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滩-27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8-20 23:17:46

姜荣把德沃斯安排住进梅园,陪着吃过喝过,趁德沃斯午睡工夫,叫大成子留在旁边侍候,他自己悄悄溜出去,直哧奔陆家来。

陆家巷口头有口水井,井台上围一堆女人在那块漂洗染布。各家染的颜色不一样,倒出来水,在路上冲出一道道五颜六色的水沟。女人都这毛病,三两人聚一起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五六个聚一块堆,呱呱起来比唱戏还热闹。晌心这阵子,街上很少有人走动。姜荣一露头,就挨这些女人看见了,跟着七嘴八舌把话扯到他身上来。姜荣打她们旁边路过,假装什么皆没听见,只顾坑头走路。这些女人皆在兴头上,他要搭句腔,半天皆未必走得了。

小心翼翼绕过那些水沟,前头不远就是朱佩芳家。姜荣回头望望,脚底下犹豫起来。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一个大,当着这些人面走进朱佩芳家,不定她们背后嚼些什么烂舌头哩!他倒无所谓,怕给朱佩芳惹麻烦呀。一犹豫,竟从门前走过去了。等回过神来,发觉走过得了,再想回头,更怕人说他心里有鬼,索性坑头朝前走。他暗自嘲笑道:“前怕狼后怕虎的,真没用。大白天的,进去说句话就出来,怕什么嘛!”心里正后悔,猛听有人喊他:“六表哥呀,上哪块的?进屋坐坐哇!”

姜荣抬头一看,朱佩芳正笑吟吟迎面朝他走过来。她胳膊上挎个篮子,不用问,笃定是送饭上她哥家才回来。姜荣见这么巧,心下高兴,当即把朱佩芳让到墙对过楝枣树底下,小声问她:“那天我说要帮秀峰还账,你朝我拼命挤眼,究竟什么个意思呀?”

朱佩芳还想把他朝家让,见他执意不肯,猛然醒悟过来,脸立马红得了,耍小性子不睬他:“站我家门口都不进去,你把我当什么人咧?”

姜荣把嘴朝井台那边呶呶:“一捧眼珠盯着哩!你不怕她们乱嚼舌根子哇?”

朱佩芳说:“我身正还怕影子歪哇?哪个敢乱嚼,我撕她嘴!”

姜荣见她像要生气样子,不敢再犟了,只好抬脚往她家走。

朱佩芳一看,脸立马绽成一朵桃花,笑眯眯跟在姜荣后头。陆四正跟两个侄儿在屋里玩,看见有进来,随手操起擀面杖子往外撵。朱佩芳连忙喝住他:“莫乱来。这是大成子小表舅哦!”

陆四盯姜荣望一阵子,才说:“哦,是小表舅哇!”扔下擀面杖,拖只凳子过来,拉住姜荣袖头说:“小表舅,来,坐。”

朱佩芳说:“是他们小表舅,不是你的。你喊哥就中咧!”

陆四摇头说:“哥哥不是好东西,我不喊。”他把姜荣按在凳子上,脸对着姜荣说:“我说对啵,小表舅哇?”

二成子弟兄俩见娘回来了,脖子一缩,就要往天井里头跑。朱佩芳把他俩喊过来:“过来喊人哇。小骐子他大大,你们不认得啊?”

二成子稍大丁个,扬脸问道:“是不是那个秀才哇?”

一句话,把姜荣跟朱佩芳都逗笑了。看见娘点头,二成子拉上小弟,走到姜荣跟前,就要跪下磕头。姜荣拉住二成子说:“不年不节的,莫磕头。磕我也没钱赏你们。”

朱佩芳笑着说:“作揖吧!赶紧上学去,天不早咧。”一转脸,看见地上有筐山芋,她板起脸问道二成子:“这东西哪来的?”

