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集书会,少了一些热闹|董迪返乡画像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5-05 21:00:46

我叫董迪,我的故乡叫做滨州。这是一座黄河怀抱中的小城市,大河与小城。这是一种很浪漫的组合方式,让人联想到风情万种、豁达开朗等外放的词汇。但它却是安静而质朴地卧在渤海之滨的,安静到不为人知。每到一个新地方,提起滨州来,除了本地人,知者寥寥。记得唯一一次被不是本地人的同学回答知道这个地方时,我喜出望外。他接下来却说“《琅琊榜》不是有演过一个‘滨州侵地案’嘛”,我哭笑不得。于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很容易为我的小城感到孤独甚至“不忿”,似乎就只有我知道它的光彩,在悄悄地滋长,在呼唤着每一个离开它、却无比思念它的孩子。我很渺小,不配为它代言;但我很真诚,只想为它说话。


丨你,是那微光

当你开始返乡观照,你就是那微光。


当你站在一片废墟,没有焦虑,没有恐惧,只有你和你的心跳。凝神,也许你能穿越,完全没有隔离地触摸到曾经栩栩如生的热闹村庄,纤毫毕现,照见它曾经的荣耀、欢乐、与哀愁。


《返乡画像》编委会


集书会,顾名思义,“胡集”是个地名,在山东惠民;“书会”则带有说书人以“书”会友、“华山论剑”的滋味。


相传早年间,这确是曲艺艺人的竞技集会,可说书人多的地方热闹、招人,人们听上瘾来,索性每年正月都邀上曲艺人,就街搭台,呼朋引伴。说书人们争高低的擂台,从此做了年节里凑热闹的舞台,或者说是添了戏台的大集更为准确。


胡集旧例,二、七逢集,正月十二正好是过年以后第一个大集,胡集书会便就着大集一起开锣,一直唱上一个礼拜。


胡集书会的人山人海


集的大街不算宽阔,每到此时便被塞得满满当当,来往的游人如织,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却都怡然自乐,谁也不恼。耳旁是脆生生、亮堂堂的好嗓门儿,鼻尖是甜丝丝、香喷喷的吃食味儿,眼前有大的小的、木的泥的、响的不响的各色玩意儿,这不就是热闹?这不就是年?还恼什么呢?


各路说书台子在头天晚上就已搭好,东路大鼓、西河大鼓、渤海大鼓、板书、评书、快书、琴书、渔鼓书,一书一摊,曲子是传了几百年的,说书人是唱了一辈子的,无论在哪方台子底下,都能让人站上一天,包你不白来。可是一律白听白瞧,要说报酬,那就请来人听舒坦了,大声地叫个好儿。


山东的书,不似江南的丝竹评弹,轻拢慢捻抹复挑,绵软清越;不管哪种书,讲究的都是腔子脆、嗓门亮,一天听下来,就像喝了一整坛高粱老酒,劲儿大,过瘾。


说书台子一角

”娃娃“艺人们


大师傅们的唱门过了,上来的是一帮娃娃徒弟,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大的孩子能有十几岁,小孩子也就五六岁,一律穿上专为书会定做的大红罩衫,腮帮子冻得红红的,唱得好孬两说着,架势可是足的:胳膊架开崩直;月牙片踩上鼓点;脸上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儿”模样。对着这群惹人疼的小学徒们,即便是唱错了,台下也还是一片好儿。不满意的只有师傅,“学书跟学戏一样,都是童子功,都得打小看苗儿。”台侧歇着喝茶的师傅说。


来看戏的人不单为听戏,也为了见见久违的朋友们,拉拉闲呱儿。平日里各自在天南地北奔忙,过年了才都得空,相约着聚到一个热热闹闹的小地方。一人买把瓜子磕着,拿着递过来的烟卷,听听曲儿聊聊天儿,吹吹牛也无妨,反正谁也不在意聊天的内容,过年就是闲玩儿。


戏场周围都是年集。正月十二大清早,随着戏台上开腔,买卖人也陆续开摊儿。


吹糖


吹糖人现在赚不了几个钱,平日里是很难见到了,可书会上总能看见糖人师傅们来赶热闹。糖稀在锅里咕嘟着,铲一小勺出来,边吹边捏;吹捏好了,往往还是看不出本相,别急,蘸上颜色,点点画画,简单添上几笔之后,该是什么就变成什么了。


小孩儿玩具多了,不稀罕糖人,买主寥寥,可师傅还是做了好多,排排插在摊儿前,自己心里看着高兴,做完糖人,就着身后台子上的曲儿,敲着膝盖,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上年纪的手艺人都能哼上两段,来赶书会,卖糖人其次,主要是过戏瘾。


吃食场一般是最受欢迎的。瓜子、花生、大核桃,酸枣、板栗、糖葫芦,应有尽有。糖葫芦是现蘸,板栗是现炒、爆米花是现爆,香味腾腾、热气腾腾。


跟着大人来玩儿的孩子们,手里基本上都举着一串糖葫芦,没几颗牙,咬也咬不动,舔上半天,最后基本还要进大人的肚子。红枣摊子也不少,因为正月里还都要蒸红枣年糕。


集上摆出来的红枣都是山东特有的零枣,个儿小,色红,甜味儿足,泡上一晚,甜度不减,软糯绵柔,正适于蒸糕,别的地方还买不到。还有最喜人的大饽饽,多是寿桃样子,顶上染红,买回去一熥,一个能喂饱一家人。这种大饽饽都是老面饽饽,不用酵母发,不像市面上的馒头那么白,可是有嚼头,且越嚼越香,这种劲道都是废上功夫、一下一下搋出来的,功夫不到的饽饽,一吃就能吃出来。


