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重生后
文/不二之臣
我被人推醒了。
来人端着个朱漆木盘,上面放着三样东西:一把匕首,一条白练,一个白瓷小瓶。大名鼎鼎的“深宫奇宝之送你归西三件套”。
他阴测测道:“窦郎,选一个吧。”
我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咧开嘴:“怎么,敢勾结刺客谋害皇上,轮到自己,连个归西的物件都不敢选了?”
我镇定道:“大人,我是冤枉的。”
他嗤笑:“那你解释一下,为何刺杀皇上的那把刀上会有你的牙印?整个细柳营里三千六百个活物,连头种猪都没漏下,只有你的牙齿能严丝合缝地嵌进去。”
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启发道:“那也有别的可能。”
他:“比如?”
我:“比如那刀在锻造的时候被小孩咬了一口,那小孩的牙齿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再比如被运去买的路上被石头的尖角磕了一下,那印子刚好跟我的牙印一模一样……”
他咬牙道:“你当我是傻子?!”
我垂死挣扎道:“那可能刚好就、这么、巧呢?!”
他一定以为我在把他当傻子糊弄,阴着眼,捏起瓷瓶朝我走过来。
我忙叫道:“大人,等等!你、你不想死吧!”
他把瓷瓶的塞子一拔,捏开我的嘴就往里灌,冷笑道:“我自然不想死,可要死的人是你——”
他蜷缩在墙角,已经没了气息。
我的左手掐着他的嘴,右手捏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瓷瓶。
果然。
又换了。
刚才那鸠毒滑进我的肚子,还没等我痛得失去意识,突然感觉身子一轻,下一刻就进了这个身体,跟我那刚断气的原身面面相觑。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把手伸进“窦郎”的衣襟里掏了两把,摸出一个方牌,上面歪歪扭扭划着几道杠,是个正字还缺一笔。
我拿小刀补上那一道,将方牌收进怀中。
第五次,这是我被人杀了,又死而复生的第五次。
不知道是不是体质特异,我不会死。谁杀了我,我就会重生到谁身上。
第一次我是被一个小童扔出的豆包砸到了脑袋,头磕在砖头上死了,然后重生在那小童的身上;
小童去河边看赛龙舟时,被人挤下河里,我又重生在了把他推下去的书生身上;
书生住旅店遇上打尖的,我重生成了强盗;官府派兵剿匪,我又成了兵士。
半个月前,皇帝来军营视察,被刺客一刀刺中手臂。那刺客轻功绝世,竟全身而退,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刀柄上的那枚牙印。
他们赶制出模具,要全营的人都来咬。
然后我就进了这间死囚牢。
突然,一柄长剑无声地抵上我的脖颈。
是谁?
什么时候来的?
我深吸了口气,决定先拍两下马屁摸摸底:“阁下好俊的功夫,落足无声,可是那失传已久的‘惊鸿踏雪’?”
我此时背对着他站,这位置有点尴尬,不利于我分辨自己的马屁是不是拍在马腿上。
须臾,他道:“没有‘惊鸿踏雪’,只有‘惊鸿一步’和‘飞鸿踏雪’。我使的也不是它们。”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我刚想再接再厉,突然感觉那剑锋往前又递出半寸。
我连忙道:“好的。不用再伸了。我不说话了。”
我边说,边举起两只手示意他,然后一只叠一只,严丝合缝地捂住嘴。
他凉凉道:“你杀了他。”
“窦郎”的尸体横卧在我脚下,口中的血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汩。
我道:“我没有。”
分明是他杀了我。
我好冤。
但后面的话又不好说出来,说了他恐怕只会当我脑子有病。
我只好咬咬牙,满腹委屈地将这口沉甸甸的老铁锅背起来,思忖着该往哪里甩:“……这事我也做不了主,都是……”
他冷笑:“做不了主,那你为何偏在今夜动手?”
对啊!
那些人将我收监了小半个月,为何偏偏要在今晚送我归西?
我心思急转,嘴上仍坚定着甩锅一百年不动摇:“我只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这些事本就轮不到我来决定。”
我说着,故意扬起脖颈往刀锋微微一偏,做出一副淡漠形容,道:“言尽于此。阁下要是想拿我这条命祭一祭自己的兄弟,那就动手吧。”
古话说得好,求饶的一定会死,求死的却多半死不了。我套路完毕,紧张得心砰砰乱跳,下意识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
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却有种叫人心底发颤的邪气。
电光石火间,我猛地一震:这位兄台,我曾见过的!