二成子说:“剃头铺张大爷拿来的。人挨我小爷打跑得了,东西硬撂这块的。”

朱佩芳脸一红,偷眼朝姜荣看看。姜荣装讪没听见。朱佩芳过去掂掂,估计小鬏拎不动,便叫陆四把山芋送回去。听见嫂子差遣,陆四兴高采烈跑过来,接过筐就往外跑。朱佩芳连忙追出去,再三叮嘱他慢丁个。

等陆四走远了,朱佩芳才回过身来招呼客人。她倒碗水过来递给姜荣,然后坐在对面小床上,手里拿着针线,远远对姜荣说:“你问我那天朝你挤眼什么意思,我倒过来要问问你:你晓不晓得他值不值得你帮的呀?”

这话把姜荣问一愣:“怎叫值不值得?我跟他还分什么彼此哇,不跟亲弟兄一样么?”

朱佩芳冷笑一声:“哼,那是你想的哦!”她头抬起来,望着姜荣说:“有些话,其实我不该说的。不管怎说,他都是我大哥。你帮他,我根本不该拦你。哪有打自己亲哥哥坝这道理呀,对不对?不过,我不说,估计也没人跟你说。没人跟你说,我再不说,那我非鼓囊死得不可。”

姜荣笑着说:“你不赶紧说,我先要鼓囊死得了。”

朱佩芳一听也笑了:“你也会着急哇?我还以为你永没脾气的哩。”

姜荣朝她望望:“这什么话?”

朱佩芳“噗哧”笑出来,停下手里活,郑重说:“中,不哄你玩了。我大哥这人哇,没得你想那样好。好吃,好赌,这些你都晓得的,我就不多败相他了。单说他对你。自打你上董家做事,他心里跟猫爪抓似的,整天不安生,生怕你把他位子抢去。不晓得你有没有知觉,凡是你替东家出主意,他没有不反的。旁的不说,单说刘举人卖地那回子,他要不捣乱,东家笃定听你的。这是他过后亲口跟我说的。当时我一听就道他:人姜欣然跟你有仇哇?他就说那话,说你要成功了,他往哪摆?打那我就晓得了,将来他非害你不可。不过这话叫我怎法跟你说哇?叫你提防我大哥,这话我怎法说得出口?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说太对了。我们亲姊妹都过这些年才晓得,你上哪能猜透他心里想什么子呢?”

她正滔滔不绝诉说这当口,打门外忽然冲进一个人来,一进门就指着朱佩芳破口大骂:“你这骚货、臭货,,连天黑你都等不迭了哇?你这不要脸烂货哇!”

没等朱佩芳还嘴,那人转过身来,指着姜荣鼻尖子又骂起来:“你个臭不要脸的,这回还有什么好说的,啊?天天叫我抓贼抓脏,捉奸拿双。这回给我堵门上了,还有什么好赖的?你这败类,畜生啊,你猪狗不如哇!”

姜荣跟朱佩芳全愣住了,定晴一看,来人正是杨婉罗。姜荣来不及多想,“霍”一下站起来,冲杨婉罗喝道:“莫胡闹,在人家哩!有话回去说。”

杨婉罗手一扬:“回个屁!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天天叫我捉奸拿双,今天再说哇!”

这阵子,门口已经围一下人过来了,个个脖子伸多长的,往屋里看热闹。

朱佩芳怒火中烧,“啪”一下把手里东西扔床上,站起身,眼瞪多大朝杨婉罗嚷道:“姓杨的,你们家事我不管。这是我家,你莫在这块胡卷瞎骂。你骂哪个不要脸,哪个?他是我家大成子师傅,我跟他不能说句话啊?我关门了,还上锁了?大天白日的,我大门敞着,房门开着,你看见什么了,满嘴胡说?”她指着门外那些人,责问杨婉罗道:“这么些人在这块哩!你口口声声捉奸拿双,你拿给我看看的,奸在哪块了?你要拿不出来,我告诉你,你就是毁人名节!你晓得这罪有多大啵?司里州里皆有衙门,哪块没得说理落头?”

