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柴米油盐茶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7-02 22:5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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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米油盐 茶,勾出游牧家居生活之梗概,欲知当年知青如 何度日,宜先述此五事。即以拙笔,一件件写去。笔一落,当年情景,历历浮在眼前。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此内地居家之谚也。牧区好商量,不必七件俱齐。酱乃盐之升级,游牧条件有限。岂可奢望,减去。牧民于醋无偏爱,非佐食之必备,亦减去。我甚疑此七事乃晋民所开列,带有地方色彩,若在湘蜀,谅必以辣子取代醋也。余下“柴米油盐茶”五事,期期不可再减,若一定要减,遵其字面顺序,也只能暂减后尾,无有油盐茶,尚可咬牙将就两三日,柴米一断,则一日也坚持不住也。


柴  


北国寒疆,冬季漫长,柴之功用,不惟造饭,尤在供暖。风天雪地,向晚牧归,周身僵直,急急钻入毡包,陡见炉火烘烘,烟霭淡淡,心中满足,不由蓦地涌出。柴米油盐茶,柴字居首,浑无愧也。


游牧以粪为柴,牲畜食草,粪乃草渣,干后可充燃料。内地牲畜食性甚杂,其粪燃之有恶臭,牧区牲畜纯食草,其烟无异味。因马牛羊肠胃构造有别,粪质遂各异。马胃甚小,牧草未经充分消化便穿肠而过,粪中草梗尚存,粪质过忪。燃时一烘而起,一霎而灭,添火手不暇给,遂被摈为等外,很少采用。牛羊皆反刍动物,牧草在口胃之间往复再三,化为细末,粪质紧凑,均过马粪,而羊粪较牛粪更紧。羊粪不可用于起火,几铲羊粪入炉,熊熊火焰顿息,冒烟许久,方砰地一声,火焰暴蹿,而其火颇能持久。故粪之火性,过松则易燃而不耐烧,过紧则耐烧而不易燃。较之马羊,惟牛粪既不过松,也不过紧,既较耐燃,又可起火,为牧人所偏爱。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草随季节变化,粪亦随之而变,草枯则粪干色黄,草荣则粪稀色绿。夏季草青多汁,牛粪为稀糊状,摊在地上,随意赋形,薄者如饼,粪质空疏,常粘沙带土,火力不强,羊粪则稀软不成形状,天热羊群趴得很散,雨淋羊践,羊粪成泥,收拾不起,故羊粪夏日无法利用。


秋风起,牧草水份渐收。牧人早早即跨马轰起牲畜走向远方,每日放牧十几小时,为畜群抓膘,牲畜知冬季不远,各自努力进食,天晚牧归,牛羊吃得肚子圆同灯笼,夜里睡觉时,羊儿撑得发出哼哼声,牧人闻声而喜。羊粪颗粒胖大,粘连如撅状,粪软,羊一趴卧,粪仍成泥,故仍不可利用。牛粪则颜色转黄,开始作螺壳状,且带出油光,干后燃性极佳。惜抓膘需频繁搬家,以求吃到更多草籽草尖,不待粪干,牧人已拔营远去矣。


冬季天寒,牛粪冻成铁砣,坚不可摧。牛群出牧时间缩短,在盘子上趴卧时间很长,所遗牛粪甚为可观,惜冬季温度太低,必待春风刮起方可变干,可谓熊掌难熟。知青初到草原时,正值冬季,见某处牛粪遍地皆是,兴冲冲拾起,驾起牛车,满载而归,一添火,但见炉中红焰尽敛,白烟弥生,怪哉!取新旧粪,对比琢磨,乃得恍然,原来所拣皆冻实之粪也。冻牛粪不可烧,而羊粪一上冻即保持球形,羊盘上每日积粪一层,用木锨撮起成堆,三两日便可用。漫漫寒冬,长达半年,牛粪不得其干,幸亏羊粪前来接济,并一转而成主力,此真大可喜也。千百年来,牧人能在寒冬草原中站住脚跟,赖有羊粪。惜冬深膘落,粪外油光渐消,冬至后,常多白毛风,羊盘上雪粪相杂,粪粒枯瘦,表面麻糙,易碎多末,极不好烧。此时正是草原最艰难之时,蒙古包外,白雪皑皑,雪上草稍稀疏,狂风咆哮,卷起雪末,一片迷茫,知青挥鞭牧羊,与风雪搏斗一天,回到包里,渴望得到温暖,开门所见,却常常是如此情景:满包寒烟弥漫,包顶穗穗霜悬,不见炉中火焰,惟见同包插友正翘腚跪于炉旁,鼓腮向炉脚吹气,逢此景象,晚饭之晚即可以预料矣。


