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侠:穿行在古镇的传奇里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8-08 22: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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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古镇的传奇里

 

| 苗秀侠


2017年的8月,大地还是夏天花红柳绿的模样,而淮河北的石榴园里,却挂满了通红的果实。穿行在果园之间,闻着秋果的阵阵香气,抚摸古镇街道上的旧砖碎瓦,残垣断壁,我情不能抑地为一部即将开写的长篇小说《大浍水》摩拳擦掌。而要拿出怎样的力气,给这部小说组装好每一个人物、情节和故事,让她显出该有的雍容和婀娜多姿?

是的,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古镇临涣,它的每一个褶皱里都掩藏着扑朔迷离和惊心动魄,透过历史的烟云,那一个个传奇人物,在不同的时代,都演绎着精彩和神奇;而矗立于老街上的古茶馆,保存完整威武不减的古城墙,则弥散着历史的厚重和沧桑。这正是我选择在此地定点深入生活的根由。穿行在古镇的传奇里,聆听、走访、祭拜、感知,你会对临涣这座古镇肃然起敬,你会立刻融入某个场景,你会为每一天的收获得意洋洋。然后,《大浍水》里的各色人物,不请自到地聚在浍水河边,窃窃私语,卿卿我我。我甚至听得到他们在南阁老街上呼朋引伴脚步如飞,听得到他们在硝烟里的狂奔和哭泣……在南阁老街的怡心茶楼,我静静地坐着,嗅着棒棒茶的袅袅香气,听着淮北大鼓,心内呼通有声。我知道,他们又来了,这些《大浍水》里坚贞不二的人物,正和我一起泡茶馆,听鼓书,一起去经历浍水河边的前尘和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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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之一

跟踪跟来的符号人物

 

文学准备是写作之前必做的功课,因此,在开写长篇小说《大浍水》前,对小说的故事构架和人物定位,已经做了初步分工。尽管人物的面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与我如影随行。我来古镇,他们自然也来到了古镇。对其中的符号人物、,我却一直拿捏不好。他的背景到底要装载多少故事,才算合情合理,才能达到不怒自威,一言九鼎?

我在古镇溜来逛去,泡了一天又一天茶馆,听了一场又一场大鼓书,仍然觉得收获不大。

然后,就起了一场秋雨,白米样的雨滴,开始梳理这个有些沧桑的老镇。街道上的行人稀少下来,电瓶车轮高高溅起街面上的积水,有几个火力旺的青年,穿着七分裤,裸露着光洁的脚踝,风一样走过;有老人蹒跚着步履,看苍茫的天空一眼,踽踽而行。雨起风凉,树叶飘落,古城墙上的黄茅草,水淋淋的样子,像是刚刚哭过。独立镇街一角,我突然想家了,突然想念久违的太阳了。我希望天晴。

天终于放晴,我又欢跳着走上老街,晒太阳,看风景。在老教堂那条小街上,我被一位老人的走姿惊住了。

他远远走来时,我以为是一个小孩。近了,才发现,他是腰弯九十度地在行走,因此,他的身量就变成了一个孩子。他一手拄拐,一手拎着一只马扎,每次只能走二十来步,便坐在马扎上歇息。他身后青灰色的老教堂,教堂顶端漆黑的十字架,醒目地映照着他的身影,这使他显得特别无助。我慢慢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慢行而慢行。他究竟要去哪里?

从小街而大街,那一段并不长的路,他走了许久,我也跟了许久。之后,他又拐进一条小巷。他的每一次站立和坐下,都非常吃力。七拐八弯,他走进了那条高楼背后的小巷,长满荒草的小巷,只有中间下脚的地方,显出土路的样貌。他终于在一座潮暗的、一丝阳光也晒不到的老房子跟前停驻下来。他吃力地支好马扎,坐停当之后,猛地朝我回头道:“别拍了!”

