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饼到永远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0-29 04:46:12


在大理的诸多美食中,与面食有关的当属喜洲粑粑最负盛名。

喜洲粑粑又名“喜洲破酥”,是一种麦面夹肉或者夹红糖做成的烤饼,制作的步骤不算复杂,发面、上碱、揉透,再用精油分层,裹入肥瘦鲜肉,撒上葱花、花椒、食盐为咸味;加火腿、肉丁、油渣,用红糖包心为甜味。统一擀成圆形小饼后,一次8个,咸甜各半,整齐地摆在一块圆形托板上,再用油刷在饼子朝上的一面刷上一层香油,然后放入两面都有炭火的大烤锅中烘烤。大概十分钟,一锅黄灿灿、香喷喷、又酥又脆的“破酥”就出锅了。

      说则容易,制作起来每一步都是功夫活。从鲜肉的肥瘦搭配,到精油和面的比例,从裹入红糖数量的拿捏,到擀制时用力的轻重,一切都没有比例说明书,全靠心领神会。最难的步骤当属面饼入锅的瞬间,从托板到烤锅,师傅就是这么用力一抛,8个面饼完好无损的齐齐蹦入锅中,这功夫常常让静候粑粑出锅的吃货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说,喜洲粑粑是“火”的艺术,灵活善变,即便是相同的面粉,一样的内馅,不同的火候可以造就不同的味道。烘烤时间的长短与温度的拿捏,也是全部凭师傅的经验,覆盖在锅底与锅顶的两层木炭,像经历过了岁月的荣枯,瞬间体验浴火重生的滋味,成熟而苍劲,上下夹攻的烘烤,让锅内的喜洲粑粑酥脆得彻底。

喜洲粑粑双层炭炉


喜洲粑粑的外表憨憨实实,等你迫不及待的掰开一个,在与那亮晶晶油汪汪的内馅四目相对之时,你才能了解到喜洲粑粑的内在美,它像极了白族人表达情感的方式,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外炫,不招摇,欲语还休,与“三坊一照壁”青瓦白墙的清淡素雅,与“三道茶”一苦二甜三回味的娓娓道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现在,咸味的喜洲粑粑还推出了加料的设计,每一个粑粑只要多加五元钱,就能获得加肉加蛋的双重享受,一块扎实的面饼上,铺满喷香的肉燥和鲜嫩的鸡蛋,丰盛感让人吃得狂野又嚼得舒心。

       我对喜洲粑粑的感情来得蹊跷,算是非常钟情,每次到喜洲总要来上一个,却从不在喜洲以外的地方买了吃,因为害怕舌头碰到那些似是而非的味道。味蕾惧怕的,人生也一样,被命运随意的拨弄着,心生愤懑,却又充满无力感。

喜洲古镇民居


外公家曾是喜洲显赫的家族,先祖们用勤劳与智慧创造了殷实的家资,并乐善好施,捐资助学,外公的祖父就曾当任过五台中学的校董。幼年与青少年时期的外公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但碍于“父母在不远游”之故,在选择出外游学的事情上,作为家中长子长孙的他被长辈们拦阻下来,他的堂弟则获得了赴外地求学的机会。现在,我的这位叔公远在安徽,而他的儿女都已定居美国,据说其中一个女儿还是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的专家从事空间科学的研究。

喜洲古镇民居


留守故乡的外公毫无怨言,一心一意承担起辅助父亲的责任。怎奈几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家财被抄没,外公的祖父、外公的母亲也相继过世。更为悲惨的是,外公的父亲是在狱中意外过世的,且死因不明。他偷偷运出父亲的遗体,由于不敢声张,因此无法找到入殓的棺椁,也找不到帮忙处理丧事的人,只能独自一人背着父亲的遗体到山上焚化、掩埋。荒烟蔓草的年代,尊严被践踏,良知被凌迟,柔软的心脏被多舛的命运碾压成粉末,外公心中曾有过的痛苦与绝望,想是无人可以猜度的。喜洲古镇民居


之后,外公变卖了手中所剩无几的财物,带着我的外婆和三个年幼的儿女来到下关,那一年他二十三岁。从此直至他八十四岁过世,再没有踏足喜洲一步。

故乡对于外公来说,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这些往事,外公从不轻易提及,也不表达,老年时候的他想念父母与先辈的方式,就是把曾祖父的家训写成毛笔字装裱起来,挂在墙壁上,时不时抬头看一看。

喜洲古镇东安门


我猜想,或许是年轻时看到过、体验过太多人性的不堪与世道的凉薄,外公处世时总是过分的拘束、谨慎,甚至有些胆小。在我童年时的印象里,他不喜欢交际,所以没有多少朋友,即便待在家里,也喜欢一个人独处,与我们这些儿孙的交流也不多。只是记得,我在下关天宝街念幼儿园的时候,他常常来接我,高大的身影伟岸的像一座山。如果家里其他人来接我,还可以借机哭闹着要求购买各种零食,若是外公来接,那就只有乖乖回家一种模式,他一直都是刻板而严厉的家长。

后来,我们姐妹几个相继出外念大学,每次开学临走,他都会给我们每人一千块钱,且都是特地去银行里换来的崭新的钞票,那个时候大学每年学费也不过两千元,所以外公每次给的零花钱,对我们来说都是巨款。

喜洲海舌


记忆里,外公还是一个巧手的人,能用木料制作出精巧的小木架子放置大理石屏,或者放置自己雕刻的木头摆件;自己制作假山盆景,在光秃秃的溶洞石头里镶嵌上瓷器的小亭子,小桥。听外婆说,外公喜欢养狗,年轻时养过几只,后来因为工作关系常出差,就不再养了。

下关龙尾关


我记得他养过一只斑鸠,并把鸟笼挂在旧屋的阳台处,每天喂食换水,细致入微,然后一个人坐在门边,看着鸟笼里的斑鸠发呆很久。这个时候,喜州粑粑就是陪伴他最多的食物,有时候还分一些给斑鸠吃。他常去购买的那家喜洲粑粑店铺,就在黑龙桥通往龙尾关的路口,味道怎样我已经不记得了,小店也早已不知去向。而我也直至今时今日,才开始慢慢体会到这味道里裹杂的复杂意义。伴随着荞麦面、鲜肉、猪油、葱、花椒、食盐、油渣、红糖……混合的记忆,在冲击味蕾的瞬间,让一团面饼变为一番疆土,舌头可以尽情驰骋,心却蹦跶不开,这是一种关于味道与乡愁的时空错觉,大抵通往胃里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时光沉淀后的五味杂成。

喜洲古镇民居


时光前行,人会变老,美味的食物会成为我们的回忆,我们也终将会成为别人的回忆,而这一切是无法用理智加以分析说明的。

喜洲古镇民居


我想,这就是外公时常买一个喜洲粑粑,慢慢品尝,却始终不回故乡看看的原因吧。一颗心,有饱经风霜的镇定,也有时过境迁的淡然,有撕心裂肺的阴影,还有绝口不提的了断,之后萦绕着的,却是割舍不开的怀念,终究对爱与绝望心存敬畏。

喜洲粑粑离了喜洲,那味道即便是巧手的厨师也难以复制,就像一个告别故土的游子,即使红尘踏遍,也追寻不到记忆中故乡的幻觉。

2018,外公过世8年。又逢清明时节,总会让我想起过去的许许多多。

喜洲粑粑的味道除了喜洲还是喜洲。

放在心里的惦念就是永远,跨不过去的生死才是乡愁。


(图片都是他人友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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