杨婉罗冷笑道:“想拿官司吓我的哇?门皆没有。老娘不是挨吓大的!不要以为你俩那些丑事我不晓得。告诉你,老娘一心数。从前不拿出来抖活,那是替你们留面子。既然给脸你们不要,那就莫怪老娘不客气。你不想打官司么?走哇,跟我去。哪个缩头,哪个就是孬种。”

外头人跟着起哄。租西头屋卖针线的老嫚子李三娘,从人群后头挤进来,横在门口,朝外撵那些看热闹的:“走走走,都走!哪家没个三长两短的,有什么好看的?有这闲空子,去家多糊两张骨子去。”说罢回身劝阻杨婉罗说:“秀才娘子,这都怎说的呢?好歹还是亲戚哩,有话慢慢说嘛!给这些外人看热闹,像什么子哇?”

姜荣趁势说:“是的哩!一进门脸就虎着,逮到人就骂,实在是不讲理。”

杨婉罗一听,火“腾”一下又上来了:“我不讲理?许你们勾勾搭搭,还不许我说句话哇,啊?天下哪有这理!李三娘,你老给评评。说句难听话,有人你,你能不吱声?”不等李三娘答腔,她又回头冲姜荣嚷道:“你当我乌龟哪,头整天缩着?”

朱佩芳冲她嚷道:“你倒头嘴干净丁个!哪个勾勾搭搭了,哪个你了?莫往人头上乱扣屎盆子。我告诉你,你趁早出去。你欢骂街,你出去骂,骂上天我也不管。在我家,你要再多骂一句子,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听完这话,杨婉罗捋起袖子,叉着腰说:“怎的,你还想打人哇?这他奶的什么年头,狐狸精要骑到人头上来咧。你动我一下试试的?”

朱佩芳指她鼻尖子嚷:“你骂哪个狐狸精的?你狗嘴放干净丁个!”

杨婉罗见她气急败坏,得意洋洋说:“哪个搭腔就骂哪个的。这块这么多人哩,旁边怎不搭腔的?哪个是狐狸精,她自己肚里皆有数,骚着哩!”

朱佩芳忍不住了,窜上来伸手要抓她。杨婉罗一看不好,连忙往旁边一闪。她不甘心吃亏,弯腰工夫,伸手拽住朱佩芳围裙,往怀里猛猛一带。朱佩芳猝不及防,一下挨她拉个趔趄,眼看要跌倒,幸好李三娘在旁边一把扶住。

李三娘着急嚷道:“有话好说,莫动手哇!”

话音没迭,杨婉罗已经一把薅住朱佩芳头发了。朱佩芳疼的“啊”一声惊叫起来。她不服输,头坑着,两手在杨婉罗身上发疯似的乱抓,最后抓到杨婉罗头上,揪住杨婉罗头发,拽住拽着。两人你抓我,我抓你,哪个都不肯松手。李三娘拽两人手拽不过来,直喊姜荣过来帮忙。姜荣害怕碰到朱佩芳身子,急的在旁边直搓手。

正难解难分时候,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大喊一声:“我操你妈的!”

姜荣乜眼一看,陆四打人缝里头挤进来,拾起桌上擀面杖子,“呼”一声,劈头盖脸朝三个女人砸下来。这阵子,三个女人缠成一团子,杨婉罗跟朱佩芳腰都弯着,只有李三娘高出半截子来。擀面杖要落下来,非帮李三娘开瓢不可。姜荣见势不妙,来不及多想,两手抱住后脑勺子,护在三个女人身上。只听“咚”一声闷响,跟着“啊”一声惨叫。听见是姜荣声音,杨婉罗跟朱佩芳同时一惊,全松手了,直起身来查看究竟。

只见陆四拿根棍子,瞪眼朝杨婉罗骂道:“你个×女人,叫你打我嫂子,我开你瓢!”抡起棍子,往杨婉罗头上砸。

朱佩芳吓得脸都白得了,连忙抓个匾子来挡:“他小爷,莫乱打哦!”她已经迟得了,“当”一声,擀面杖打在匾子上,把她虎口震生疼,手一松,匾子“哐当”掉地上去了。

陆四见打着嫂子,慌神了,“当啷”一声把擀面杖扔得了,哭丧着脸喊:“嫂子,你疼不疼哇?”

