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常饭》系列之十 艾振余请客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6-02 20:13:32

乡村夏日的傍晚,比白天还热闹。人们撂下饭碗,就忙不迭的跑到在土街上来,好象外面要发生大事,去晚了会看不见开头一样。

人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麻雀乌鸦就已经开始回巢了。这段时间,村路上没几个人,或者说空无一人。飞禽们便可以放开胆子随便乱飞。它们飞得很低,甚至低过了人们的头顶。手疾眼快的人,伸手就能逮住一个。十顷地的人们都这么说,从没见人逮住过。

等到暮色苍茫,夜霭铺天盖地的涌来的时候,人们出了家门,已看不见麻雀乌鸦的形迹了。偶尔的,从头顶掠过一团黑影,那是蝙蝠。也有人说,向空中扔鞋,蝙蝠就会钻进鞋窠里。大概也有人试过,但从没听说哪个人用这种方法逮住过蝙蝠。

有一个这样的傍晚,人们在土街上碰见了艾振余。

“哎,干啥去?”有人问他。

天色已晚,想辨出对面的来人是谁,得把脸凑上去。三四张脸逼近,几个人同时认出了是艾振余,人们同时发出了询问。

“去请队长。”艾振余回答。

“请队长干啥?”有人顺口搭音。

“请队长吃饭。”艾振余回答。

“吃饭,请队长吃饭?谁家请?”人们开始集中注意力了。这么晚了,家家户户都吃过了晚饭,艾振余突然冒出来要请队长吃饭。人们不由得关注起来。

“我家,我请队长吃饭。”艾振余回答。

有人笑了一声,这声笑干巴巴的,像冬天里折断了一根树枝。接着又有人跟着笑,比先前那一声笑略响亮一点儿。

“笑啥呀,真的,真请队长吃饭。”艾振余急切的表白。他以为人们不相信他说的话。

这几句话的功夫,已聚上来七八个人,或者十几个人。听见艾振余岔声野气地表白,大伙一齐大笑。笑声中,有人说:“六月天下了大雪,艾振余,我的五哥,你可是头回请客呀。”

这话可能不假。在人们的记忆中,艾振余从没请过客。

“我是不太请客,”艾振余说,他见眼前全是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嘀咕了一会儿,说:“那年,我请过一回,我记着呢。”

哪年,请过谁,吃的是什么,艾振余说不上来,别人更是不得而知。人们异口同声地认定他从没请过客,基于一个前提:家太穷,请不起,没啥给人家吃。

“我说,振余,请队长吃饭,你预备了啥嚼咕呀?”有人笑着问。

还没等艾振余回答,马上有人接言:“又是高粱面子饼吧。你可千万不能用这种东西待客,咋也得整顿荞面。”

艾振余张大了嘴巴,想说句什么,可还没等他说出来,紧接着刚才的话头,又有人续上一句:“荞面?他能给人家吃荞面?年五更的饺子怕是还没着落呢。他上哪整荞面给人吃?”

“不是荞面,是白面。”艾振余终于抢上了话茬儿,“白面油饼。有白面,也有豆油,烙饼。”他说完这句话,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一样。

“吹吧,你,你哪来的白面,偷来的?”有人打趣他。

“你抬举他,他会偷吗?他长那手了吗?他有那胆吗?借给他个胆儿。”这么说话的人,表面上看似开脱了艾振余,实际上为人们深究白面豆油的来源埋下了引信。

“好呀,振余,请队长吃白面油饼。这吃食可够稀罕的。那天我请队长吃饭,只整了一顿拨面。你倒好,吃上白面了。”有人开始怀疑艾振余细粮的来路不正。

艾振余告诉人们,白面和豆油,都是孔令智的。“人家是职工干部,国家年供柴月供米,月月有细粮,还发工资。”

“咱这返销粮不也是国家供的吗,咱也是国家年供柴月供米。”有人笑着说。

“你吃的那是啥粮食,帽高粱,秕棒子,麦麸子,和人家大米白面能比呀。”这人说完,并未停下,而是转向艾振余,“振余,你说说,孔老师的大米白面咋就给了你,你花多少钱买的?”