春风起矣,浩荡其来,冰雪为之解,牛粪为之干,未在草原生活过之人,绝难想像出知青初春拾到第一块干牛粪时之由衷兴奋。“视金钱为粪土”,真城中语言,若牧区则视粪为金钱矣。


粪之新陈,亦影响燃烧。牛粪遗于野外,雨雪浸泡,日久发白变糟,以至化解。故牛粪之陈者甚差。羊粪经风吹日晒后颗粒干透,若小炭球,极轻,燃烧绝佳,决非羊粪盘上随铲随烧之粪所能比。羊群在一处趴卧日久,羊粪随积随踩,渐成厚层,干后甚硬,刨开撬起,所得如同页岩,此地汉语名称为羊粪砖,乃压缩之羊粪也,其密度较羊粪益甚,因而更不易点燃,燃时火焰炽烈持久,不亚于褐煤。


 



“柴米油盐茶”之“米”,乃是广意。统指果腹之物,并非仅指稻粟之实。内地进餐,有饭有菜,以饭为主,以菜为辅,牧民饮食习惯却不同,所食大致分为三类:肉类、奶食品、粮食,大约各占三分之一,孰主孰副很难说清。知青到牧区插队,饮食上既随俗,又保有原有习惯,遂成混合式。


兹先按以上三类介绍牧民饮食习惯。


肉类。靠山吃山,牧畜食畜,内蒙草原东部水草丰富,向西逐步沙漠化,畜种亦随之变化。


东部马牛羊并盛,骆驼不多,羊以绵羊为主,杂以山羊。西部相反,只宜养骆驼山羊。我牧场位居内蒙中部偏东,地段甚好,牛马上万,羊群如云,近水楼台,吃肉甚方便。驼肉发柴,马肉发酸,牧民不食。老牛之肉费火,青壮之牛收购价可观,自食不如卖掉,小牛宰掉更不合算,故牧民于牛肉亦不常食,只在宰冬季肉食时宰一老牛,寒冬镇日离不得炉火,不愁肉不烂也。至于羊,则全无驼马牛以上之缺点,所以时时作刀下之鬼,乃成义不容辞。羊分本地绵羊、改良羊和山羊。


本地绵羊即乌珠穆沁羊,肉味甲天下,而山羊肉硬,改良羊肉中含脂过高,偏腻,故牧民只偏爱本地绵羊。牧民食肉,不炒不涮,除宰羊时割下些许肉做包子煮面条外,余皆连肉带骨切成大块,入大铁锅,撒大把盐,煮作手扒肉,牧民不喜煮烂,只七八成便捞,割食时尚带血丝,食时必以米茶就之。


奶食品。牛马羊皆产奶,然此地牧民只取牛奶,不利用马奶羊奶,所谓马奶酒,不在我牧场食俗之内。牧民之奶食品皆自制,所制有黄油、奶豆腐、奶皮子等等。黄油、奶豆腐泡茶,香气四溢,夏日以奶皮子拌炒米白糖,更是享受。牧民虽嗜奶制品,成人却从不喝奶,奶只小儿饮也。


粮食类。牧场吃商品粮,牧民月定量为19斤,其中6斤炒米,其余可买小米和白面。炒米最具牧区特色,此物乃熟食,系糜子制成,要经水浸、气蒸、锅炒、去壳去糠数道工序,色黄味香,外坚里脆,不易霉变。惜其中混有砂粒,泡食时沉于碗底,干嚼则需留神。牧民不做干饭,小米之吃法,或用茶水煮成米茶,惑与碎肉煮成粥。牧民所做面食,皆仿内地,名称亦照搬,其发音为:


包斯(包子)、馅了崩(馅饼)、扁西(扁食即饺子)、面条斯(面条)。牧民做面食只是偶一为之,且都安排于晚上,馅类面食尤不常吃。受知青影响,牧民后来也做些馒头花卷,且手艺不断提高。过春节时每家可买2斤大米,牧民结婚办事招待客人之上等饭是大米粥煮饺子,将两样好东西加在一起,此亦一大发明也。牧民做面食最拿手者为做炸果,容另文叙之。


