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

特约作者：贾文栋

刮了几天的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槐树上还残留着去年冬天的枯枝败叶，柳树枝上却已经钻出了黄绿色的嫩芽。远远望去，一排排柳树迎风摇摆，好像在嘲笑那些褐色的槐树。随着一阵鸟叫，刘嫂穿了一件黑色毛呢褂子走出家门，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在太阳下站了不到五分钟，刘嫂豁然醒悟——穿得多了——那是谁家的闺女，上面一件碎花单衫敞着，下面穿一件灰色短裤，不细看，还以为裸露着大腿，没穿肉色衬裤。自从去年冬天没了娘，刘嫂一个冬天没出来。今天打起精神出了门，才意识到，清明节又快到了！

娘走了！尽管刘嫂端屎端尿伺候了娘一年又三个月，但想起娘，她还是不由地伤心落泪。前年秋天，一向羸弱的娘突然半个身子不由自己。刘嫂当时外出打工不在家，娘由弟弟看着。眼看娘半身不遂，弟弟还想着过几天就好了，顾不上送医院治疗。等到刘嫂从外地着急忙慌赶回来，娘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神志一会清楚一会糊涂，到后来干脆不会吃喝，不知屎尿了。刘嫂看着娘成了这样，哇地一声就哭了，边哭边狠狠地剜了弟弟几眼。弟弟手足无措，低声申辩，我说请假，领导不让，说工程正是紧张阶段。“你顾不上，你媳妇也顾不上？！咱哥呢？”弟弟一脸无奈地看着姐，不敢顶嘴。多少年来，娘的吃喝穿戴都是姐供着，就连他的工作也是姐夫给找的，他心里不服也不敢吱声。在姐姐的要求下，娘住进了医院，但一个月过去了，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大夫说，年纪大了，回家慢慢调养吧。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姐姐再次狠狠剜了弟弟一眼，无奈地说，回吧。

弟弟去办出院手续，一算账，花了三万三。弟弟拉着苦瓜脸，把费用单交给了姐。刘嫂又剜了他一眼，拨通了哥哥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姐姐愤愤地把清单摔给弟弟说：“姐只能给你出一半，剩下的，你看着办哇。”

刘家兄妹三个，除了这姐弟俩，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兄妹仨数哥好干。哥两口子上班，而且是国营硬班道。但哥好长时间不和家里来往了。事情的起因，还得回溯到五年前，那一年，爹突然之间就咽气了。当时，父母都住在姐姐家。姐姐的本意，是想让爹娘住得舒坦点，自己家好歹是楼房，冬天不用生炉子，夏天热了有空调。而且，住得近好照看。父母有几间破房子，冬天冷，夏天热，刘嫂住惯了楼房，也不愿意住那里伺候爹娘。但在兄弟俩看来，父母是帮着姐姐照看小外甥来了。爹是个退休工人，手里应该有点闲钱。无奈娘是个“药罐子”，那点钱捉襟见肘，一月赶不上一月。哥成家后想买楼房，盯上了爹的钱。娘不同意，说二小还没有成家呢。等到二小成家后也准备买楼房，又盯上了爹的钱。爹说，这钱得为你娘预备着，她的病说犯就犯，没有钱拿甚住院。结果，从此兄弟俩对爹娘有了成见，认为爹娘偏心，把钱全给了闺女。其实爹娘很封建，一直认为儿子才是传家的正根，在一次春节聚餐时，甚至还借着酒劲说将来两个儿子谁给他生下孙子，他这处老院就给谁。老大因为是双职工，头胎生下个女儿后，不敢再生，而老二恰好生了一个带把的，爹乐得起名叫小宝。这下子，老大心理更不平衡了。意想不到的是，父母在闺女家住得好好的，爹突然走了。哥说，既然是在你家走的，你就应该打发老人，爹可是为给你家看孩子才累死的。为此，兄妹之间反了脸，丧事办得一塌糊涂。哥只来点了个卯，嫂子和侄女都没露面。弟媳也托词有病不露面。弟弟倒是跑前跑后，无奈做不了老婆的主，常常要受夹板气。刘嫂出钱受累不说，也没有落下好。有街坊说，嫁出去的闺女拨出去的水，嫁出去的闺女就是再有钱也不应该管人家娘家的事。刘嫂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苦无处诉，只能趴在爹的灵前不停地哭，哭得昏天黑地，上气不接下气。