他是那个刺客!
刺杀当日,我趁大部队还在操练,随口扯了个谎摸进后厨舀排骨汤,这人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还以为遇到“同好”,顺手也给他盛了一碗。
他接过去,挑挑眉,道了声谢便走了。
那时我顶替“窦郎”的壳子不过一个月零三天,连营卫哨卡都没摸熟,自然没察觉出这是个生面孔,还在心里感叹如今当兵的都这么俊俏,国防事业的腾飞指日可待。
结果汤还没喝完,就听见外面一阵乱糟糟的喧嚷,四处都在说皇上遇刺了。
死囚牢里,提审官拿着他的画像盘问了我不下百次,可我跟他除了那碗排骨汤,别的什么牵扯也没有。现在想想,我一清二白,原身却说不定。
恐怕那“窦郎”原本就跟这刺客是一伙的,他进军营做内应,却在中途被我这个新客占了壳子,接应不成,刺杀功亏一篑。
那刺客今夜前来,多半就是要把这坏了事的“同伙”捞出去,拷问一下他为何突然变卦,害得所有筹谋布置尽付一空。
真是一锅未平,一锅又起。
我被这新扣上的铁锅压得心下一苦,不过转念一想,“窦郎”已死,他应该想不到那个扯他后腿的罪魁祸首,已经投进了另一具身体里。
这才心下稍安。
他那双黑亮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忽然微微一笑,手一抬,剑锋擦过我的鬓角,稳稳收回鞘中。
不杀了?
我压下内心狂喜,在心里默念三遍“捡回小命非本意,生亦何欢死何苦。
死生本就寻常事,我才不会看不透”,这才将将就就稳住人设。平静抬手,冲他一揖,就准备掉头跑路。
没想刚踏出一步,就见剑光一闪,他挑起我的后领,将我轻飘飘提到面前。
还是要杀?
我后背的冷汗冒得更欢,自觉已将衣裳濡湿了一片。
他挑起唇角:“没想放你走。给我老实点。”说罢,将我往后背一扔,提起轻功游龙似的往牢房外行去。
他这身功夫实在惊人,似乎没踩几步就到了牢房口。我看到外面一闪而过的一痕微光,突然心里一紧,扒着他的肩叫道:“大侠!等等!”
那光不对,不像月光,倒像是箭镞反射的冷光!
恐怕我今晚被杀,就是个引他来劫狱的圈套——先把他放进狱里,再围住牢口守株待兔,到时候万箭齐发,任他轻功再好,也是插翅难飞。
我牙齿直打战:“外面、有埋伏!”
他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足下停也不停。
牢房口的白光像人生走马灯的前奏,急速地铺陈过来,我哀叹一声,刚要捂住眼,突然感觉身子一轻——
这个混蛋竟把我一把扔了出去!!!!!
这一瞬,周遭的一切都像被抽长又压扁,在这荒诞的仿佛变了形的时空里,一切知觉都归于混沌,只剩下最后一个血淋淋的意识:
原来他不杀我,是要拿我去挡箭……
我咣当砸在地上,没刹住车还往外滚了两圈,这才勘勘停住。
预想中刀剑林立、漫天箭雨的景象并没有出现,我还好端端的活着。只是这一下摔得有点狠,眼前金星乱冒,天地仿佛都被撞成一团乱糟糟的碎影。
我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来,抬眼一看,他就在我两步开外,捏着一根断了的箭镞,唇角上挑,笑得无情又欢快。
四周夜风流荡,卷起几声鸟啼,好似落在溪流上的树籽,转瞬便沉进了那片幽深的树影。这一夜,平静得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并无分别。
可一个分明不该如此平静的夜晚,却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种平静本身,就笼着一层叫人头皮发麻的诡意。
……
我抖着嗓子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这里必然布置着人手,现在还没动静,只可能是在他进牢狱之前,就被解决掉了。
他低低笑开:“不错。拿这种雕虫小技来算计我,差得远了。”
怪不得他从头到尾都那么气定神闲。刑部那群人布下天罗地网,想要螳螂捕蝉,可没想到那根本不是蝉,而是一只心机深沉的黄雀。
我道:“那你刚才为何不杀我?”
他玩味道:“杀了你?”