以上为牧民食谱之大略,总观之,牧民吃法较单一,常年一贯,与此相比,城中自显奢华。


牧民放牧,时间难以固定,随归随吃,吃时总不离流食,炉上常稳铝壶,内即茶水煮成之小米粥。


若来不及,则以炒米冲食。每喝茶,必加几块奶豆腐。冬日风雪连天,从外归来,包内炉火烘烘,炉盘上烤几块手扒肉,滋滋发响,满包香气弥漫。


盘腿削食,配以热腾腾米茶,顿时周身血脉流通,寒气驱除。当此之时,可谓畅心快意,而危机恰亦伏焉。我牧场男性牧民鲜有活于60岁以上者,50岁后多死于胃癌与食道癌,究其原因,当为饮食所致。一、牧民做奶豆腐时,发酵时间较长,甚酸,报载乳酸与烤肉反应,可产生致癌物,信然;二、奶豆腐与炒米皆甚硬;三、牧民喜喝烫茶,冬日尤甚。此酸、硬、烫三者,皆给食道肠胃以强刺激,乃致癌之由也。知青结束插队,回城已十数年矣,闻当年相处之牧民纷纷谢世,无不伤感。


说罢牧民,再说知青。


知青粮食月定量37斤,其中3斤炒米,10斤白面,其余买小米莜面。牧民19斤定量有余,知青37斤尚不足,常向牧民借粮本购粮。当时白面每斤一角八,小米每斤一角四,每名知青一月粮款约6元钱。知青吃肉每天约1斤,每只大羊约出肉30斤,队里看价,斤数总要低些,骨头不算钱,手扒肉等于白吃。当时每斤羊肉3角钱,算来每月每名知青吃肉要花9元,加上粮款6元,每月一人伙食费约15元。每名知青每月约挣四、五十元,除吃以外,还有穿、用,再剩余便是探家之用了。


在吃饭上,手扒肉乃知青入境随俗之最大体现,身在牧业队,吃肉总是方便,而场部及基建队职工,虽同在牧场,吃肉却要大费周折。我队知青不挤奶,一嫌看牛犊麻烦,二队里牛有限,如知青也挤奶,牧民所挤会相应减少。牧民常常给知青一些奶豆腐,知青吃奶豆腐,所需不多,远逊于牧民。


知青自己立包做饭,北京食俗便保持了很多。


平时吃小米饭、馒头、烙饼、莜面卷之类,改善时则做饺子、包子、馅饼,炒米只是应急冲食,并不占多少地位。做菜做馅,一开始皆是纯肉,后来抽出几名知青种蔬菜,秋冬也能吃上些白菜萝卜。我队有8个知青包,各包知青做饭时,或精益求精,或缺乏匠心,逢其后者,做馒头时,揉面只是象征性,出锅后,白一块,黄一块,黄者乃苏打也,掰开看,里面尚有面粉疙瘩,缘其揉面不匀,疙瘩内尚未进水也。


由于放牧特点,中午不能回家,知青每日只能吃两餐,出牧前与归牧后各一次,早晨要尽量多吃,以求能挨到晚上。夏秋天长,放牧时常揣些干粮,带一壶水。牧民出牧,每日下午总有家人接班,替换下来即能就餐,而知青则一插到底,要放一整天。日久天长,一些知青遂患胃病。


常年搬家,每次粮食不能买得过多,以求搬家时能减轻些负荷,于是搬得远时,往往断粮告危。冬日远离场部,买粮需百里以上,中途无有人家,往返需两天,天寒雪深,孤零零一架牛车缓缓行于雪原,两脚冻麻,一身僵冷,知青无不为之浩叹。


知青每顿要比牧民吃得多,而牧民则是少吃多餐,每日进食数次。场部及外间人来此,总住在牧民家,如住在知青包,会显得不尊重牧民,牧民对此亦颇计较。牧民从来好客,来人一律白吃,不用付钱。惜来人总不习惯牧民吃法,永远饥肠碌碌,常常要来知青包找补一顿。知青也继承了牧民传统,从来免费。不过,到了后来,好客传统受到大量外来人流冲击,牧民也渐渐难于坚持。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后,为领略牧区风味,有些兵团战士往往到附近牧民家要奶豆腐,再三再四之后,牧民感到招架不住,远远一见他们走来(牧业队人一律骑马,故徒步乃成兵团战士特征),忙采取措施,连忙将棚车上所晾奶豆腐收起,待来者到,便以蒙语告之:“白怪(没有)”。



未去草原插队时,有人向我描述内蒙牧民,介绍道:袍襟最油者家境最富。及到草原,方知此言全凭想象。事实上,牧民常年吃肉,袍襟沾油,无论贫富,概不能免,而牧民所着之袍,有夹、棉、皮三种,除夹袍尚可洗涤外,棉皮者皆不可洗,日久自成油襟。当时,内地普遍缺油水,以有油为富,自然也可理解。