打发了爹，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清明。刘嫂带着两个儿子去为父亲上坟。她把带的各种糕点、水果摆了一地，然后点燃了黄表纸和阴钞。火苗由小到大，随着一股风呼地窜起老高，她仿佛看见爹就在火中朝着她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好像听见爹问，你哥你弟呢？小宝怎么也不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眼婆娑中，她仿佛又听到爹说，你娘全靠你了！就在她准备向爹承诺时，又一股风刮来，黑纸屑飘了满天。她赶紧拾起一根树枝，绕着坟头划了一圈，边划边说，爹，你快把钱收好了，什么时候缺钱花了就托梦给女儿，闺女再来给你烧。

刘嫂说到做到，每当过时过节，就会来到爹的坟头烧纸。爹走了的第三年，也就是第二个清明节，当她上坟为爹扫墓时，突然出现的一幕让她惊呆了：爹的坟头，一束漂亮的鲜花迎风飞舞，送来一阵清香。她想，这一定是哥哥或弟弟良心发现了，给爹送来的。她情不自禁，喜极而泣，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不断地流着。可是当她走上前去细看时，花篮上面的文字显示这束鲜花分明是送给另一个人的。她有点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孙这样粗心，竟然上错了坟，把花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有了爹的嘱托，她不管街坊邻居怎么说了，也不管丈夫的脸色多么难看，一心一意照顾起老娘。又谁知，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被一家破产的房地产公司卷跑了，而大儿子要上大学，家里经济突然间紧张起来。无奈，她和弟弟商量，既然哥哥不管，咱俩一人半年轮流看护母亲，让姐也有时间出去打工挣点学费。弟弟倒是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刘嫂就放心外出打工。没有想到，她走了不到三个月，娘就卧床不起，屎尿不觉了。

有了前面的事，刘嫂问丈夫要钱就有点心虚。丈夫多次说过她，不要管闲事！你娘有你哥你弟呢！但她认为那根本就不是闲事。孝敬父母是天大的事，怎么是闲事？！她根本信不过那两个媳妇，正是因为那两个媳妇太缺德，才弄得哥哥不是哥哥，弟弟不是弟弟！她不怨恨自己的兄弟，却把所有的恨一股脑算在嫂子和弟媳身上。丈夫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好自己就行了，可她听不进去。这一次，想起以前和丈夫的争吵，她有点难为情。

刘嫂离开医院，回家做了一桌好饭，等着丈夫回来。丈夫一进门，她就迎上去讪讪地笑。丈夫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从地被她请进餐厅坐下，拿起筷子。她赶紧夹了一块牛肉送到丈夫碗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不说话，等着下文。她支支吾吾还是不说，而他脑子一转，就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她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有件事……真不好意思和你说，娘住院花了三万三。哥逮不住，弟弟没有那么多，咱家儿子上学又费钱，我……”说着说着，刘嫂眼圈红红地就差掉下眼泪了。他叹一口气，突然口气很硬地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孝敬父母，天经地义！没有人出，我全出了也行！”也许是他生硬的话让她受不了，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娘出了院，丝毫不见起色。弟弟说，再不上班，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刘嫂再剜弟弟一眼，没有好气地说，你和哥一样，天生就是个怕老婆的货。要管不管！将来你就等着你儿孝顺你哇！弟弟一言不发，把头埋在胸前，拿出一根烟狠劲抽起来。烟雾顿时笼罩了全家。

经过整整一年又三个月的折磨，娘终于走了！刘嫂没流眼泪。她想，娘总算解脱了，找爹去了！女儿也算尽力了。让她担心的是老人如何打发？如她所料，好不容易找到哥哥的电话，一听是她的声音，那边接电话的换成了嫂子。她简单说了母亲的事，嫂子沉默一会说，这事你们看着办吧，你哥心脏不好，正准备做手术，我可不敢告诉他，怕他承受不起，万一出现危险怎么办？一听说哥哥病了，刘嫂心里说，就这么巧？可嘴里说着，那就先做手术吧，活人要紧。

娘的丧事一样办得一塌糊涂，灵棚里只有刘嫂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哭着。哭着哭着，她也哭哑了，索性也停止了哭。那场丧事后，她大病一场，在家里待了一冬天。

树上的几只鸟儿又叫开了。刘嫂想了一会往事，突然想起一件必须当紧办的事，那就是趁今年的清明节必须为父母立一块碑。她担心再过几年，哥哥弟弟想上坟了却找不见父母的坟头。想到此，她忽然又来了精神，忘记了丈夫和街坊的提醒，马上给弟弟拨通了电话。电话铃声响起，里面传来一首好听的曲子：“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佳茗玉树，本名贾文栋，国家工作人员，业余喜欢写作。《大墙之内话健康》由山西科技出版社出版，另有文章散见报纸杂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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