朱佩芳疼“丝丝哈哈”的,嘴里倒安慰他:“不疼,我不疼。你出去玩去吧!”

陆四说:“她要再打你呢?”

朱佩芳说:“不碍事,我俩皮麻玩的。”

陆四这才“噢”答应一声,上天井玩去了。

见姜荣脸色苍白,朱佩芳顾不上手疼,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道:“伤哪了?”

杨婉罗气呼呼挡着她:“还有脸问。他要残废得了,下半辈子你养着哇?”话一出口,觉得不妥,连忙又说:“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家日子好过不了。还不赶紧让开来,给我们出去哇!”说着,扶起姜荣往外走。

朱佩芳方寸早乱了,追着问道:“要不要涂丁油子哇?”

杨婉罗不屑说:“你比我家大伯还会看病啵?”

李三娘拉弯子说:“好在头没破,阿弥陀佛。”

杨婉罗把眼一瞪:“敢情你身上不疼哩!吃灯草灰,放轻快……”

姜荣捧着手不耐烦说:“少说两句呗!”

见他满脸痛苦,朱佩芳心疼不得了,又不敢流露出来,只得强忍着说:“赶紧上大表哥那块看看吧。不晓得骨头伤没伤着哩!”她两只脚不由自主跟后头往外走。

杨婉罗回头瞪她一眼:“你还想跟去啊?阴魂不散。”一句话,把朱佩芳戗站住了。

门外人见仗不打了,散去一大半。另一半人看见屋里有人出来,纷纷退后,闪出一条道来。跨过门槛子,姜荣把身子扭扭,不让杨婉罗扶他。杨婉罗晓得他爱面子,也不勉强,紧跟他后头出来。朱佩芳站在门框后头,进又不能,退又不舍,只得眼巴巴看着人家两口子,往街外头走去。

 

姜家老大姜桂子承父业,在东大街老宅子挂牌候诊。他祖父姜兰生行医那会子,擅长的就是外科。传到姜桂这块,技艺日臻。他叫姜荣把手伸出来一看,见手指头肿跟馒头似的,便直摇头,咂着嘴说:“啧,左手这两根――中指跟无名指骨头恐怕断得了。”

杨婉罗一听就急了:“那怎办哇,还能不能写字了?”

姜桂不紧不慢回头问她一句:“他左别扭子哇?”

杨婉罗“吃吃”傻笑起来。

姜桂替姜荣仔细做过检查,无奈地说:“这死愣子,下手真黑。无名指肚子这根骨头碎得了。就算长起来,这个手指头将来也未必能伸得直。”

杨婉罗急要哭,发狠说:“叫他赔!”

姜荣说:“赔你根手指头哇?你想叫我长根六指出来当祝枝山?”

把杨婉罗说的哭笑不得,没好气说:“怎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家为契你的,你倒拿人穷开心。你才六指哩!你不是小六子么?”把姜桂跟姜荣说的“哈哈”大笑。姜荣一笑,手疼起来,呲牙咧嘴的。杨婉罗嘟囔道:“活该!”

姜桂替姜荣敷上药,拿一对小夹板把左手两个手指头夹住,又拿一对大夹板,把手腕子夹住,缠上绷带,把胳膊吊在脖子上。回到家,家里人看见皆吓一跳子。伤成这样子,工地去不成了。在床上躺一阵子,等伤口不太疼了,姜荣爬起来要出去。杨婉罗拦着不给走。姜荣说:“我腿好好的,怕什么哇?请来洋人还在客栈了,怎法也得跟人交待一下子呀!”杨婉罗这才放他出去。

姜荣先到公司,跟表哥说明自己受伤了,工地暂时去不了,事又不能耽搁,最好先派人替他。董玉洲看他胳膊吊着,连忙问他怎回事。姜荣只好把经过轻描淡写说一遍。

董玉洲听罢“哈哈”大笑,咧嘴笑谝他:“哈哈,这下老实了吧?莫以为跟过武状元就会全武行了,说到底还是一介书生。平时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想跟人动手,那道行差得远哩!”