牧区吃油,大可骄于内地。可食之油,有羊油、牛油及黄油。羊油、牛油取自宰牲,而黄油来自牛奶。知青不常宰牛,也很少有人挤奶,日常所食者,乃是羊油。我牧场之羊以乌珠穆沁羊为主,此羊乃天下有名之肥尾羊,其尾之大,可以如盆,重可达二三十斤,内皆脂肪。一知青之弟在山西,肠中甚素,来信对牧区多油颇感羡慕。此知青探家时将一肥羊尾带回北京,炼成一大罐油,交其弟带回山西。其弟回村造炊,风送油香,半村人抽动鼻子,引起轰动。


我牧场放牧方式,尚属粗放,随草之荣枯,羊膘长而又落,夏秋营养尽化为脂油,以供寒冬耗用。羊油不仅贮存于尾部,也存于皮下,裹于肠外。秋末宰羊剥皮,一拳下去,手感颇滑,羊胴体外一层油,皮板上亦一层油。打开腹腔,脂油盘肠裹肾,满满当当。冬去春来,羊膘落尽,常有弱畜倒毙,剥皮时,皮肉紧连,分开甚难,以其间无有油层相隔也。至于腹内,更是油空肠细。知青用油,随宰随用,羊肥时,油源旺盛,炸油饼,做红烧,好不快活。做烙饼时,先擀开洒油,再卷起切按,羊油易凝,油颇能铺,烙时油自饼中返出,喷香。春日存油见底,活羊亦耗瘦,用油立现窘态,烙饼不再浇油分层,甚至锅中也无油可放,只是干贴。知青倒是能伸能屈,无油便无油,且把此饼吃下,先图不饿再说。


知青吃手扒肉乃家常便饭。冬日煮罢手扒肉,捞出肉骨,汤冷却后,表面浮出厚厚一层白油,凝成板盖。用勺子敲开一洞,倒出肉汤喂狗。浮油略带咸味,用来烙饼最佳。吃罢手扒肉,两手油乎乎,用破布先擦擦,然后在毡靴帮上一蹭,手便干干净净,而毡靴则百蹭不脏,近年来市场上出现尼龙百洁布,或许受此启发,亦未可知。一冬知青很少洗脸,面上油层甚厚,此油系知青皮内析出还是进餐所致,无人能搞清楚,此油层有防皴护肤之功却是人人都能体会。


羊油除食用外,还可照明。牧民习用羊油点灯,以其食俗省油:不炒菜,不烙饼,连羊油尾巴也不耗油,只用来煮食,故能移此及彼。其传统灯具,乃一红铜小碗,下有铁杆插地。百姓向以吃穿用排序,北京人讲究羊油炒麻豆腐,当时欲吃羊油而不可得,闻牧民用来点灯,料应瞠目。知青延内地食俗,做饭颇费油,舍不得以羊油点灯,每日照明以煤油为主,间用蜡烛,所以主用煤油者,以其较蜡烛经济也。上场部买粮兼买煤油,油瓶吊于车后,常怕被高草芦苇扫掉,若放于车上,则一路牛车颠簸,往往造成污染,知青中未吃过煤油味粮食者亦鲜矣。有时搬家离场部甚远,煤油用完,知青也不得不用羊油点灯。取一小碗盛油,搓棉捻作芯,羊油为固体,灯苗之热量,能将近旁羊油烧融。冬日天寒,油融困难,灯光惨淡,火苗如豆,而知青之嗜读者,捧书凑亮,犹自孜孜。灯暗忙移盏放于炉盖之上,烤热羊油,使灯苗复起。牧民视力甚佳,见知青如此毁目,常摇首,口发啧啧之声。


牧民与知青比较,惟一费油处是做炸果,其炸果颇精采。和面时加黄油、白糖、羊油,擀开切成小块入羊油锅炸之,油锅中也放些黄油。当下满包香气飘飘,小孩围锅急不可耐,主妇有时也做些花样犒赏儿童,其花样类似内地馓子麻花之类。此时包中空气格外愉快____游牧远离商店,平时儿童无零食,有炸果自锅中出,不亦乐乎。


记得刚插队时,与二知青同住一牧民家,才住几日,便逢搬家。黎明喝罢米茶,牛车吱吱呀呀,上了征途,行近中午,牧民老太太牵车在前,犹自摇摇晃晃,走个不停,佩服!我等却早已饿得四肢乏力。一知青钻进棚车,偷出一把炸果,分我两块,我的天,真真救命也!



