碗不大,面也没盖满,离碗口还有两指宽。因为还有两小碗卤,一碗番茄鸡蛋的,一碗土豆丁肉末的,拌匀了,面碗也就冒尖了。


  第一筷子下去,怎么讲?筋道?柔韧?软硬相宜?酸咸适口?没法讲!面和卤在齿间舌尖翻滚,起落,融合,然后顺势入喉,顺着食道下滑,不急不缓,那个舒坦劲儿,恨不得按个回放键,慢动作重来一遍。用我们家乡话,赏愿!看看碗,不多矣,一时六神无主,竟舍不得吃了。河南副总擦擦油嘴,面色安详,问我:可带劲?我一口娴熟的河南话答道:美滴恨!


  第二碗就从容多了,在脑后三尺开外,山西老板削面的嗖嗖刀声中,一桌子老总边吃边聊,谈笑间几百万的项目唾手可成,一时豪情万丈,河南老总用力一挥手:买单!收银台丢过来句软绵绵的山西话:一碗六块。老总又挥手:五块!中不中?


  自此,这碗面让我魂牵梦萦,让我这出了门的背影,有了个回到了家的心情。每次去都产生错觉,以为那位酸溜溜的老板娘,会拿条毛巾,帮我掸去这一身的风尘和疲惫。


  在那些出没在红旗路的日子,记不清多少次,我打个混杂着两种卤的面嗝,饱含醋意递过去六块钱,捧着肚子出来,站在熙攘的十字路口,看着河南人民从容不迫地生活着,真好。


  2.


  关于郑州,除了一碗好面的滋味,还有一位好姑娘的温柔。


  本着贵党处理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的原则,我们暂且让时光像姑娘摇曳不定的长发,掠过红专路夜市凌晨两点的薄醉和细语;掠过“生于七十年代”酒吧的心碎情歌;掠过一套严歌苓的小说和一首写在便签上的诗。


  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两杯持之以礼的信阳毛尖。正如我和这位才貌俱佳的姑娘。我们端坐于这家信阳菜馆的雅间,耳边是雅乐缭绕,我们谈着生活和梦想,也未能免俗的谈了谈汽车和洋房。承蒙姑娘错爱,谬引我为知己,弄得我这俗人,喝乏了无数泡茶叶,硬是一动未动,生生憋住了一泡俗尿。


  趁着姑娘点菜,我赶紧去了趟卫生间,天呐!赐给我力量吧,我认识希瑞!外边有人敲门,我说等等,我还得尿会儿!


  菜不在多,贵在精致。俩素菜貌不惊人,难得的是用茶油炒的。惊艳的是一枚相貌堂堂的鱼头,长得比我都帅,汤鲜肉美,令人不忍停箸。据老板说,鱼头出自信阳著名的东湖,一大早空运过来的。我将信将疑,信阳到郑州?空运?老板挠挠头,一口值得信赖的信阳话:噫,一大早空着肚子开车运过来的!


  酒逢知己,一瓶红酒不知不觉喝完,感觉还有好多话要说,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顿饭吃得,活活把我吃饿了。


  好了,重点来了,老板手托一盘刚捞出锅沥净水的手擀面进来了,面条色泽略黄,好像刚从午梦中惊醒,尚有三分不情愿的倔强,随着老板手起手落,一盘骄傲的面条万般无奈,委身于拆得稀烂的鱼头周围,饱浸鱼汤。


  连汤带面盛得一碗,再挟一筷子鱼鳃下滑嫩的月牙肉,入口时脑袋嗡一下,真担心眉毛掉进碗里。这一碗风花雪月的面啊,直教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捧着头站起来,问对面的姑娘:您哪位?


  姑娘莞尔一笑,笑容像窗外的云,随时光倏忽飘远。当年的好姑娘,想来已长成为最好年纪的女人,拥有了她应得的幸福安乐。而生活,正如一碗面,无论风尘仆仆,还是风花雪月,滋味尽在其中。


  3.


  以上,是我陪护老王打点滴时,在病床前的断续思忆。彼时,老王见我目光呆滞,表情暧昧,一丝亮晶晶的口水挂在口边浑不自察,遂喝道:醒一醒!孽障!


  我从遐想中醒来,羞愧难当,说道:爸,一会儿回家,我给你做碗面吃。老王立刻流露出痛苦和绝望的神情,说,你饶了我吧,你上次做的一锅浆糊,楼下的狗都吃吐了。


  能怪谁呢?老王,要不是你太能干,我至于连个面条都不会煮吗?


  我们家三根擀面杖,两长一短,短的是擀饺子皮、烙油饼用的。两根长的都有一米多点儿,一根两头尖尖,中间拇指粗细,溜光水滑,那是我妈的,除了做饭,还经常拿它在我身上试练新创的剑法。另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我爸专用,倒从来没有招呼到我身上,我爸拿它往桌面上一杵,就有足够的威慑力了。我爸有数,这粗家伙,打身上,会骨折的。


  说到面食,我爸妈这两大高手,是互不服气的。我妈拿手的是招式繁多,我爸胜在功力深厚。我妈这边擀面叶,我爸揉面;我妈拨面鱼儿,我爸揉面,我妈揪面片儿,我爸揉面;我妈捏猫耳朵,我爸还揉面。直到里里外外揉透了,把一团面揉得是身形匀称骨骼清奇,我爸沾满面粉的双手掂起擀面杖一搓一拧,顺势砸在面团上,开工。


  在案板的呻吟声中,硬梆梆的面团在擀面杖下服了软,摊开,变薄,成了一张大荷叶。这时我妈递过刀来,只见我爸运刀如飞,眼花缭乱之际,大荷叶变成了满案板缠缠绵绵的手擀面。


  做的是炝锅面。油热火旺,葱姜提味,蔬菜不外乎西红柿、小油菜、土豆条,下锅翻炒,讲究的再捏一把小虾米。等锅开了我妈开始下面时,我这边早已备好碗筷,静候佳音了。


  如果说生活中,还有比夏天的傍晚,一家子一人捧一大碗炝锅面,手心里还攥着一瓣蒜,踢里秃噜吃得一头汗更幸福的事,我是绝对不信的。除非,除非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锅里还有,又吃了一碗。


  这一节是饶的。献给老王,和老王的炝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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