身形骤然欺近,一双眼黝黑且亮,意味深长地锁住我:“……那是你占便宜,还是我吃亏?”
我心里一凉。
他杀了我,我便会重生进他的身体里,确实是我占便宜他吃亏。可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还是我猜错了,他并非是这个意思?
我心乱如麻,他却不耐烦再跟我多言,丢下这句话后故技重施,拿剑勾过我的后领,将我往背上一扔,提起轻功便足下如御风地走了。
这人虽浑身是谜,背却意外地好趴,微热的体温透过布料渗出来,我打了个呵欠,蒙眬地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到了一个山洞,洞内燃着一丛篝火,木屑飞扬,噼里啪啦炸出一簇火星。他坐在对面,背靠崖壁,手握一枚小刀,好像在刻着什么东西。
我往火堆处凑了凑,低着头搓手。
呼的一声,一件黑袍大鸟似的飞过来,兜头罩住我的脑袋。他懒洋洋道:“你最好别冻病了,我可没钱给你抓药。”
这是他的外裳,被火烤得暖融融的,仿佛还带着松木的暖香。我往身上一裹,搓了把脸,开始套近乎:“多谢多谢,还不知道阁下尊姓大名?”
他道:“沈弃。”
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
教科书级别的反派,全天下名声最差的男人,欺负过的宗门世族牵起手可绕地球十圈。
我决定装纯,一无所知地捧起脸:“啊……那我便呼作沈兄了。”
“……”
我试探道:“咳,不知为何,总觉得跟沈兄是旧识呢。莫非,我们之前见过?”
须臾,他悠悠道:“之前?你想问多久之前?”
我猛然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我是兵士时,我是强盗时,我是书生时,我是小童时,还有最早的我是我时,都是河界分明的一段“之前”。
别人的“之前”都是一条连贯的曲线,我的“之前”却钉着五个突兀的拐点,生生将六段截然无关的人生扭曲成了一线。
他问我“多久之前”,其实是在暗示我遇到他时,是在经历哪一段人生。
我只觉得背后的寒毛炸起一片。
他一哂,顺手将一个木偶抛进我怀里。原来方才他握着刀,就是在雕这个玩意儿。
这大概是他安抚人的惯常方式。我拿起木偶仔细打量,这是只很玲珑的小兽,虽是木雕的偶兽,但刀工精细,蓬松的毛发仿佛在火光下一丝一丝炸开,黑豆似的眼炯炯地向前瞪着,嘴半咧开,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舌头一哈一哈,越看越觉得宛如活物。
我道:“沈兄原来是个偶师。”
他闻言,嘴角一扯,不置可否地道:“玩玩罢了。”
忽然,背后的石壁笨拙地颤了颤。我下意识觉出不对,刚要躲,猛地身下一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出口就栽了下去。
摔下去时,我只剩一个念头:
我被他坑了!又!同一天!第二次!
这恐怕是一条羊肠山道,洞壁极其狭窄,我抱着头蜷成一团,刚好够在里面滚下去;它还长得惊人,我从沈弃的祖宗一代一直骂到祖宗十八代,居然还没滚到尽头。
不知滚了多少圈,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喉咙了,才咕咚掉在一方豁然开朗的平地上。
隐约听到两声犬吠。
撑开眼,却见那小巧的偶兽四脚扒地,昂头翘尾,甩开身子奋力摆动,不过片刻,就化成了一只半人高的大犬。它傲然吠了两声,弯下脑袋,将我顶上后背。
我四仰八叉瘫在那软绵绵的毛皮上,慢慢吐出一口气。
这世上既有门阀望族,也有玄门百家,有人济济入世,有人碌碌求仙。
我当初做童子时,也见识过一些粗浅的玄门功法,像这样能化偶成真的,有个诨名叫偶仙人。
这种法术化形多半很粗糙,像沈弃的这只,筋骨具在,浑然天成如造化工笔的,倒还是第一次见。
周围的洞窟密密麻麻如蚁穴,沟壑纵横,不知何处刮来的阴风在洞间横冲直撞,激起一波森诡的回声。
那犬好似识路,驮着我在崖洞里穿进穿出,终于停在一处穴窟口,身子一矮就将我掀下地。
我狼狈地稳住身子,大叫道:“沈弃!你干什么?!”