他一直知道我在背后跟踪他,拍摄他,现在,他到家了,他终于可以有力气捍卫自己的隐私,责备他人的侵犯了。我脸上发烧,但我找块砖头,坚强地坐在他面前,并面红耳赤地真诚地喊他一声大爷。

这座被现代高楼遮蔽的低矮老房子,却是有年头的,老砖老墙老屋顶,老屋顶上长出一枝枝倔强的茅草,娑娑有声的茅草叶,似乎在向我讲述着什么。

老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并宽容地笑笑。他有九十岁了,在九十余年的生涯里,让他震惊的事有不少。日本飞机投下的炸弹,炮壳子有手推车大;淮海战役的枪炮声,成天成夜响个不停;从几岁跟着爹爹去茶馆喝茶,喝了七八十年的棒棒茶,现在去得少,因为身体不行了,怕被人嫌……九十年的事,他有八十年可以讲,随便哪件事拿出来,都有说头。出身不算差,家里开过茶馆,后来败落了。有过二次婚姻,第一个很爱,却早早离去了,第二个不爱,但拜她数年照顾且一直照顾到此刻……

呼通一声,我听到《大浍水》里那个符号式的人物大先生奔突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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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之二

这是个会脸红的男子

 

他是众多艺人中的一员,也是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从七岁随同父亲唱大鼓,到六十多岁了仍然是老茶馆唱大鼓的台柱子。这天是周日,古镇游人如织,茶馆里坐满喝大碗棒棒茶听大鼓书的人们,他敲着大鼓,举着夹板,先唱了一段《郭巨埋儿》,又唱了一出《古镇临涣大碗茶》。终于,到了中午歇晌时分,我跟他聊了起来。由小时候学艺的艰辛,到如今在茶馆唱大鼓书的惬意。正聊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走进来,问他要了零花钱,又蹦蹦跳跳跑走了。见我目光质疑,他脸一红,说,这是我儿子。

一起聊天的其他艺人,便说起了他如今的幸福生活,他娶的俊俏媳妇,他的一双儿女。他笑得很开,一脸欢脱。这个媳妇很爱他,把他照顾得很好,把家也照顾得很好。为什么四十多岁才结婚呢?他的脸再次红了。之前爱过一个人,爱得很深,爱了许多年,那是初恋。那女的拗不过家里父母,嫁为他人妇了。为了这场爱,他差点就“过不来”了。就追根求源问他什么是“过不来”了?他不是个善谈的人,他把头埋起来,再抬起时,眼睛里结出了泪花。

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形如槁木,目光涣散。这个深情的男子,为了跟小师妹的那场初恋,呆了许多年。那个被他爱到骨子里的女子,甚至未必知道,他为了她,差点就死掉了。

又有人点他唱大鼓了,他坐在茶馆的前厅,举起了鼓锤,扬起了夹板。他嘴里唱着别人的故事,而他的故事,却和着激扬亢奋的鼓点,轰轰隆隆跑到《大浍水》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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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之三

她手一挥,那座古城楼蓦然崛起

 

《大浍水》里唯一的女主,是个有背景的人,她的妈妈是上海知青,知青返城后,她却坚决地留了下来,因为古镇是她的故乡。她美丽,聪明,她果敢,痴情。她被两个发小深爱着,而她自己的内心,却有着比爱更紧要的事。我想给她装上她心里以为的那场重要事情,可是,打捞重要的事情却成了难点。

傍晚时分,晚霞把浍水河的水染红了,一只小船悠悠行走着,仿佛走在画中,渔人撒开织网,有一搭没一搭地捕捞着小鱼小虾。和茶馆老板娘张女士一起在浍水河的老码头边散步,她不停地跟我说道着古镇的老街老巷,十七岁刚嫁到镇上时,老街上尚存几段石板路,有几片老房子还坚固地立着,保存着旧时风貌,后来,自然的刀,人为的刀,就把这些老物件慢慢杀掉了。她指着脚下的半块残石说,这里,就是老城楼所在地。“我一定要让老城楼复原旧时模样,一定!”她挥舞着柔软的手臂,大眼睛里映射着诱人的妩媚。经她手一挥,那座古城楼便蓦然崛起,而那个叫夏小荷的女子,也从《大浍水》里款款走了出来,她和张女士一样,妩媚而令人心动。

傍晚的行走里,因为有了和“夏小荷”的私密对话,我对小说里女主的故事走向,有了更明晰的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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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之四

一位有工作室的农民

 

定点的地方在古镇临涣,而我更多的时间,却是行走在古镇之外。以此为点,形成扇形的走访,是我喜欢的方式。秋收之后,我开始走到村庄里面,和农民聊天。我想知道粮食的价格,土地确权之后他们的真实想法,然后,我就遇见了这位有工作室的农民。