我最爱的一向是油炸小馃子,这是一种色金黄、味香脆的油炸点心。一般用鸡蛋、白糖和面,撒上芝麻更香,并无其他佐料,擀开面片切了,再翻成麻花状,油炸两遍,甜香扑鼻。小馃子都是小贩们自家炸的,就放在几个大盆里带来,十块钱能买到一大包,吃起来就溜不住嘴。


卖乐器的艺人


吃食场旁往往摆的是文玩书画和乐器。乐器多是二胡、三弦这样配戏的弦拨乐器,卖乐器的都是唱过戏的老人家,摆下摊来,也不叫卖,随手拿上一把二胡,就开始拉曲儿。


不管多久没上台,手底下的功夫都没还给祖师爷,一上手,苍劲凄厉、婉转灵动皆有,摊子周围很快便聚满了人,成了一方小戏台。眼见的来看的人越来越多,戏瘾上来了,就随口唱上一段,跟大戏台上不同的是,他们唱的往往不是什么历史故事,更多的是民间小调,掺和上调笑打诨,引得围观的人们一阵阵的起哄。


再到集市的尽头,基本就是手艺人的天下了,剪纸的、刻章的、木雕的都有。


木雕

手工编织的鞋子


小的时候,姥姥还给我做过虎头鞋,不久前翻出来,放在手掌上,那么大一点儿,真小巧,真精致,真可爱;现在很少见到自己给小孩儿做鞋的了罢。


集市上这些手织的鞋子,都是些年龄不小的妇女们做的,冬天地里没活儿,外头又冷,不想走动,便买上毛线,也不急,有一搭无一搭地干活儿。虽说是“闲活儿”,可是再手工上,花样上,色彩上,都是一丝不苟的。织完了还要再清洗晾干,买回家是可以直接穿的。有的织完放在手心一看,越看越喜欢,也就不管家里有没有穿的下的小孩儿,索性自己留着,不舍得卖给别人了。


木雕摊子照旧在最偏的一片,来看的人不多,来往的人也少。问过木雕师傅,他说这是个精细的东西,一群人围着看,手底下着急,很难雕的好。与其他摊位前的喧闹两样,木雕摊前围观的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像在看一局战线颇长的围棋。


这是我怀念的胡集书会。


在的胡集书会,似乎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先一唱一周的书会,现在变得更加“规整”:一周时间,哪天在礼堂比赛,哪天展览摄影作品,哪天评奖,哪天开表彰大会,安排的井井有条,真正在大街上热闹唱戏的时间只有正月十二上午。


来自全国各地的专业演员和名家越来越多,与台上浓妆艳抹的俊男美女相比,长衫短袍的本地曲艺人开始门庭冷落。


周金山表演东路大鼓

滨州东路大鼓是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的唯一继承人名为周金山,山东滨城人。他今年已近古稀,且有病在身,额头上零零星星地有了些许老年斑,但一开口说话,嗓门还是亮的。


周老成为东路大鼓传承人后,确实受到了更多关注,不时有电视台、报纸媒体前来采访,也有许多晚会邀他演出。出于传承戏曲的目的,有剧团演员要他对着摄像机演唱几出戏,刻成光盘,说要拿回去学习;也有人慕名而来,向他讨教东路大鼓的演唱;可就是没有人愿意从头开始,踏踏实实地将他的本事学到家。


曾经有个三十多岁的大鼓爱好者来求教,周老也兴冲冲地准备倾囊相授,可惜光唱大鼓活不起,最终他还是回家谋生计去了。这没什么不能体谅的,两人至今还是忘年之交,常有电话联络,只是说起自己这个“传承人”的“工作”,周老总是犯难。


“说要传承,怎么传承呢?我也犯难为呀。现在不管是学生,还是青年,只要愿意学,我就教;愿意学多少,我就教多少。义务教,不收钱。”接着,他竟然对着摄像机说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舞台的广告“围裙”


有头脑的商家瞅准了巨大的客流量,在戏台子边围上显眼的广告横幅,还守住街角路口,往有人手里塞传单。苏勇鹏是一位航拍爱好者,今年也兴冲冲地扛了机器去拍书会盛况,不料在他的航拍镜头下,大街上到处花花绿绿,全是广告单页。


我无意推崇过去那个老的、这代人记忆里的胡集书会,只是现在与以前相比,总是少了一些热闹的。尽管与大多数城市人在祝福短信里过的春节相比,它已经算热闹了。


以前我的恩师曾说,家乡就是自己的一床破被窝,不管有没有补丁,总是暖和的,不忍说它坏话,此时突然心有戚戚。


注:胡集书会:2006年5月20日,,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类别:民俗;编号:Ⅹ-59)


我与《返乡画像》


《返乡画像》是一个说话的窗口,更是一个记忆的窗口。它纪念一个理想的故乡,纪念一份深切的乡愁。窗里的人尽心勾勒,让故乡活起来;窗外的人看进来,让故乡走出去。谢谢它,让我们看到,思念也是一种力量。

导师推荐语:


民俗既是民间文化的载体,也是民间文化的集中体现。赶集是乡村人的一个大事儿(不仅是为了购买必需品,还包含着娱乐、放松、人际往来、自我展示等等功能),而农村的集市,也就成了民俗、民情的汇聚地。文章细致的描画中,带有一定地域特点的民俗民风得以生动的体现。虽然作者所写,并非她的故乡一地所独有,但在城市化进程中,这个原汁原味的民间舞台,毕竟让人生出几多感慨来。

导师:赵普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文|董迪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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