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饼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11-27 00:36:07

家乡吃食系列

 

父母在,家就在。

父母长眠,家在哪儿?

记忆中的家,百寒侵袭春晖暖心头

记忆中的家,小麦担纲秋粮养脏腑

梦回故园,青春的记忆何处安放?

系列拙文所记不止家乡味。

 

@油饼

京城四月天,玉渊潭的樱花盛开,云英如海。美美地咽下一口老家的油饼,往事拦也拦不住地浮起来,那艰苦岁月中的窘迫阴影,也变得透亮如灼灼樱花。



 炸油饼,新年重头戏,仅次于杀年猪的盛大事件。平常日子里,若谁家公然炸油饼,会被视为烧包,不会持家过日子。要知道,在穿衣吃饭事尚未好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躬耕在黄土坡旱田中的农家人,对主宰全家温饱的“天色”极其稀罕,年关的种种敬拜也极其当事。平日里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各家掌柜,过年时也敢一钱当一分钱花。一元一幅的灶王爷、财神爷的画像那是必请的,一元一串的喜神鞭炮那是每天至少要放三串的。两位爷面前每日换的祭品,必有这这黄金般香甜的油饼。人们将自己对油汪汪豪气生活的期盼,赤裸裸地祭贡在神明们的眼皮子底下。意思的表达也明了直接,老天父爷啊,好吃好喝供拜着你,我这点小意思,你好意思不给办好了。

瑞雪兆丰年。老家隆德县,地处宁夏南部、六盘山西麓,又因南北高坡夹平坦川道的地形,一年的雨水会比西海固其他几个县多那么几十毫米。少年的家在半山坡上,据说山顶的海拔高度仅比六盘山低着六米。这年关前的瑞雪,常会如愿如期而来。那沸沸扬扬的雪花呀,能让穿着单衣的增怂娃们在零下十几度的雪地中跑出个蒸汽头。


就在这风寒与雪冽交相肆虐之时,炸油饼的好戏就逐家子开锣了。戏的主角,自然是在油锅中妙熟的生面饼子。锅是大铁锅,油是胡麻油。大火起劲烧,油花儿次第绽放,旧的油泡刚凋谢,新的油泡已含苞。赶着脚步来采花的,是半厘米厚、中间被切个十字型小口的生面饼。很是生猛的她,不知深浅,一个猛子就扎到油深处结果呢,超过200度的油温让她打着旋无处可藏,白晰的脸庞瞬时就镀上了360度橙黄,那平坦的腰身也骤然丰满了许多,一下子就让她穿越时空般女大十八变了。就在她惊诧于华丽转身后的全新形象时,嘻嘻哈哈哈围上来的油花们滚烫小手就已经再次虐她的新脸蛋N多次了她,就此步入了人见人爱的待字“柜”中年代——放在柜子里的油饼是要随时吃的,装在瓦缸里的则是长时存放的。

这一款老少咸宜的家乡美食,看似简单其实有大不同。

冬小麦与胡麻油

这面,会选用冬小麦的头茬面,绝对不能用市场上被捧为天使的“雪花粉”,二者的差距,不是种粮人不知道,前者色泽淡黄而富含粗纤维,后者色白如雪富而不养。这冬小麦,由播种到收割,大抵要经历9个月270天左右,它小小的种籽,自入了黄土的怀抱,每一天都被爱包裹着。被黄土坡人造梯田松软微湿的地气滋养着,被六盘山西麓多地形雨、温差大、日照足的天气涵养着。在不算短的一生中,它还要经历秋霜、冬雪、春雨、夏阳及日月精华的交替锤炼和持续温养,然后,在流火的七月,成熟至锋芒毕露时,被农人们收割入仓。唯其十月怀胎般的艰难,唯其产量和营养无出其右,才在众多庄稼之中脱颖而出,成为这方土地上最受宠爱的主要种植。

这油,由胡麻籽土法压榨而来。胡麻的源渊,遥远而众说杂陈,遥远到只存在于秦腔传唱者的喊吼声中,存在于隆德农民画家如靳守恭们的宣纸上,存在于能怂如“三虎子”们说书般的谝传里。少年是瓜怂娃子一枚,对其名称及详细原产地,不愿也不能负起考究的责任。望文生义般的揣测,大抵是汉唐时代从西域某国走丝绸之路驮运而来。而它给家乡人带来的福祉,其牵肠挂肚的油润效用,即便当时热播的《西游记》也输逊三分。

胡麻播种的最佳时期,是清明之后的20天左右,比冬小麦晚了近六个月,收割期则晚50天左右。金秋过后,一粒粒红褐色的胡麻被装进麻袋里,从四乡八村驴背马驮地运送到油坊。然后,排队等候出油的时刻。土法榨制的过程,是劳动密集型和技术操控型无缝对接的良好实践,是油官们汗水与智慧的结晶。需步步为营,走过炒胡麻籽、蒸油、磨油、包油、出油入缸等环节,一个也不能少。榨油的环节,如同游鱼衔尾而行,首尾相顾、团结一致,不能插队、更不能掉队。其精妙处,非当行人不知其冷暖分寸也。榨油团队中,掌握核心技术的,叫油官;其他人也是油官看上眼的、多年合作的同村人、邻村人,要求不高,听话、力气大、能下苦即可。村里的油官叫王厚太,闲时常来找我大(爸爸)闲话。寒冬三个月,是榨油季,他住都在油坊。他的榨油技术有多高,我无从知晓。人们广泛传说的,是他一把生糜子喝一碗头道热油的故事。