内蒙盐湖盐池甚多,皆远古湖泊萎缩蒸发而成,面积或大或小,盐层有薄有厚。盐池乃干涸之盐湖,其平如砥,其色如雪。初到场时,蒙古包搭在一盐池旁,几名知青前去踏察,挖出些许,送母校化验后,弄清其成份为碳酸硫酸诸盐之混合物,于是始知盐湖盐池之盐,未必皆可食。我牧场商店所售之盐,悉来自几百里外之额吉淖尔盐池,此盐池甚有名,一般地图上即可找到。插队时,此盐池之盐产地价为每斤2分钱,运至我牧场商店,售价为每斤5分,若运至更远,则盐价更增。内地方向常有大车扬鞭结队远途来此运盐,以期赚取差价。知青探家路上,常可见运盐之车,大车老板多围着妇女头巾,用以遮尘,反正旷野之中也无人笑话。距锡林浩特不远有一大梁坡,草原之路,乃车辙相因而成,年久辙深,已如长沟。一大车载盐下坡,错辙翻倾,赶车人当即压死。可怜千里迢迢,为几个脚钱殒命异乡。


时值盛夏,其身难以还家,乃置于盐车之内,盐腌以归。


盐池之盐,运至我牧场供销社,置于一小屋中,盐粒成团,结成大块,售时以锤敲碎。知青每去场部购粮,即顺便买些盐,放在白铁桶中。牧民盛盐,则用黄羊皮口袋。知青初到牧场时,供销社供应甚简,各种佐料如花椒大料酱油醋之类,在内地乃常备商品,在牧民则并非必需。牧民所必需者,惟盐而已。供销社也只能以牧民所需定其经营范围。知青来自大城市,口味上懂得高低,然天天大块吃肉,口福已甲冠全国插青,以当时之再教育身分,尚不至于得陇望蜀,在佐料上不安于盐也。偶有知青回京探家,带回酱油膏之类,必先存之,待知青聚餐时再启用。后牧场改为生产建设兵团,大量外来人流涌入,顾客成份大改,供销社亦随之而变,一些原需从北京捎来之物,亦可见之于牧场供销社矣。然牧民煮手扒肉,仍旧是只放盐而已。


谚曰:百里不同俗,牧区亦然。邻近公社喝茶放盐,而我牧场则非也。曾去邻公社作客,端茶深讶其咸。北京人所谓越渴越吃盐,不想竟见于蒙古包内,亦一奇也。




茶在牧区,不可一日缺也。牧民到外间看病购物,几日不饮茶,便呼头痛。酒精上瘾,人尽知之,此非茶精上瘾欤?知青到牧区插队,亦染此瘾,然大都未臻境,沉溺成癖者,仅二三子耳。一知青回京探家,晚间无事,延牧区习惯,照例于案头置一大壶茶水独斟,一碗,一碗,又一碗,知青之母看得呆了,连忙阻之:别喝啦,我都眼晕了。


牧区不饮红绿花茶,所饮者惟砖茶。我牧场供销社所售之砖茶,先后有过两种,一种为四川所产,长方形,一种为湖北所产,近似正方。茶砖乃糙梗大叶压成,甚结实。牧民购后,以一厚布垫于其下,用斧捶碎,放于黄羊皮口袋内,随用随取。知青度日则欠条理,临到要用,方才操刀,刀口往往因之告崩。红绿花茶皆用开水沏之,砖茶则必须放于锅中去熬。我牧场牧民有一习惯:以一木桶存陈茶,新茶煮开,即舀陈茶两勺兑入再煮,饮时透有醇香,带出一股木头味。知青则未效法于此,不兑陈茶。茶熬好,将牛奶加入搅和,再开之后,即为奶茶,呈粉褐色。如需用茶水熬小米,则在未加奶之前,篦去茶叶,将茶水注入铝壶,下米于壶,熬好米茶之后再加奶。


牧区以砖茶煮茶,茶色颇酽,其作用至少有二:一、去油腻,二、遮掩水之色味。放牧四处游荡,饮水就地解决,春草场一般设有石块砌成之井,夏秋草场或自挖土井,或汲于河湖,冬日则铲雪化水。土井多泥砂,河湖有水虫畜粪,化雪时,草根羊粪浮于水面,水色发混,带有异味,如此等等,以浓茶一遮,色味俱改,不亦宜乎。