偶师都有控偶之术,沈弃叫这偶兽将我放在这里,打的什么注意我不知道,没安好心是肯定的。我自觉还有点脑子,当然不会顺着他的意思干。
我大吼:“沈弃!!!”
厉害的偶师能跟自己的偶人五感共通,这一声能把他的耳朵震个半聋。
“……”
我坚持不懈:“沈弃!你把我坑到这里,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但别的花招你也别想耍!我不吃那一套!赶紧叫你这只偶兽把我带出去!”
那大犬猛地转过身子,兽头逼近我脸前,森冷的白牙龇起来,暴出一声低吼。
下一刻,它叼起我的后领,兽头一扬,将我甩进了那方洞窟。
这洞窟颇有些奇特,壁底不是硬邦邦的石地,而像是绵柔的沙滩,我一手撑地,只觉得掌心一硌,像是按上了什么硬物,往后掏了两把捏到眼前,定睛一看,原来是块小木牌。
这木牌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一朵浓郁的墨开在掌心,冻石一般剔透,我左看右看,只觉得莫名有些眼熟;捏在手里晃一晃,仿佛凝脂微微颤动,手心贴上去,好似在主动吸吮人的肌肤。这手感也很熟悉。
我从怀里摸出那枚刻着正字的方牌,将它们摆在一处,仔细打量。
果然。
从窟口出去,犬兽就在原地等我,我将那块木牌朝它扬了扬,翻上它的后背。
它重又迈起步子,驮着我在蚁洞似的崖窟里穿行。大约走了两刻,前路逐渐开阔,眼见到了洞口。它扭过头,叼起我的后领。
我被扔到了沈弃面前。
我被人当沙袋扔了一夜,灰头土脸,幽幽地瞪着他。
沈弃道:“东西呢?”
我张口就要骂娘,可人在屋檐下,搓火容易扑火难,只得忍气吞声道:“在我这里。”
他嗤笑:“当然在你这里。你以为你若是没找到,现在还能出现在我面前?”
我就知道!方才若我没拿出木牌,那犬兽必定要一头把我顶进去重找。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明知有坑还往里跳,将那木牌给带了出来!
我气得几欲呕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呼嚷,隐隐还有刀剑摩擦的铿鸣,不知有多少人围拢过来,只听一声大喝:“贼人就在那里!”
怀里的木牌叫我骤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现在把它丢到沈弃头上还来得及吗?
下一刻,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探入怀中的手从衣襟里收回来,接着,双腿如提线木偶一般,迈步走向洞口,将那方木牌高高举过头顶。
这具身体,竟然是沈弃的偶人!
为首那人惊怒道:“大胆贼人!将我叶家族宝放下来!”
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搐动:“就凭你们,也敢同我抢东西?便是你们叶家族宝又如何,我看上的,那便都是我的!”
若我能回头,只怕早就用目光将沈弃刺成了筛子。
他仿佛感知到了我的心意,操控着我调转身子。
目光交错的一瞬,我恨不得拿朱砂蘸在眼球上,渲染出鲜血淋漓的悲愤。
他却忽然换上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好像我下一刻就要活撕了他。然后这位影帝眉眼微皱,缓缓跪倒,惨白的嘴唇抿成一线,仿佛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猛地呕出一口赤红的血,一字一字艰难道:“纵然我是你的偶人,你也休想操控我、屠戮无辜!”
那群捉刀负剑的吃瓜群众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为首一人疾呼道:“沈弃弃暗投明!贼人不足为惧!苍天佑我!兄弟们,上啊!”
我被五花大绑,拴在牢房一隅。
沈弃坐在我两步开外,闲闲挑眉:“怎么,没有话想对我说?”
半晌,我道:“窦郎也是你的偶人吧。”
他叹道:“原来你都想明白了。”
我道:“偶仙人跟自己的偶人五感共通,多半我刚一重生,你就觉出不对。”
他点头:“不错。我发觉自己跟偶人的连系突然断了,便来一探究竟。本以为是谁杀了它,没想到却是被一个人顶了壳子。”
我道:“所以你顺势刺杀皇上,把我拖下水——人偶本就是你所刻,在罪证的刀柄上添一枚他的牙印,岂不是轻而易举?只是你不明白我为何会占了你那偶人的壳子,于是想了个法子,要来试一试我。”
他半眯着眼,好似听得入迷:“继续。”
我道:“你又雕了一个新的偶人,就是我现在的身子,然后操控着他来给我下毒。其实你早就潜在牢房外了吧,眼看着我死了,又活了,同一刻,你跟自己的新偶又断了连系……若是到那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不会死的,反而谁杀了我,我就能重生在谁身上,你就不是沈弃了。”
“发现了我的这个秘密,自然要物尽其用。于是你扮作刺客把我劫走,然后将我推进山洞,让我不自觉做了盗取叶家秘宝的窃贼。”
他悠悠道:“哦,我为何要这么干?”