“没花钱,一分钱没花,他就给了,我说不要,没钱给他,他说不要钱,放在大堆里伙着吃。”艾振余急忙辨解。

“那你说,从人家孔老师住进来,你们吃几顿细粮了?”人们开始盘问了。

“一顿没吃,真的,一顿没吃,一直存攒着。这是第一回吃。”艾振余大声说。人们都相信他的话,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艾振余从不说假话。

“那就是说,这也算不得是你请客,是人家孔老师请客,借你锅灶使使。”结论终于浮出水面,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真不是孔老师请客。他没提出要请客。一次也没提。是我说的请队长吃饭。”艾振余说。

“嗐吹吧你,振余,尽吹,你敢说这种话吗?肯定是你媳妇说的,要不,咱就对执对执。”

这句话一出来,艾振余就沉默了。他生来不会撒谎。见被人一下戳中了要害,便干张嘴说不出话了。

站了一会儿,艾振余借说得去请人,便转身离去。人们却借机谈论起来,一直到很晚。

艾振余进了袁家,见袁守忠坐在堂屋门边的半截碌碡上抽烟,屋里子点上了灯,在门外,能闻到玉米饼子的味道。

“来了。”袁守忠说。

“来了。”艾振余紧接着他的话音儿。

“走吧。”隔了一小会儿,艾振余这样说。

“走吧。”袁守忠也说。说完,他屋子里转了一下头,说了句:“我去振余家了。”便随着艾振余往外走。

“都有谁呀?”走到院门口,袁守忠问。

“孔老师,只他一个,没别人了。”艾振余答了一句,接着又说:“烙白面饼,豆油。”

袁守忠没搭这个话茬儿,他快走几步,闪过一个院门儿,然后问道:“振余,你们和孔老师处得咋样啊?有没有啥剐着碰着的呀?”

“没有没有,”艾振余答,“人家职工干部,能和咱有啥剐着碰着的,和咱一块吃,咱吃啥人家就吃啥,从不挑肥拣瘦。见啥都说好吃。”

“嗯,这就好。管着点你那老婆孩子,别惹人家心烦。一个月九块,不少,你咋也剩点儿,不可能用得那么光。”袁守忠说。

“肯定有,肯定有,人家孔老师饭量小,不像我这么能吃。即便我这饭量,一个月也吃不了九块。”说到这儿,艾振余放低了声音,“大哥,今天的白面饼,那油,那面,都是孔老师的。刚才还有人说,顶算是孔老师请客。”

“振余,你心里有数就好。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得好好待人家。”袁守忠还是沿着自己的话茬说。说着话儿,他顿下脚步,转过脸,对着艾振余,“这几天有人找我,想请孔老师住到他家去,伙食费交五块就行。说保准比在你那儿吃得好,我没答应。”

“谁呀,那可不行。大哥,孔老师一来,你就安排给我,是让我讨点宽裕,我也确实宽裕了不少。”艾振余说完,还觉得不放心,又问:“大哥,是谁,谁家要抢孔老师?”

“看你这话说的,抢啥呀,大活人那东西也是抢的?你把人家孔老师当成啥了。告诉你吧,是明家,明兴业。我没答应。”袁守忠说。

艾振余好长一阵子没出声,明家的日子比他过得好,富裕得多。隔三岔五能吃顿小米饭,时常就能闻到人家炒菜的香味散出院门外。

“大哥,咱可说好了,你万万不能答应啊。明家本来就是好日子,用不着别人帮衬。我和人家比不了,缺东少西的,现在刚刚有人帮一把,可不能弄走了啊。”

艾振余笨嘴拙舌,他本想借这个话题多说几句,却因语言贫乏而没了下文。

走着走着,二人就闻到了一种殊的香气。

夏日的傍晚,十顷地的村路上,弥漫着的是打碗花和益母草那种淡淡的香,其间还杂有蓬勃的野散发的草香。当然,也少不了炊烟的气息和家畜粪便的味道。平常素日,人们生活在这味道里,时日一久,便习以为常。这天,猛然间,冲过来了豆油烙饼的香气,大伙像被当头打了一棒似的。