内地待客,无不先在心中掂量来人份量,然后看人下菜碟。牧民不炒菜,无菜碟可下,其待客之等级,悉表现于茶碗之中。贵客来到,茶道颇隆,炒米、黄油、奶豆腐、炸果,以至冰糖,满满溜尖,所注茶水,啜一两口即干,干则再续茶水。一般客人,碗中之物量质酌减。不受欢迎者,只是一杯空茶,等同一道逐客令,蒙语称之为“哈勒茶”,不过,一般人决不至于混到如此地步。知青一跨进牧民包,牧民主妇迎头一句便是“茶乌(喝茶)”,茶乌也者,乃知青与牧民相结合之开篇第一章也。一声茶乌,透着实在,与北京客套话“您走啦,您不喝点茶啦”相较,自是另一种文化。一别草原十余载,身归都市,茶乌之音犹存耳畔,以牧乡之待人,迥异都市之虚文,故印象永能保鲜也。


本文来源:华夏知青网  作者:邢奇

走进《老知青聊斋》


作者:吴晓


一本满带着醇厚的草原气息的14万字的小书近几年在曾在内蒙古牧区插队的北京老知青手中传阅。“一受草原养育恩,知青便是内蒙人”。他在草原老知青心中激荡起的对第二故乡的种种情思,是很难以三言两语表达清楚的。这本书就是由因出版过《血色黄昏》、《草原启示录》而被有些老知青称为“草原知青文学的发祥地”的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老知青聊斋》。


本书的作者邢奇是北京二中1967届高二2班学生,曾在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插队。走进《老知青聊斋》,他把读者带入那片天苍苍野茫茫的广阔草原,与六七十年代身穿蒙古袍的北京老知青和土生土长的牧民一起体味牧区劳动和生活中的种种酸甜苦辣,感受那喜怒哀乐。全书分为三辑。首辑“昔时人物”35篇,作者用他的生花妙笔,看似洒脱地讲述了在同一背景下数以百计的草原人那形形色色的遭际。用几百字甚至几十字就生动地讲述出一段往事,并相应勾勒出一个或几个让人读了就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艰苦的插队生活有喜有悲。作者讲述的有些故事的喜剧结局,往往让人感到意外,又会抱以会心的一笑。悲剧则贯穿着当时深刻的时代烙印,发人沉思和联想。有的故事让人读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题为《滑稽》的一篇。主人公索米亚年轻时曾在王府任连长,作了解放兵因作风问题被判以劳改,。重新划分阶级成分时,因其妻曾为王府之奴,他家被定为贫牧。但在立户主时,问题出来了。索米亚作贫牧家户主自然不行;因无女人作户主先例,其妻也不行;最后群众一致评定其六岁的儿子为户主。够滑稽的吧?作者总结:“但此种滑稽来得太严肃,竟无人能滑的起来也。”二辑“牛羊犬马”31篇,是文学作品,也是人与动物系列的科学小品。这些篇什既写了草原上与牧区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牛、羊、犬、马、骆驼的方方面面,也写了人与其天敌狼、鼠、蚊、虱等的顽强抗争。草原上人与动物的林林总总,凡是我们这些草原老知青想得到的,作者差不多全写到了。简直就是一部小百科。说是科学小品,又绝不严肃和枯燥。作者把知识巧妙地揉进各种不同的社会生活场景,使读者在文学欣赏中获取知识。三辑“草原杂忆”30篇,尽写草原四季牧人(当然也包括知青)的劳作和生活。从接羔、剪羊毛、打草、灭火到采蘑菇、摘野菜、搬家、搭蒙古包、柴米油盐茶。当然最主要的是放牧,背景既有风和日丽,也有雷击雪狂。所有这些,都是牧区的家常事。可是,您翻开这辑,一篇篇往下看吧,就像一幅幅牧区风俗画,一曲曲草原长调牧歌。这里显现的是一片真实的草原,一片活生生的草原,一片令人无限神往的草原。


《老知青聊斋》中的这96篇散文,信息密集,字里行间浸透着浓郁的六七十年代的时代特色和牧区的风土人情。从中可以看出,作者邢奇是个有心人。他在牧区的插队生涯中“昼审原莽,夜观天象”。他不光用眼睛观察,更多地是通过自己的切身体验和感受而获取第一手资料。我猜想邢奇插队时一定坚持写日记,不然他何以对往事那么记忆犹新。很多事情在众多草原老知青的头脑里逐渐淡漠了,如今经邢奇的笔提醒,又历历浮现在眼底心上。他们不禁赞叹:写的就是那么回事,准确,细致,生动,深刻!最经得起推敲的是一些传神的细节描写。如吃手把肉:牧民“左手执肉,右手拇指按肉,余指执刀直接向口中削食。刀刃距口之近,令人捏汗……”知青则“大半以牙撕啃,即便用刀,也是刀刃向外,绝不肯对口而削也。”再如骑马:“男子上身稍稍偏斜,女子则端端正正”。没有细心的观察体验,是写不出的。