姜荣撇嘴说:“这下你幸灾乐祸了。”

董玉洲还要说,董玉湘叫他莫打岔,追问姜荣:“派哪个去合适?”

姜荣早有打算了:“派唐先生吧!他主意多,管人也管得住。工程上事情叫他听洋人的,洋人怎说他怎摆布就中了。谢先生做事稳当,两人帮衬帮衬,应该不会耽误事。”

董玉湘点头同意,把唐家林喊过来,当面跟他交待一番,然后叫姜荣带他去跟洋人见面。不能跟姜荣搭伙,德沃斯很遗憾。不过姜荣受伤了,他也没法子,只好捏鼻子跟唐家林一起上工地去。

把他们送走,姜荣就没事了,每天除去上老大家换药,整天蹲家不出去,要么坐窗前看看书,要么陪老父亲嚓嚓呱,要么拾当拾当从前的诗文稿子,要么逗小四子玩,真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的好不舒服。

他手上看这部书,是姐夫程正磬送他的,名叫《小蓬莱仙馆传奇》,是上海藻文石印社庚子年才刊行的新书。写这本书的人,是中正街一个有名的才女,姓刘行三,闺名清韵。其父刘蕴堂是中正场的垣商。刘清韵自幼聪慧,四岁辨声,七岁能诗,生平交游不止于闺阁,曾经几度拜师习学词曲绘画,才名远播。咸丰九年,刘清韵外嫁沭阳县名士钱梅坡,夫唱妇随,在士林传为佳话。诗词以外,刘清韵最擅长戏曲,著述颇丰。

姜荣对这位同乡先贤仰慕已久,记得小时候他还曾在大姐姜妍家看过刘著的钞本。可惜那会子他要考科举,大人不给看这类闲书。程正磬喜好音律,据说还帮刘清韵谱过曲子。他能有这部书,当然不奇怪了。这部书中收录了刘清韵所写的十部传奇,皆是经过曲园居士俞樾大师悉心批阅过的精品。程正磬送他书还是今天春天事情。姜荣早想拿出来,无奈整天忙东忙西,一直闲不下来,顶而今没捞看。这番好不容易歇下来,总算能静下来心读书了。这样看来,虽然受丁皮肉苦,倒也不全是坏事。

没过几天,侄儿开仪从省城赶考回来,把场上做的卷子拿来,请小爷点拨点拨。姜荣把文章仔细看过,指出他文章有个毛病,就是华美有余,清正不足。虽说“羽檄飞书用枚皋,高文典册用相如”,各人做出来的文章,本来各有千秋莫衷一是。然后当今文风更讲求实用,朝廷开科取的也是经世致用人才,主考自然偏重平实稳重,所以做文章要言之有物,才能入考官法眼。如果一味讲究富丽堂皇,堆砌词藻,念起来字字铿锵,却派不上实际用场。开仪听得不住点头,心悦诚服。姜荣又看看他写的诗,意境、用典皆还不错,趁势勉励他几句。有一首排诗,押的不是官韵,姜荣也替他指出来,教他一定要仔细,下回进场千万莫犯这种小错。开仪受教匪浅。

随后,姜荣又跟他聊聊考场上事情,问他主考是哪几位,同考官有哪些人,本场解元叫什么,哪块丁人。这一问这才晓得,本场海州竟中了两个举人,有一个跟他还是同科进学的。开仪说:“宗师晓得你老名字哩!我听中举那位年伯说,放牌时候,宗师还问道他,说贵学有位姜欣然,怎没见他进场的哇?你老听听,宗师对你老眷顾,天高地厚哩!你老要下场,笃定稳稳中在五魁。”

姜荣连忙朝外望望,回过头小声对开仪说:“这话千万莫蹲你小婶子跟前说哇!给她晓得,又要跟我急眼了。”他拿起烟袋吃两口,又说:“话说回来,我就去了,也未必中。”

开仪晃着脑袋说:“那不可能的,你老笃定中。那位年伯说,当年进学那会子,你名次比他高一大截子哩!后来几回科考,你老老一等,他老二等,偶尔才会考个一等。你老想想,他那样人都能中,你老要下场,中个举人那还不手拿把挊的?”