斯人已去,传统榨油坊也踪迹全无,此处多写几行,略作纪念吧。

新鲜出锅的油饼,需要放在竹篾编制的篦子上控油,这是油饼再次膨胀收缩的过程,是滤掉火气、释放油气,沉敛香气的不可或缺。

硬柴与风箱

锅中油与饼的热闹,始作俑者有两,一是灶堂里起火架秧子的硬柴,二是右手边煽风点火的古老风箱(也有左手边风箱的,那这家人多半聪明,多半会出人才)

硬柴以杨树或柳树的枯支嫩干为主。那杨柳枝或许一个月前还在树上仰望星空,期待着又一个绿叶季的来临,然而,某一天某一刻,随着枝柯间鹊巢被少年强拆,它也成了农家人冬季烧火取暖的硬柴,躺在阔荡荡的打麦场等待取用。等待的过程中,它或许会被积雪厚厚地覆盖,或许会与牛巴巴、羊蛋蛋(牛羊的粪便)为伴,这对于习惯了在蓝天下恣意狂放的杨柳枝来说,简直就是坐班房。朝阳中消融晚霞中冻结的积雪未能濡湿它的细枝末节,很酸爽的农家肥未能霉变它的五脏六腑,而不时来撩拨的冬日阳光却让它的火气越来越大,它挣扎着,吼叫着,连紧绷的皮肤都裂开了口子。它不知道,这传递它愤怒的道道口子,却让正在寻找炸油饼所用柴火的女娃子眼前一亮,“这柴干透了,正好烧”。

它等待的春天不会来了,它未曾亲历过的猛烈燃烧来了。燃烧中,它体味着油的冰凉与滚烫,体验着油浸入面的欢愉反应,体会着面饼由生而熟的巨大喜悦。它悲伤的心情竟然好转了,它找到了抚平身体和心灵创伤的理由:人类的生存大于生态的苦难年代,我,一棵树的人生,能与盘窝枝头的喜鹊夜话,能以燃烧自己的方式助推相伴成长的冬小麦得万千恩宠,也算不虚度此生了 

拉风箱的少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走出过大山,他的世界还是一张白纸。但奇异的,看着燃烧的柴火,他却想到了薪尽火传,想到了人类、民族、家庭、家风继承与开拓创新。如眼前这灶堂中的柴火,一分为二,薪尽归土,火气则沉淀在那如同孩儿面一般的油饼中,温暖着年关时节俗世宾客和主掌收成丰穰的神明们的胃口,蔓延的脉脉温情,又成为维系亲朋关系和家庭幸福的温暖丝带

如果说杨柳枝是随缘而来的匆匆过客,那风箱就是守这个家的世纪老人。多半是这个家庭中年龄最长者。结实而光滑的手,留存有这个家庭五代人中多数女性的温度,记得每一个拉风箱者的心情和气度面貌。眼下这少年,是少有的能够坐下来拉风箱的男娃娃。“君子远疱厨”,这句不知是哪个说的话,竟然被一群喜欢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谝闲传的坏怂们捧为不进厨房的圣典,且执行得很到位。他历经沧海桑田的目光,慈祥地审视着少年的一举一动,甚至看透了了少年的心中所想。他干涸多年的眼眶里有了一丝湿润,“这娃儿,大概能圆了历代祖先走出大山的梦”。或许是回应祖辈们冥冥中的呼唤,当年,拉风箱的少年在全镇的小升初考试中,获得了全镇第一名的好成绩。当天,沉疴缠身的妈妈挪动虚弱的身体,破天荒在七月天给他煎了一个水油饼。一小勺油,一大勺水,一小面饼。那一晚,梦中的土炕,锦绣帷幄。

六年之后,少年最后一次紧紧地、静静地握着风箱老人的手。灶堂里没有起火,土炕上没有妈妈。少年只是想通过风箱老人的手,唤醒留存的妈妈的体温,让睡在地下的她,也能感知到小儿子考上大学的喜信。

……

10年转瞬去,20年转瞬去,30年正在转瞬中。时光变迁中,吃一口老家的油饼,竟成不易实现的奢望了老屋地基上,是已经拔节而起的杏树;搬到川道新农村居住的大哥大嫂,正在失去种胡麻和冬小麦的土地与精力。若走快递,从宁南山区到北京城的路途相当遥远,西北风尘、华北雾霾的交相侵扰,再加上转站时的野蛮抛投,到手的油饼,多半形象、气韵全无。因恭候油饼而再次满满发酵的思乡情怀,也会被这“碎玉”扎破一个口子,顿时泄了精气神。

这次,二哥来京,一路护送来了三十多个油饼。品尝一口,沉淀在心海深处的妈妈的味道,就跃出水面,如夕阳下的帆影,随波荡漾了。


@所有人的微信视频,让大哥大嫂炸油饼的过程同步呈现。看着视频,似乎时光倒流,盘中这走了近二十个小时的油饼,确乎刚从老家的热油锅中捞出来。看着视频,听着哥嫂的叮嘱,我的心了再次回到了老宅——听信而围拢来叙旧的,除了满粮、余粮、引弟、招弟等兄弟姐妹,还有那黄土坡上的春风、夏雨、秋霜、冬雪,还有那断角的黄牛、迎风流泪的黑狗、沟底汩汩涌出的清清泉水及在泉池边洗衣服的少年。

作者:王汉

联系方式:wh4802@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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