最让人佩服的是作者遣词造句的能力。他惜墨如金,每每用很精练的语言表达出丰富的信息和思想感情,这得益于他古典文学的根底。他把古代汉语和白话文的句式娴熟地结合起来,叙述时揉进京味儿、蒙古味儿的土语和当前的流行语,读起来幽默,生动,风趣,津津有味。


《老知青聊斋》绝不仅仅是草原知青文学,研究民俗学、旅游学、语言学的读者也会从中获取有益的东西。还要提及的是,在各类图书中插图日益稀少的情况下,同样是草原老知青的李立祥、张乃勇分别作的封面画、尾花和每辑开首的插图,满带着草原气息,为本书增色不少。


写于2000年初


追思邢奇


作者:吴晓


我的北京二中校友、内蒙古牧区插友、知名草原知青诗人邢奇不幸于1月22日上午在山东出差时因心肌梗塞突然逝世。


惊闻噩耗,夜不能寐。那天傍晚我刚到家,点开草原恋合唱团网站,看到“告别邢奇”四个字,一时还没往坏处想,“告别”,邢奇去哪儿了?他们公司在山东烟台有个项目,他经常去那儿出差。忽言“告别”,他又去哪儿了,去更远的地方了吗?打开马兰的帖子,真是晴天霹雳!邢奇去世了,这是真的吗?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摁他的手机号码,再也听不到他那熟悉、憨厚的声音了吗?


其实去年年底前的一个双休日,我还与他通过三次电话。那个星期六,我到潘家园旧货市场淘书,从西头浏览到东头,在一个摊位上看到两摞《老知青聊斋》。我问多少钱一本,答曰三元。我问六元买三本行不行?摊主点头,买卖成交。回到家后,我马上打电话给邢奇,告知此事。我觉得他会在意自己的书的事的。果然第二天他去了潘家园,打电话问我那个摊位的具体位置,我告诉了他。不一会儿,电话又打回来,他高兴地告诉我,摊位找到了,摊主确实是两个小伙子,但摊位的号码不对。书还有十本。卖出那么多?我记得我买时有近二十本,我买后两摞书被摊主码成了一摞。后来我有点后悔,我要早知道他那么在意自己的书,我当时应该一揽子拿下转给他。他在电话里感谢我提供消息,我却有点不安。


前天我悲痛得不想吃饭。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回忆我们交往的全过程。我与邢奇相识是在1988年7月10日中央统战部东乌旗北京知青聚会的会场上。沙麦公社的葛长海热心地给我们介绍:“你是二中的,他也是二中的,你们有的聊。”我们北京二中到东乌旗插队的先后有两批,第一批是1967年11月,被安排在满都宝力格牧场,先后有16位校友;第二批是1968年8月,被安排在宝力格公社的4个生产队,共有26位校友。两个公社相隔几百里,平常没什么来往,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彼此大多不认识。在中央统战部那次聚会上,一些知青决定编一部文集,邢奇是发起人之一,参加聚会的知青被告之有稿件交给他。这部文集就是后来的《草原启示录》。