姜荣拿烟袋点他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没错,我将进学那会子,对八股制艺这套东西确实下过不少工夫,在州里府里也算小有才名。不过这套东西就是博取功名一块敲门砖而已,到要用真工夫时候,一丁点用场都派不上。眼下西学东进,新东西太多了。看过洋人那些东西,再看我们诗云子曰这些圣贤书,根本不晓得说什么子。说句大逆不道话,简直废话连篇,没一句有用的。朝廷要还死抱着八股开科取士,将来官场全是睁眼瞎子,怎法能斗得过洋人哇?所以我早不在这上头花工夫了。与其弄那些没用的,还不如多做些实实在在事情哩!科场这类文章,叫我看看也还能看丁门道出来,真要叫我拿起笔来做,恐怕已经写不出来喽。那些虚名都是陈年往事啦!而今再叫我拎考篮子下场去做八股,恐怕真要当场出丑了。嘿嘿,还好我识相,脚根本不朝那块揸。”

开仪这才晓得他小爷为什么不去赶考了。他把小爷将才看过那几篇文章归拢归拢,撂搁一边,眨巴眼对小爷说:“你老这一说,我真茅塞顿开。照这样说下去,来年不如我也不考了,同开保一起跟你老学生意去。我资质就算再愚钝,多少能学丁本领。”

姜荣一听慌神了,连忙劝阻说:“嗳,那还得了!该考你还照样考。你要不考,将来你大一问道,说是我鼓动的,那你大还不把我吃得哪?再说了,姜家开字辈这些人里头,也就数你最有把握的了。你再不考,姜家要想光耀门庭,还指望哪个的?毕竟这金榜题名,封妻荫子,还是读书人正经出路哇!”

开仪朝窗户外头一指,说:“那不还有小骐子、小四子了嘛!”

姜荣叹口气说:“唉,等他们长大,科举恐怕早已寿终正寝了!”说过觉得不妥,连忙鼓励开仪说:“像你这年纪眼下正当年,你不进取,不白白把大好年华浪费得了么?”

杨婉罗抱着才断下来一匹布走进来,听见他们叔侄谈论科举,忍不住插嘴说:“你小爷这话没错哩!读书人哪有不巴望高中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听起来他倒算个明白人。嘿嘿,不识庐山真面目,大概只缘身在此山中。也不晓得怎的,事情到他自己头上,倒还真没得这阵子明白咧。”

姜荣见她在他叔侄俩跟前吊书袋子,实实好笑,又生怕她罗嗦起来没完没了,赶紧朝外轰她:“我们谈文章哩,你莫乱插嘴好不好?要不,你来帮他批这些卷子啊?”杨婉罗一听,笑嘻嘻走开了。

又过几天,再去换药,姜桂把他大夹板拿得了。姜荣把胳膊伸伸甩甩,不晓得有多舒服,说这些天都要挨憋死得了,吃饭连碗都不敢端,写字也没法压纸,倒头纸跟笔一起动弹,什么都写不成。姜桂警告他说,你莫大意,手指头还早了,小夹板还替你留着哩。姜荣满脸知足说,这样好多着了。

从老大家出来,姜荣高兴,直哧上公司去。偏巧今天表哥同七哥皆没在,堂屋就程正铎一人,悠闲地坐在那块看新闻纸。他俩平时话不多,聊几句,程正铎把将才看那张新闻纸又拾起来接着看。姜荣无趣,也拾两张过来翻翻,皆是前些日子的《申报》。忽然,有张纸上画多粗黑框子,头一版楣头上写一行又粗又黑大字:

 

“朝廷谥丞相以忠,公其瞑目;中外惜欺人之死,天独何心。”

 

姜荣吃一惊,心想,当今天下,哪个能担得起这样的隆恩盛誉,莫非是合肥李公驾鹤仙游去了?连忙拿起来细看,果然写的是肃毅伯李鸿章公去世消息。呜呼!名动天下、权倾朝野的一代名臣,就这样撒手人寰了。两个月前,李鸿章还在《辛丑条约》上签字,不料两个月后,斯人竟与世永诀。

听见他旁边唏唏嘘嘘的,程正铎回头问他:“怎的了?”