“大哥,你闻,这香,豆油烙饼。”艾振余说。

袁守忠没搭腔。他不紧不慢的向前迈着方步。怪的是,他平时烟不离手,现在却没摸烟也没打火,只顾在沉沉夜色里前行。

“大哥,干啥去呀?”有人问他。

“去振余那儿,吃饭。”袁守忠答。

当然,这人不可能再有下话。对话就此中止。他站在路边,看着二人的身影隐入夜色里。走上几步,再碰见人,还是这样问,袁守忠还是这样答。

不知不觉的,在距离袁守忠艾振余身后十几步几十步远的地方,聚了一团人。有十几人或者几十人。人们悄悄摸摸的随着二人的速度移动脚步,可能还会比他们慢一点儿。人们都不出声,都努力地把握脚下的速度和由眼睛目测出来的距离。这个距离有多远,十几米?几十米?人们说不准。远近全凭估摸,以眼睛刚刚捕捉到二人的身影为极限。

袁守忠明知道身后有人跟随,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条斯礼的迈着等距离的步子。他即不回头看,也不和走在身边的艾振余说话。他目不斜视,昂然前行。

豆油烙饼的香气越来越浓。

“呀,真是豆油烙饼。”有人低声说。

“小声点儿,偏你知道得多。”有人用更低的声音制止。

也许因为有人发声,人团马上放慢了脚步,甚至停顿了一小会儿。直到前面的影子几乎完全模糊,差不多完全混入夜色,才又重新前行。

一路上经过的大多数人家,都已是一片黑暗。这个时间,即便睡不着,人们也都吹了灯,躺在了炕上。不为别的,只为省几分钱煤油。尽管点灯用不了几个钱,但对十顷地农民来说,省一分是一分的。整个十顷地,沉没在安静和黑暗里。

远处,艾家灯火通明。

在十顷地,艾家是个孤岛。前后左右都没有紧邻。从窗户透出的光亮,穿透夜幕,直达人们的眼睛,豆油烙饼的香气,也就随着这光亮更加浓烈的传来。人团顿住,不再动了。

“咋啦,咋不走啦?”有人问。

“还走啥呀,到亮处了,再走就让人家看见了。”有人回答。

这时,一个很响亮的语音传了过来,人们听得出来,是孔令智。这个京剧名角的声响,在空旷而宁静的夜晚,穿透夜幕传得很远。

“啊呀,队长来了。”

“叫啥队长呀。队长也算个官么?孔老师,你得叫大哥。”袁守忠笑着说。

“是,你比我年纪大,是得叫大哥。”孔令智这样说着,闪到一边,让袁守忠走到自己的前面去。

这一切,全被那个巨大的人团看得一清二楚。

人们盯着袁守忠几个人进了门,便后退几步,更紧的聚在一起。

“真是白面烙饼啊。”有人这样说。

“说不准,还得捏两盅呢。”这个话音里,添加了几分羡慕。

“嗨,艾振余那日子,还会给人家酒喝?喝凉水还差不多。”有人不相信。

“话别这么说呀,不是有那个姓孔的吗?国家年供柴月供米,还有工资发。人家月月有细粮,打半斤酒还是富富有余的。”这种话一出来,人们一时都不吱声了。沉默了一小会儿,便有另一种观点出来了:

“姓孔的有,咱认,那不是人家的吗,咋会给了艾振余呢?”

“换呗,拿东西换呗。”有人笑道。

“换?拿东西?艾振余有啥东西?”有人反问。

又是一段沉默。然后,才有人叹了口气说:

“唉,不管有啥没啥,反正人家是换来了,你没换来,我没换来,他没换来,人家就换来了,听说明兴业见这姓孔的是块红,想争,没争到手。”

……

远处的光亮越发耀眼。人们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更深的隐在夜色里。

“他们坐到炕了,肯定是放桌子了。”有人猜测。

“你这话叫白说,等于啥也没说。请队长吃饭,当然得放桌子了,得炒俩菜,炒不了,也得咕嘟一个。年巴儿的不请客,咋也得有个样儿。”有人开始滔滔不绝,“咱这村子,队长吃了东家吃西家,怕是从没吃过艾家。今天是头一回吧。”

“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有人这样说,然后大伙就笑。

不管是不是头一回,是不是最后一回,人们都相信这个结论。人群一时热闹起来,大伙都抖落自家请队长吃饭的细节,哪天,什么饭,喝了多少酒,炒了几道菜,席间都说一些什么话,这中间,忽然有人问:“哎,你们说,艾振余请队长吃饭,想干啥?”