我道:“因为你的名声太臭了,要推出一个人来替你顶缸。外面的人现在都是如何说的?说你沈弃是我雕出来的偶人,被我操控着四处盗宝,那些缺德事干得全都非你所愿,全该我这黑心肠烂肝肺的偶主背锅。尤其是叶家,托你的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擒住了,如今全族人拿你当恩公,听说再过几日,那叶氏的族长就要收你当义子了?恭喜啊,沈公子,终于把自己洗白白了。”
他发出一声开怀的低笑。
我道:“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他道:“什么?”
我道:“我是不会死的。纵使明日当众行刑,谁杀了我,我便能重生到谁身上。到时候若是上嘴皮子下嘴皮子那么一碰,把沈公子的算计抖落出去,你的这番辛苦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的眼慢慢深了:“那你说,我会怎么做?”
我冷笑道:“这个循环看似不可解,其实也不难。只要操控着我,让我自己把自己杀了,不就彻底断在这一环了吗。再不会重生了,我死透了,你自然就安全了。”
他缓缓从袖内抽出一枚小刀。
我上次见到这枚小刀,是他雕出一只偶兽,抛进我怀里。我本以为那是我们之间仅有的没有算计的一刻,谁知恰恰藏着最狠的算计。
我闭了闭眼,讽道:“你真是有始有终,做戏不忘全套。叫我用这把刀自裁,对外可说是顾念旧主恩情,只怕又能赚得不少赞誉。”
沈弃捏着那把刀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突然扬手向前一掼。
他把刀插进了我的胸口!
神魂被抽离的感觉如此清晰,我瞪大眼,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问:“你做什么——”
他歪着头,竟狡黠地笑了笑:“不告诉你。”
面前的人胸口插着一把利刃,鲜血顺着衣襟滴答淌下,已没了气息。
我在沈弃的躯壳内,恍惚了好一阵。眼前魔障似的,不断闪现着他最后的一笑,眉眼灼灼,好似脱去艳皮的春光,不见俗丽,只余烂漫。
我浑浑噩噩地走回院子,看见一个小仆从正扒拉着一个火盆,在烧什么东西。
见我回来,他忙迎上来:“公子。”
我盯着那只火盆:“在烧什么?”
他道:“就是您下午出门前要我烧的,都是木偶,竟也烧得这么慢。”
我的脚先于我的意识飞出去,将那火盆踹翻在地,纸灰下,骨碌碌滚出五只人偶,有些烧了一半,有些还算完整。
我的心骤然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跳,抖着手捏起人偶。
一只垂髫的小童子,一只背着书匣的白衣少年,一只面庞被熏黑了的大汉,拿手擦了擦才看清,雕得虎目虬髯,满面凶横。
最后剩下的一只就太熟悉了。
一只是窦郎。
怕是还会有一只,方才被沈弃一刀贯胸,横尸在牢房里的,我的前身。
我占了沈弃的壳子,自然也能用这身体储存的技能。手指轻点,那小童子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白衣书生一撞,将他撞进了水坑里,虬髯大汉一步一震地走过来,捏住书生的脖子,将他掼在地上,窦郎握着刀……
没了下一步的指示,五只人偶呆呆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倒在地上。
……我的前六个身体,都是你的偶人吗,沈弃?
“哦,我知道,你说的这个叫牵魂,就是把魂从一具身体牵到另一具身体内。之前有偶师为了叫自己化偶成真的偶物更具灵性,会将猫狗的魂魄牵进偶内。”
我问:“那人的魂魄呢,也可以吗?”
叶氏族长捻须微笑:“可以自然是可以,但人三魂七魄要大量灵气滋养,人身可以源源不断地产生灵气,非人的偶物却不行。要牵魂入偶,就要用极品的灵物做偶身,而且一旦灵气耗尽就要再换一具,一般没人去费这个闲工夫。”
我的心突兀的一阵抽痛。
我道:“……那若是一个人的魂魄被牵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原身的魂魄会去哪儿?”