姜荣把新闻纸递给他:“你看的,合肥相国走得了!”

程正铎说:“哦,他呀!前两天就看见了。死就死呗。人哪有不死的哇?那不成老乌龟了么!”

姜荣见他一丁伤感都没有,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平来,义愤填膺说:“你怎这样子的呢?他不是一般人哇。这是朝廷砫石,国家股肱重臣哩!这人去了,难道你没有大厦将倾那种感觉吗?”

程正铎笑笑说:“大厦靠他支着的哇?你没听坊间传言吗,说‘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哩。他出面办那些事情,没一件替老祖宗脸上争光的,不是割地,就是赔款,哪一回占过上风的?这种人,说他死有余辜恐怕有丁过,说他死不足惜那倒是实实在在的。死一个少个耽误事的,有什么可惜的哇!”

姜荣让他戗个哑口无言,一时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反驳他。真是高处不胜寒哪!想想李鸿章,生前高居庙堂之上,普天之下有多少人高山仰止?不料晚年跟洋人签订几个和约,竟让一代中兴名臣,临了落个“误国”的恶谥,怎不让人心冷胆寒呀!圣人教诲我们,为人要谨言慎行,善始善终,何其难哉?签那些和约,恐怕殊非相国本意。然而,他老人家处在那位子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怎能独善其身呢?若想保全名节,除非效法夷齐,终身不仕。设若天底下士子都抱着这种想法,那朝纲王法又交给什么人去执掌呢?万一所得非人,那岂不又要祸国殃民么?这些道理,他没法跟程正铎理论,干脆把烟灰磕磕,新闻纸也不看了,起身往外走。

 

走到大街上,听见身后“叮呤呤”一阵铜铃当响,姜荣连忙闪身。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回头一看,正是乔三赶着马车从后头过来。这挂马车,华盖、车辕、轮毂上头全包黄铜,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莫提多威风了。乔三看见姜荣,“吁”一声让车子慢下来。姜荣见车帘子全盖着,不晓得里头坐哪个,从架势来看是要回府去的,便朝乔三摆摆手,叫他莫停。乔三没得车上人发话,也不便擅自停下来,把缰绳一松,又让马走起来。车从身边过去,姜荣听见里头有人打个哈欠,依稀是董玉洲声音,心里不由冒出一个疑团来:“他怎回事哇,熬夜才回来?”

等马车拐进董巷,他也跟在后头,消消停停逛进来。他估计董玉洲回家大概要睡觉,便不去打搅他,从旗杆底下走过去,拐到后边马棚子。乔三卸过车正预备去饮牲口,看见姜荣,便站下来等他。姜荣过来问道:“你们打哪块回来的?”

乔三头坑着说:“七先生不给说哩。”

姜荣一听,这里头非有事不可,偏追着问道。他一追问,乔三脸涨通红说:“姜先生,你老莫问道咧!七先生真不给说。我要说出来,非挨他怠惩不可。你老就莫为难我哩。”

姜荣见真问不出来,只好作罢。他一转念,不如干脆进去问问表哥,兴许表哥叫他上哪去办事的哩!回到旗杆底下,直哧从大门进去。看门的看见他,哈腰跟他打招呼。姜荣问他:“我表哥在不在家?”

