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屐痕处处】少波作品:千里黄河水滔滔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11-03 03:39:43


少波

作品

千里黄河水滔滔


黄河渡口,空旷,寂静,长风猎猎。

从河岸到河滩,沿河贴岸,有一条长长的石阶。是一方方暗红砂岩砌就,因年深月久,岩石已有残损,高低凹凸,边角有几处崩塌分离。

斜坡顶的空地,立着一块爬满青藤的巨石,镌刻着“黄河古渡”四个篆体大字,青藤古篆,古意盎然。

与藤石遥相对的一侧,卧着一尊镇水兽。此物虎头狮尾,憨态可掬,身上龙鳞,块块凸起。它三足踏浪直立,右前爪轻举向前,爪头精致完整,爪下却空缺一块,推想爪下本是团团水花。水兽两眼深陷,斜视河道,原先一望无边的水面,如今是一望无际的空阔。

裸露的河床上,莽莽黄沙绵延到天边。放眼远望,汤汤黄河犹如一条蜿蜒而来的长蛇。

渡口,浑黄河水缓缓东流。百多米长的厚实铁板,铺设在两岸水泥船上。人们手提肩挑,步行骑车,偶尔还有载货的骡车马队,穿梭往来,络绎不绝。

那一年高考一结束,学校安排老师们登泰山旅游,我因为不愿意跟随闹哄哄的大流,就请了假溜出来,打算沿黄河行行摄摄,独自一人来到这离济南不远的渡口小镇。对于承载着我们民族厚重历史的母亲河,稍有情怀的文化人,谁梦里不翻腾着汩汩滔滔的水声?再说,读了那么多子曰诗云稗官野史,我对鲁地黄河,有着浓厚的兴趣。此渡偏僻,交通便捷,于是,便成了我漫游的首选之地。

芒种过后,已有几分炎夏的燥热,所幸河道空旷,清风浩荡扑面而来。

时近正午,正想去哪儿歇息打尖,前面不远处河滩沙地,就有一座造型奇特的房子。走近来看,竟是个饭店。门楣挂着一块黑褐色木招牌,“古渡船家”四字笔走龙蛇,虬劲非凡。

嘿!不注意还真不容易发现,这饭店竟是一艘巨大的渔船改造而成。此船搁浅河滩已久,一无所用,现在居然别有风情。

迈步,低头,我进了船舱。店堂幽暗,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迎着我问道:“先生,想吃点什么?”

“随便!有什么好吃的吗?”

“有!有黄河鲤鱼。”

“哦?那好,我看看!”

男人拎来一只旧木桶,我俯身一看,哗哗哗,白亮亮的水花过后,看见一尾壮硕的鲤鱼,在水里挣扎翻腾。

“三斤二两,正宗黄河大鲤鱼啊。”

我皱了皱眉:“怕是一个人无法消受呀。”

“能不能匀我一半?”右侧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小小吃了一惊,刚才没有留意,原来,店堂早已有人。右边靠窗桌子上,一位老者,手拿酒盅,正自斟自饮。

我心里一动,说:“老先生一个人独酌无趣,这样,鱼我要了,但请您相帮着一块儿吃,好吗?”

老者呵呵一笑:“那不好意思呀。”

“反正吃不完也是浪费。待会儿能否向您打听点事儿?”

“好!好!我这有酒。”

我拱手落座,店家摆下碗筷酒盅。

“投我以鲤鱼,报之以美酒。请品尝当地 “槐花大曲”,颇有劲道哦。”老者给我斟上酒来。

说话间酒菜上桌,爆炒圆茄,酸辣土豆,雪菜老黄瓜,皆是应时菜蔬。

老先生干巴黑瘦,白须白发,双目炯炯,言谈不俗。看他饮酒,颇有豪气。他脚下放着一个长长的大黑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您在猜我的职业吧?”

我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你几次打量我的包。” 老者说着,伸手拉开包的拉链,从中掏出两片长长的竹片,随后又拿出一个竹筒,“我是走南闯北的‘渔鼓道情’艺人。” 

哦!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说起道情,我自小有缘。那时,邻村有个说道情的王瞎子,常来我村里,我尚未上学,有时听他天南海北讲古。

也许是投缘,也许是酒劲,我们越聊越兴奋。

老者絮絮叨叨告诉我,早年间,他是当地乡镇中学的语文代课老师,因不合政策被清退后,拜师学艺,以说唱为生。每逢乡邻乔迁,祝寿,红白喜事,有人请就去唱一段。如今虽说已年近七旬,依然筋骨强健。他闷得无聊时外出走走,走村串巷,看看风景,唱唱道情。

我自报家门,老先生听罢大喜,敲着竹板,连声大笑:“巧了!该称你汪老师,呵呵!两个教书匠,一对酸文人。”

正说得入港,主菜来了。

那条大鲤鱼仍然形状完整,懒洋洋躺在大黑瓦盆上,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鱼先是被油炸得深黄浅褐,焦皮露骨,后又被酒醋酱油熬煮得皮酥肉烂,汤汁稠厚。乍一看,红椒青蒜,色彩斑斓,煞是诱人;尝一尝,绵软细嫩,酸辣微甜,满口生津。

在酒与鱼的氤氲里,我与老者推杯换盏,吃着,喝着,聊着。

老先生说:“汪老师刚才说有事询问,不知现在方不方便直言?”