族长皱起眉:“牵进人的身体里?不可能。牵魂是偶术,只能将魂魄牵进偶具里,绝无可能用人的躯体做容器。”
什么?
可我如今分明就在沈弃的身体里!
沈弃他,是偶人?!
前尘旧事如兜面而来的风雪,自平地卷上万丈穹庐。眼前千形万象,耳边百叠音潮,我缓缓闭上眼,沉入这场隔世经年的幻梦。
我好像捏着一枚小刀,在刻一只人偶。
母亲推门进来,揪着我的耳朵道:“怎么又把本命灵牌随便扔?你是偶师,如此丢三落四,真给你娘丢脸!”
说着,将我捉在怀中,把那木牌挂上我的脖子。
画面一转,我抱着膝盖坐在祠堂,恨恨地揪着蒲团上的草头。
母亲道:“去给你弟弟赔个不是,你那两脚踢在他肚子上,他一直哭到现在。道个歉,娘就带你出去。”
我大声道:“本就是他错了,居然拿刀划我的人偶,给他两脚都是轻的!”
说着,紧紧抱住我的人偶,小声咕哝:“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一辈子!”
我娘气得扭头就走。
半晌,虚空里传来“啧”的一声,一道闷闷的声音传来:“放松点,别抱那么紧,我要被你捂死了。”
我惊得浑身一抖:“你是谁?”
他懒洋洋道:“偶灵,司偶之灵,专门管你的神仙。”
我紧张道:“神仙?你、你为何要找我?因为我厉害?”
他悠然道:“不,因为我善良。”
一片浓重的白雾涌上来,周遭的一切又变了。
四处浓烟滚滚,人影惶惶,前院刀戟的碰撞声越来越近,我娘将我背到后门,往我手里塞进那块木牌,捏紧了,拇指狠狠擦过的我脸颊,厉声道:“家里出事了,你拿着这个,去叶家找你的外祖!”
说罢,将我往外一推。
不知跑了多久,我脚一绊,精疲力竭地摔在地上。
偶灵道:“……你这样,到不了叶家,就一定会被抓住。”
他叹了口气:“我倒是有个办法,可是不想用。”
我道:“为什么?”
他道:“麻烦,而且损伤记忆……小偶仙,你不会忘了我吧,嗯?”
我道:“我绝不会忘了你。”
他却笑开了:“算了,忘了就忘了吧。我跟你计较什么。”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我被两路追兵逼进一个小巷里,一个童子的豆包砸中了我的脑袋。
我握着那枚小刀,将本命灵牌雕成了偶灵的样子。
多少阶前客,只缘梦里一擦肩。
一滴泪落下,滴在木偶的脸上,吧嗒一声轻响。
半晌,虚空传来一声轻笑:“啧,你哭了?”
我往脸上抹了两把,肃然道:“我没有。”
沈弃在包饺子。
他这种套路深不可测的人,肯定不会满足于擀面——剁馅——包饺子——下锅这么简单的步骤。我特别懂,所以当我从饺子里吃出一颗硬邦邦的小珠时,内心其实是惊喜中透着一丝淡定。
那小珠宛如一粒白露,红豆大小,莹润生光,看起来就不是凡品。我刚张开嘴准备问问这是什么,就见他微微一笑,然后出手如电,运指如风,利落地把小珠拍进了我的肚子。
……我还是低估了他套路的深度。
他道:“喂,别演了。
“真的,扣嗓子也没用,你吐不出血的。
“不是毒!那是龙涎珠!”
龙涎珠,这个东西我知道。天家秘宝,据说藏纳八荒山海,可以生出源源不竭的灵气。有这枚灵珠在身,我一辈子不用再愁换身体的事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次他根本不是去刺杀皇帝,而是为了盗宝。
年三十的下午,家家户户都在炸油饼麻花,到处热气腾腾的,把这一年所有的幺蛾子都熏到地上去了。人间好像喝了小酒,从骨子里升出暖意,浑身都松泛下来。
眼前突然晃过很多年前,我握着那枚小刀,细细在人偶上刻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我问他:“沈弃,你花这么大的力气救我,为什么?”
他半眯着眼,闻言一挑眉,闲闲笑开:“因为……我还等着你保护我,一辈子呢。小偶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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