六十九岁,初中文化,在农村,这样的农民就算是知识分子了。这位学历低浅的“知识分子”,有着一幢二层楼房,一座大院子,院子两边摆放着金黄的玉米棒棒。这些玉米棒棒,被摆放在像矿井罐笼那样的铁架子上,任由风吹日晒,已经变得焦干,拿在手里,干爽爽的很有质感。为什么不把粒子打下来卖掉呢?“因为现在的行情是一斤七毛九,听说会涨到八毛一,八毛一时再剥掉粒子卖掉。”这位有知识的农民,精打细算时,满脸写着欣慰。心里酸了一阵。这位和玉米一起等待着行情看涨的农民,为了那小小的一笔钱财,怀着如此快意兴奋的渴望,多么难得。而我等怀有大欲望者,幸福的指数比他要小许多。

参观着他大院里两台高大的机器,那是用来收割和运输的。他显摆说这些大机器他都会驾驶,他有二十亩地。然后,又去他大楼后面的旧屋参观。那是他的第一代房子,已经不住人了,成了他的工作室。对,他自己说的,工作室。有文化就是不一样。那么,工作室是做什么用的呢?随着他进去后,我看到了半屋子的旧竹子,粗粗大大的旧竹子,还有一只电瓶车,摆放着半车厢的箅子。他得意地说,这些旧竹子都是别人扒房子时不要的,他拉回来,觉着可惜,就开始加工箅子卖。小的五块钱一只,大的十块,逢集时,用电瓶车驮着去卖,无本生意,赚个辛苦钱,而且农闲时也有事做了,听着收音机,加工着箅子,日子好着呢。

他还指着老宅院子里欢乐跑动着的鸳鸯鸭给我看,指着一片青碧的白菜地给我看,还有院子后面一望无际的麦子地给我看。他说,你瞧,多像大花园啊,春天时桃红柳绿的,日月好着呢。我就不出去打工,我就待村里种地看花,城里哪有这样的日子呀。你听,这个有文化的农民,他会说花红柳绿,他会把他的幸福生活表达得准确、到位。他有着多么足的获得感啊。

《大浍水》也是写乡村的,是写正在复苏的融入活力的乡村,写重新振兴的乡村。这份活力谁来给?其中不可少的是农民自己。

* * *

镜头之五

谁来阻止这份伤害?

 

他已经不当小官了。虽然退出了官场,从事着跟生存紧密相关的另一种职业,他为官时内心葆有的那份责任仍然不能止步。所以,他一定要带我去看两个地方。一个是一座小山,一个是一座厂房。

小山的样子令人痛彻心扉。那是一座即将被挖死的山。山体的一半已经不复存在,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大水坑,而苟延残喘的另一半山体,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刀劈斧砍的疤痕,宛若被生生挖去了活蹦乱跳的心脏,山成了一座死山,而伤害它的手,并没有停止。疤痕处正在被一点点地蚕食着,蚕食的工具不再是明目张胆的火药轰炸,而是人工的慢掘细凿。顺着布满白石头的山坡,走到中间的伤痕部位,遇见了开着机器的农民,正把用钢钎凿掉的石头朝山下运。见到我们,农民一脸冷漠,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他告诉我,如今石头是论斤卖了,很值钱,一小车石头就能卖几百块钱,冬天人闲,农民就到山里掘石头找钱了。在一处石料加工厂,我看到这样的标语:与绿色相约,与环保同行。再看看那座就要被灭绝的小山,多么具有反讽意味!

然后便是那座工厂了。现代化的厂房,高大,气派,围着厂房走一圈,有一千米。投资三个亿,现在却是空壳。那个外商被招来时,他还在官位上,因此,他听到过外商从求救时的低泣到绝望时的悲啼。工厂大门口有个唯一的守护人,看着我们进去,也不加阻拦,但进厂房却不敢,厂房门口正值守着孤寂而体壮的大狼狗。厂房四周的野草在冬天枯黄着,建成半拉子的食堂、职工宿舍,成了没有生命的砖头石块,成了一个空头理想。荒饥是这座现代化工厂此刻的写照。谁能拯救那个外商和这座工厂于苦海?他摇头苦笑笑。

便一起望向远方的那座古镇。振兴乡村是《大浍水》的主题,我要有怎样的笔力,才能书写这些故事,这些传奇? 要有怎样的文学洞察和敏锐力,才能从大地的褶皱里,弹叩出现世的迷惘和哭泣,传统伦理的陷落和回归?

20171228

201818日第一场雪后改毕

苗秀侠

中国作协会员,《清明》杂志编辑。代表作有:散文集《青春的行囊》,小说集《遍地庄稼》《迷惘的庄稼》及长篇小说《农民工》(合著)《农民的眼睛》《皖北大地》等。其中《皖北大地》荣获2017年“中国文艺原创精品出版工程”和2017年“新安读书月”年度十本好书。曾荣获老舍散文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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