我说了自己此行的原委,最后诚恳地说:“有一个夙愿,不必过多领略蒙山沂水春风,倒更愿凭吊黄河鲁地风情”

老先生睁大眼睛,频频点头说:“你来对地方了!”

“此话怎讲?”

他说:“当地人都称此地为姬公渡,相传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施孝叔投子之处。”

我大叫一声,拍案而起:“施孝叔故事我熟悉。哈!是真是假?”

“往事已矣,真假难辨!你权且当真吧。汪老师,想不想听我来一段渔鼓道情,咱用这个故事下酒?”老者边说,边“嗒嘭,嗒嘭”地击打起竹板和道情来。

听得琴声,店家也来凑趣:“好手艺,我也饱饱耳福。”

老先生兴致勃发,脸上姹紫嫣红:“我师傅精通此道,我半路出家,半生不熟,见笑了。若要听全套渔鼓道情,还须有一个助手。现在就将就着听吧!”

于是,竹板嗒嗒,道情嘭嘭,一段凄楚的感情故事跨越时空再现。

 四

话说春秋时,鲁国第22位君主鲁成公当国。

晋景公因酗酒掉进厕所淹死了,可竟然扣住前来吊唁的鲁成公,强迫他去送殡。按那时候规矩,同为诸侯不应送殡。可弱肉强食,人在檐下,鲁成公又有什么法子?

为了能够尽快回国,鲁成公忍气吞声,几次三番恳求晋厉公,赌咒发誓永远归附,年年进贡。最终晋厉公答应放人,派自己的特使郤犨(xìchōu音细抽)上鲁国订立盟约。

好色的郤犨早听说鲁成公有个堂妹,风华绝代,就向鲁国大臣公孙婴齐求婚,作为结盟的先决条件。

公孙婴齐拉着一张苦瓜脸,很是为难。这位美女也是他的堂妹,几年前还是他亲自做媒,嫁给了远房同族的大夫施孝叔。

郤犨可火儿了:“想当初你们国君押在晋国,是我费尽心思,给弄回来了。帮你们说好话,搞关系,陪尽了人情体面,而你们连个女人都不舍得给。”

他气哼哼扬言:“鲁国君臣,你们等着给自己收尸。”

大伙儿慌作一团,聚集着商议此事。

施孝叔气得说不出话来,施太太态度很坚决:“万难从命,只有一死!”

鲁成公哆哆嗦嗦地说:“这,这,郤犨是晋国重臣“三郤”之一。鲁国存亡,就全仰仗妹妹你了。”

公孙婴齐说:“我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家族,而是考虑国家利益。妹妹身子干净且金贵,可以一人之躯,换得鲁国的和平安宁!这是多么划算的事啊!依我看,妹妹您别说舍身,就是舍命也得去呀!”

一帮男人七嘴八舌劝说着。

施太太哭得泪人一样,颤声道:“你们全都叫我去吗?”

往日气宇轩昂的君臣,此刻一个个扭过头去,不敢看那双凄楚泪眼。

施太太转身,凝视施孝叔:“孝叔,你呢?你也不能保护自己的媳妇儿吗?”

施孝叔说:“我……我心里刀割一样难受!但你不去,大伙儿只有死路一条。我……我……反正我不能死!”

施太太望着远处的天空,悠悠叹了口气:“鸟兽成双成对,尚且知道相守,人反倒无情无义!”

大伙儿苦苦地哀求,他们一会儿吓唬,一会儿央告。最后,施太太突然不哭了,挺痛快地跟他们说:“好吧,我去。我只盼望你们这回买卖不赔本就得了!”

鲁国的君臣乐坏了,一个个恨不得跪下磕头。

她对施孝叔说:“你也别难受,我决不怪你。我永远爱你!你只当今天的我死了,这个没有魂儿的身子就让他们去送给那个畜生吧!”