这话倒真的把人们问住了。人们便比照自己请队长吃饭的动机去猜测。有人说可能想调换自留地,有人猜测可能打院墙时想借生产队的墙板,也有人说南亚芳好长时没出工了,想堵堵队长的嘴,别罚她的工分……

“你这个人,说话也不过过脑子。人家南亚芳那叫不出工吗?那不叫,那叫排戏。那得算人家出工,弄不好,还得给点工分呢。”有人撇着腔儿说。

“哎,你这话才叫不过脑子呢。她那也叫排戏呀,打打呱哒板儿,扮一个死妇女,挨个枪子儿,仰面朝天往地上一躺,就算完事,这还用学呀,这也用排呀。这不明摆着找个由头不出工嘛……”

二人就这样争执起来。

有人从中打和:“嗨,都少说两句。人家的事,和咱有啥关系,有啥吵吵的。这个南亚芳,即便不排戏,也不出工,你能罚她呀?看她家那日子,三顿饭两顿吃糠,俩崽儿一到夏天就光着。她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穷到这个身份上,出不出工,罚不罚工分,她当真吗?横竖不能饿死她。这个,谁当队长都得认————”

酒香杂在豆油烙饼和炊烟味道里飘散过来。

“有酒,真有酒。你闻闻。”有人惊讶万状。

“那有啥稀奇的。有了姓孔的,国家发工资,还有年供柴月供米,要啥没有,想有啥就来啥。”这人的口气有点阴阳怪气。

“怪不得明兴业抢呢,原来这个职工干部挺值钱呀。”这个意欲引出一个新话题。

“明兴业不在乎这点东西,人家的眼睛不会只盯着几斤面几两油,应该也不会盯着那几个钱儿,我听说他放出风来,一个月只收五元伙食费就行,这不明摆着不在钱不在物上嘛。那个老头子,十八个心眼子轮换着使,一会儿就变个道儿。”

这一番话,看似陈述事实,实际上在诱敌深入。在这样的时候,口快心直的人,说话没遮挡的人,心里没算计的人,会放出人们想听的话来。

“那他要啥?凭空的白伺侯人?”这句话等于点燃了鞭炮的引信。

又一阵更凶猛的香气袭来。这回不是豆油烙饼,也不是酒香,而是肉香。它过于浓烈,把所有的气味都驱散了。

“妈呀,煮肉了,肉。”有人发出了惊叫。

“我说,你小声点儿,没吃过肉哇,没闻过肉味呀。大年三十咋也吃顿肉。怪了,肉是哪来的呢?艾家即没猪也没鸡,连猪毛鸡毛都没有一根,哪来的肉呢?”

这个疑问带动了一阵子议论。最后,人们一致认定,这几天,苏家的小黄狗不见了,说不准叫艾振余逮住勒死了。

“这回好了,这顿饭,不是两家合请,是三家合请了。苏家出肉,姓孔的出油出面出酒,艾家出个锅灶。”

这句话还没完,马上就有人接上:“这叫吃狗肉喝烧酒,大开五荤。”

“是得开开荤了,队长也有好几个月没沾荤腥了。”

“赶上花和尚了。”

“什么肉都能吃,只有这狗肉吃不得。”

……

其实,人们猜错了。艾家炖的,不是狗肉,而是一只真正的大公鸡。南亚芳把锅里的鸡肉盛出两小碗,折在一个瓦盆里,用盘子盖上。这是给两个孩子的。然后满满的盛了三大碗,端上桌,分别放在袁守忠、孔令智和艾振余面前。

袁守忠坐在正席上,背对着窗户,面北背南。右边坐着艾振余,左边坐着孔令智。本来,在未安放炕桌之前,右边坐着的是孔令智,左边坐着的,是艾振余。在安桌子的时候,袁守忠叫他俩对换了一下。

“嗨,在哪都一样,在家里吃饭,在哪儿都行。”艾振余说。

“今天还真得讲究讲究,振余,”袁守忠说,“你请我吃饭,让孔老师坐陪,是给我面子。这个面子呢,肯定不是因为我是队长,而是因为你叫我大哥。即请大哥吃饭,大哥就得说几句,说给你,说给孔老师,也说给你媳妇。”

说到这里,他把南亚芳叫到屋子里来,叫她先安顿了俩孩子:“让孩子们吃,吃完了就睡。小孩子嘛,别误了他们的吃和睡。”待南亚芳折返回来,他便叫她坐在自己的对面。

“妈呀,我可不上桌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喝不了酒,也不会说话儿————”南亚芳推辞。