我真正认识、了解邢奇,是在1991年读了《草原启示录》中他写的诗话《想当初》之后。在这之前,在锡林浩特街头邂逅参加《草原启示录》编辑工作的乌拉盖公社知青李志伟,谈了编辑《草原启示录》的情况,特别向我推荐邢奇的诗话。从那时起,我就特别期待《草原启示录》,尤其期待邢奇的诗话。当时,我在锡林郭勒日报社当编辑,那年夏天,我到北京出差期间,李志伟带我到工人出版社看《草原启示录》最后校对的小样。当时我准备编一版该书的作品选,就在那一堆杂乱的小样中匆匆忙忙选了几篇文章,其中我首先想到的是邢奇的诗话。直到仔细读完《想当初》,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个月后,又是在工人出版社的一次聚会,邢奇向身边的几位知青分发后来总题为《老知青聊斋》的几篇文章的打印稿。我拿到之后,如获至宝。我深深感到,这么好的文章只让我们几个人看到,真是太可惜了。我问他怎么不向报刊投稿呢,他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可我们太喜欢读他的作品了。终于,三年之后,他的《老知青聊斋》出版了。锦绣文章加上李立祥、张乃勇的插图,那本小书让人爱不释手。后来,又出版了他的诗集《华年》。我得到他送我的这两本书,拜读后感想颇多,也和一些知青交流过。好友李立祥多次鼓励、催促我把感想写出来。拖了几个月,勉强凑成一篇《走进〈老知青聊斋〉》,写完之后,我感到有些自不量力,羞于拿出手。可是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本书,就把稿子投给了锡林郭勒日报,稿子很快就登出来,占当日报纸第一版上半部多半个版。后来我多次翻阅邢奇的这两本书,每看一遍,都觉得值得研究的地方很多。我常常想,我若是硕士生、博士生,我就把邢奇的创作作为研究课题撰写毕业论文。邢奇却很谦虚。我向他介绍草原诗人阿拉坦托娅,我认为阿拉坦托娅是中国第一流的诗人。我送过邢奇一套阿的文集,那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他就在我们办公楼门口等我拿书。我也曾把邢奇的《华年》送给阿拉坦托娅,边递给他边作介绍。他漫不经心地把书放进包里。我觉得阿拉坦托娅有资本骄傲。他连一些著名作家都看不起,几次听他举例指摘他们的失误。可后来我在锡林浩特拜望阿拉坦托娅,寒暄之后开始拉话,他高兴地向我表示:“邢奇的诗很有生活。”在他,这可能是很高的评价了。我希望更多的人读到这两本书。邢奇也乐于赠送。有一次到我家聚会,他拿来一摞《华年》,人手一册,多余的我留下了。还有一次,我跟他说起,他的《华年》三联书店有卖的。他连忙说“你别买,需要我给你。”他的书,不但送给草原知青,还送给母校。那一年北京二中出了一本校友作品集《作家摇篮》。在该书首发式上,我们当初在校时的校长蔡公期在讲话中念了自己写的诗,笑称是顺口溜。后来,邢奇捧着自己写的书送给蔡校长说“您看看我写的顺口溜。”蔡校长开心地笑了。他把书送给他初中时的班主任、《作家摇篮》的主编尹世霖,我在一旁说,邢奇是我们草原知青的诗人,这本书没选他的作品。言外之意是太遗憾了。尹老师吃惊地说,我不知道啊,再版时一定补上。


邢奇对草原有多深的感情,就对母校有多深的感情。我与他数次通电话,谈得最多的是母校、老师、校友。我有一次跟他说,学校正制作过去学校的模型,征求校友意见。他仔细地在电话里向我介绍几十年前校园的情况,从校门里面往东说起,房屋和设置依次是什么样的,位置所在。介绍到办公室、教研室、图书馆、存车处、锅炉……后来我提到当时有礼堂院,他跟我说,那礼堂院原来真有个礼堂,不过他没见过,他哥哥见过。原来他哥哥也是二中校友。去年5月我参加韩少华老师的追思会,他几次给我打电话联系、落实,托我给母校送去几本他参与编辑的《扎洛集》,并特别说明,其中一本送给校友会副会长张明。


处久了,我们知道他是个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人。草原知青文集《扎洛集》组稿时,他也向我要稿,并说明要插队期间写的。我实在找不到插队期间写的正经东西,感到对不起邢奇的热心。最后他还是选中了我在锡林浩特参加工作后写的《1977年锡林郭勒盟恢复高考》,作为该书散文中的最后一篇。我知道,他和刘进参加了《扎洛集》的编辑、编务工作。该书前后的几首诗应该也是他的杰作,但这些可能是他认为是帮忙的工作都没有留下他的名字。还有,1988年中央统战部那次聚会上发的通讯录上刊印的长诗也没有署作者的大名,后来我们知道是他写的。


追思邢奇,我们会想起他的很多优点,记起他的很多事迹。从草原恋合唱团的网站上,我看到他帮过很多人的忙,很多人对他心存感激。他有很多爱好,写诗,写散文,爱唱歌,学捏泥人。有一回在神路街牌楼下,我们俩谈起藏书,他有很多藏书,在网站上晒过宝。他邀我有机会去看看。我们俩都对将来有所惆怅:我们的收藏,后代们是不会感兴趣的。我们都想趁着有生之年好好利用这些收藏。他是非常有才的人,我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取得更大的成就。可是,突然地,让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邢奇抛开这一切,就这么离我们远去了。这是邢奇的悲痛,是所有关心他的人的悲痛。是他的家人、亲友、草原知青的重大损失。似乎说多少话都无法完全表达我们的悲痛和哀思,最后只说一句:邢奇一路走好!


本文来源:华夏知青网  作者: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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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高考40年"


1977年在中国发生的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12月,全国高考在中断12年后恢复举行。在那个冬天,有大约570万人走进高考考场,27万人被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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