郤犨如愿以偿,他和鲁国订了盟约,心满意足地带着美女回去了。

施太太变成了郤太太,却同时变成了一个冷美人。

她从来不笑,也不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浑身散发着冰的气息。她不梳洗,不打扮,不出门。院子里,桃花开过杏花开,梨花开过槐花开,姹紫嫣红,落英缤纷,她一眼也不看,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郤犨却心情不错,虽说妻妾成群,他最爱她。其实,这头蛮牛又哪里懂得女子的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两三年后,女人养了两个儿子,母爱叫她这个没有魂儿的身子重新有了魂儿。她忘不了施孝叔,她照旧恨着郤犨,可是在这两个小生命的身上,她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万没想到到了第六个年头,就是公元前574年。因为权力斗争,因为晋厉公的猜疑,政敌的陷害,郤犨被灭了族。他和他的兄弟叔侄,以及全家男女老少都被杀了。

晋厉公没有赶尽杀绝,对女人说:“你是鲁国人,不该卷进来。你回去吧,回鲁国去吧!”

女人站在晋国朝堂上,像一树袅娜盛开的玉兰花。她冷静地说:“大王恩义,小女子难以报答!我还有一事相求,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恳请饶了他们。今生今世,他们永不与晋国为敌。若是大王不同意,我立刻在这柱子上撞死,或者把我娘儿仨一起杀了,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晋厉公感动了,他说:“你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太不容易!这两个孩子,照理也得治死,看在你的面上,我就破例,把他们赏给你吧。”

女人回家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了黄河,飞遍了鲁国。鲁国的君臣百姓,大伙儿扶老携幼,去黄河渡口迎接。

施孝叔沐浴焚香,穿戴整齐,早早就到了古渡口。他低着头,搓着手,在河边来回踱步。

一对有情人终究团圆了,他们紧紧拥抱,眼泪哗哗直流。两个人一会儿又分开对视,手拉手,眼对眼,说不出一句话。

围观的人们喝彩,鼓掌,就像赶墟。

后来,施太太回船,出来时,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粉妆玉琢,很是可爱。她带到施孝叔面前,弯腰对他们说:“叫爸爸。”

两个孩子扬起稚嫩的小脸,脆生生地叫:“爸爸!”

施孝叔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气哼哼地说:“谁是你们的爸爸?我哪儿有你们这两个杂种!”

他一边骂,一边就跟鹞鹰抓小鸡似地把他们抄起来,往黄河里一扔。说时迟,那时快!孩子妈一把没拉住,一眨眼,滚滚的浪涛就把俩孩子卷走了。

人们惊呆了,谁也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人伦惨剧。

孩子的妈疯疯颠颠地笑起来:“好!好!好!孝叔,当初你们软磨硬泡,逼我出卖身体。我当了六年的奴隶,六年啊!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是生不如死!总盼望着苍天有眼,我们能再团聚,一切重新开始!”

施孝叔:“你现在回来了,我们一切重新开始!”

女人双眼似欲喷出火来:“我是回来了!可想不到你这样心狠手辣!我真傻呀!你既然保护不了自己纯洁的妻子,自然也保护不了别人弱小的孤儿!姓姬的,你这个软骨头的衣冠禽兽!还想重新开始?!呸!!!”

施孝叔结结巴巴分辨:“这……我是爱你才这样的,我太爱你了!”

女人冷笑了几声,说:“呵!你也配爱人!”

说完这句话,她猛地一转头,纵身一跃,跳进滔滔黄河,追她那俩孩子去了。


故事完了,店里寂无人声。

许久,老者竹板挥过,又敲道情,像“嘻哈”那样唱:

嗒嗒,嘭嗒嗒!

春秋无义战,

多少生灵遭涂炭。

嘭嘭,嗒嘭嘭!

本天然,

贪得无厌定遭殃。

可叹苍天不长眼,

人间尽是猥琐男!

嗒嗒嘭嘭,嗒嘭嘭!

自古红颜皆薄命,

巾帼从来更多情。

休言女子非英物,

夜夜龙泉壁上鸣。

嗒嗒嘭嘭,嗒嗒嘭嘭……

老者越唱越激动,击打的力度越来越大,他使劲点着头,散落的白发和长长的白须随之左右飞舞。

恩怨情仇,前朝旧事,竟使我脸红耳赤。我悄悄踱出酒店,出来透一口气,沿着河岸,信步而行。堤岸上几株槐树,绿荫早盛,新青翠绿,一簇簇白花正好,散发幽微甜香,风过处,如雪花飘零……

俗话说:六月天,孩儿脸。可不是嘛!,转瞬变阴了。一团团乌云,推推挤挤,布满天空。黄河岸边,风声劲疾,我耳畔隐隐传来沉重呜咽的水声。

作者:

“晚上八点”主笔

浙江省衢州二中教师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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