“弟妹,你操劳这一家子,不容易,今天咋也得坐这儿。”袁守忠这样说着,看了艾振余一眼,艾振余不解其意,愣呆呆的瞅着袁守忠。孔令智捏起酒壶,挨着个儿倒酒。他给南亚芳也满上了一盅。

“我可喝不了这东西,呛人。”南亚芳说。

“你不用喝,端端就行。”袁守忠说。

三个男人吃肉,喝酒。这时,孔令智发现南亚芳面前空着,便把自已的那碗鸡肉挪过去一点儿,放在两人之间。说:“亚芳,你也吃。”

“吃,咱都吃。”袁守忠说。

“说来咱们几个有缘呢。”喝下了三盅,袁守忠说话了,“孔老师一进村,先奔我家,后到你家,再就没挪窝,这不是缘份吗?我问问,孔老师,这一阵子,呆得咋样?”

“好,特别好。”孔令智急忙说。

“振余,听见了吧,这是夸你呢。弟妹,这也是夸你呢。住一个院儿,吃一锅饭,这不就是一家子人嘛。能让人叫出好来,不容易呀。我都打听了,这一阵子,你们没争没吵,没碰着没剐着,有尊有让,和和气气,这也算是给我脸面。咋说呢,一开始,这是我安排的嘛。”

说这话儿中间,南亚芳提起酒壶给袁守忠满了一盅,接着又给孔令智和艾振余倒上,说:“饭食呢,就是这个样,我只会把生的煮熟了,好吃不好吃,就得多担待了。”

“好吃,都好吃。”孔令智又急忙说。

“即好吃,就长住下去。孔老师,这个,你没意见吧。”袁守忠说完,看了孔令智一眼,见孔令智点头,就又说:“住一天,是客,住两天,是亲戚,这么长久一住,就是一家子人,你说,是不是呀?”

在说这话的时候,袁守忠看着艾振余,也看着南亚芳。他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游移。一开始,孔令智并未在意,一小段寂静提醒了他,让他觉出了异样,就细瞧了一会儿。他发现,袁守忠的目光扫过艾振余,再扫过南亚芳,在两个人脸上停留的时间极其接近。而艾、南二人,都直愣愣的盯着袁守忠。不知不觉的,他便加入了这场眼神交流。只不过,他得先后观察三个人。

这中间,一直没人出声。人们都在吃菜,喝酒,但眼神的交流却没有中断。除了伸筷子的一刹那,四个人,都在相互凝视。几个人的目光各不相同,有疑惑,有探询,有思忖。

有一忽儿,孔令智发现,袁守忠久久的和南亚芳对视。他看了一眼袁守忠,觉得此时这位生产队长正在传达一项指令,类乎于哪天早晨让哪些人去田里施肥,让哪些人留下来堵羊圈墙的窟隆。当他把目光转向南亚芳时,却见南亚芳正在颔首,当然这是极轻微的点头,几乎看不出来。

再过一忽儿,孔令智又发现,袁守忠、南亚芳一齐看向他,俩人的目光,如同两缕微风,从两个方向吹到他的面颊上。他用余光向二人分别扫视一下,觉得那目光中,有探查征询的意味。后来,他们把目光收回去,再次对视。

这一阵眼神的沟通联络时间或许很短,或许很长,孔令智很难把握这个时段的长度。他觉得自己仿佛误了一个迷魂阵,四面迷雾,八方阴风,令人不知所措。

“是不是呀,振余?”袁守忠问。

“是是,是是是————”艾振余回答。从他迷离的目光上看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袁守忠问的是什么。

“你说呢,孔老师,是不是呀?”袁守忠又问。

“是,应该是。”孔令智回答。其实,他现在也不知道袁守忠问的是什么。

“即是一家人,就应该有一家人的样儿。来,我和你们一家子人喝一盅。”袁守忠说着,凭白无故的笑了起来。这种是无声的,笑容也是缓缓的从嘴角和眼梢向四周荡开的。待笑纹到达耳垂处,他便将这笑容固定在脸上,同时把脸分别转向三个人。先是艾振余,再是孔令智,最后是南亚芳。

这一套颇具仪式性的程序从开始到结束,经历的那一段时间,似乎很长,也很有分量,像一块千钧巨石般从空中铺压下来。四个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他们的呼吸,不知不觉的停止了。而且,由于袁守忠的指挥和带动,另外三个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袁守忠脸上,然后,其中二人又随着袁守忠的目光,看向其中一个人。袁守忠待三个人目光的最后落点,是南亚芳的脸。

“干!”袁守忠一饮而尽。

孔令智和艾振余也一饮而尽。南亚芝只沾了一点儿,放下。

“孔老师,啊,今天,我就不叫你老师了,就叫你老孔吧。你比我年岁小,比他俩年岁大,是他俩的兄长。老孔啊,你是个文化人,大演员,到咱十顷地,算是委屈你了。老弟,我单敬你一盅。”袁守忠说。

孔令智喝下这盅酒,却不知如何应对这句话,他只是淡淡的复了三个字:“不委屈。”便没了下文。

两个孩子吃饼,吃了肉,光着脚跑出撒尿,又光着脚跑回来。这中间,脚步声,喧闹声,排泄物洒落的声音,都清晰地传了进来。

“打发俩孩子睡。”袁守忠说。

南亚芳跳地下出去了。                                                                    

“老孔啊,老弟,即不委屈,就在这儿呆下去吧。咱这村子里的人,别看都是庄稼人,没啥文化,但心眼都好,没有坏人,是不是啊,振余?”袁守忠问艾振余。

“是是是,是是——”艾振余回答。

“虽说都是好人,但时日一久,保不齐就有人跳出来闹点妖蛾子,说点闲话,甚至骂几句大街,都别当真,都别往心里去。老孔,我跟你说呢。”袁守忠看着孔令智。

“是。”孔令智答道。

南亚芳返回来了。这一去一回,时间极短,似乎她把俩孩子塞进被窝就小跑着回来了。

“我正说着呢,弟妹,咱这村子,都是好人,狼心狗肺的,脏心烂肺的,没有。”袁守忠看着南亚芳说。其实,他刚才说过的话,南亚芳一句也没落下。包括艾振余和孔令智的回答,都留在了耳朵里。

四个人推杯换盏,即互相敬酒,又互相斗酒,其间杂以诸多闲话。

“听说严九成给你说媒了?”袁守忠问。

“听他胡说,哪有那事。是他请我吃了顿饭。”孔令智回答。

“满村子都是传,他到底给你介绍了谁?”南亚芳问。

“没谁,根本就没人。”孔令智矢口否认。

“严九成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说胡话撒谎,那是一套一套的,咱这村子里,根本就没有对手。”艾振余说。

“买卖话,七八岔。严九成这个半拉买卖人,哪句话也不能信。”袁守忠说。

“可我听人们传,严九成给孔老师介绍了一个大闺女。”艾振余说。

“瞎传。”南亚芳回应,只有两个字。

“这鸡,哪来的?”袁守忠问。他知道,艾家连根鸡毛都没有。

“明国云送来的。”南亚芳回答。

一问一答结束,人们埋头啃鸡骨头。过了一小会儿,袁守忠说:“明家有三只大公鸡,那东西,太多了没用,一只就够。吃了就对了。”

“原本没肉吃,明国云忽巴拉的来了,把公鸡往地下一扔,就走了。”南亚芳说。

“你说,也怪,这大公鸡的肉,和老母鸡的肉,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那当然,公鸡是公鸡,母鸡是母鸡,咋也是两种东西。”

“都是鸡,应该差不多吧。”

“细品,还是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说不出来。”

“即说不出来,就是一个样,若是不一样,肯定能说出来。”

“公鸡母鸡都是鸡,吃到肚子里都是肉……”

……




关于作者

@老李耕田 李直,男,汉族,1964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双井乡(现划归黄羊洼镇)大梁村。曾做过乡村教师和机关干部。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

近年来致力于乡土系列小说创作,着重表现蒙辽交界广袤沙性土壤地区的乡风民情和农业生产,以鲜明的人物和生动的场景表现这一地区独有的沙土地文化,挖掘生活在沙土地上农民的深层情感和独特情怀,搭建以温情为核心价值的沙土地文化框架,展现以质朴善良勤劳为特征的沙土地农民精神风貌,并着力弘扬沙土地文化的坚韧、开放和兼容。

已完成长篇小说《荞麦》、《黍子》、《谷子》等“庄稼三部曲”和《四季》、《农事》、《沙土地》。目前正在创作长篇系列小说《家常饭》。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