看门的说:“在。没看他老出去。”

姜荣松口气,从外厅穿过去,直奔董玉湘住的上房。到西花厅坐下来,有下人过来装烟倒茶。姜荣把烟点着,听见屏风后头有动静,回头一看,屏风后头冒出一个小脑袋来,头上扣个瓜皮小帽,下头粉嫩一张小脸,两眼滴溜溜朝屋里张望。看见屋里有人,小脑袋朝里伸一下又缩回去了。大概后头有人紧跟着撵他,没提防他回头,一下撞一起去了,“哇哇”一阵哭叫。姜荣认得他是锁子,起来朝屏风后看看,周氏正抱着锁子哄哩!见是六表叔,周氏也不躲闪了,把锁子挊到椅子上查看他双脚。将才慌乱中,她大概踩到锁子脚了。姜荣也凑过来帮忙查看。见没得什么大碍,周氏这才放心招呼六表叔。

没说几句,打后头进来一个女人,伸手从周氏怀里把锁子抱过去。这女人二十多岁年纪,头梳水光溜滑,圆脸白白嫩嫩,细眉大眼,前胸高耸,把衣裳撑紧绷绷的,腰胯扭来扭去,说不出有多妖娆妩媚。周氏见六表叔满脸狐疑,解释说:“这是奶妈。”

姜荣“哦”一声,点点头。奶妈抱锁子出去了。周氏陪六表叔说几句话,一直等到公公打后头出来才退回去。

看见表哥,姜荣暗吃一惊。才几天没见,表哥又老又瘦,满脸倦容,跟骆传庆家那些大烟鬼似的,就差拖鼻淌眼泪了。他关切地问道:“怎的了,怎成这样子的呀?”

董玉湘举起胳膊,把袖手往下爽爽,接过下人递来茶碗,浅浅呷一口,放到桌子上,抹抹脸朝姜荣看看,说:“我脸色是不是不太好看哇?”

姜荣说:“岂止不好看哇,难看死得了。不会吃这个的吧?”他两手比划吃大烟样子。

董玉湘说:“瞎诌,你不晓得我家家训哇?都这把年纪了,犯得着吗?我前两天受凉了,偶感风寒。”

姜荣自嘲一笑:“我说的嘛!”这才说起老七事情,问道他上哪里公干去了。

董玉湘摇头说:“我不懂哇。兴许又跑哪去听戏的吧!”

姜荣一想,也有道理。这个老七,算得上戏痴哩!不过转脸又想,要是听戏,不至于叫乔三封口不说哇?

董玉湘说:“他这番大概小心了,怕挨屋里头晓得跟他闹呗!”

姜荣想想也对,不多问了,随后说些公事。见表哥实在疲惫,就要告辞出来。

董玉湘朝他手上看看,叮嘱他说:“等你手好好,工地还得去盯盯哦,不能大撒手。”

姜荣满口答应。从董家出来,走到巷口头,正好碰见查文康。

查文康一见他,脸上立马一堆笑容,拉着姜荣说:“你手好哪?一堆账单等你签字哩。”

姜荣举着手说:“我这只手有伤,这只手照样签字哇!”

查文康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得给你养养元气哇。”

姜荣忽然想起有件事情要同他商量,便跟他一起说说笑笑走进公司。姜荣在公司南头有间公事房,搬过来年把了,一向很少正经八百坐里头。茶房见他们进来,麻溜拎壶开水过来,替他们沏茶。

查文康找姜荣签的全是近期采购大宗物资货单。埒子口滩工程,名义上是董玉洲总管,实际上全由姜荣一手操办,董玉洲连问皆没怎么问过。姜荣有事跟他回,他高兴时候就伸耳朵听听,不高兴了,手一挥说,你办去呗。签字这类琐事,他更不动手,全交给姜荣。姜荣又不经常在家,买些急用东西没法等他,他又授权给查文康,像木料、石头、毛竹、石灰这些大宗物资,才由他亲自过目。

他把账单拿过来看看,听查文康说总数将近一万吊,不禁直咂舌头:“钱真不经花呀,跟淌水似的。”他一头看,脑子里一头盘算,怎法能从这中间找个缝隙出来,挪一二百吊钱出来,帮朱治平先还债。他不能光听朱佩芳一句话就小肚鸡肠不管他。虽然眼下这样做有丁冒险,有丁对不起董家,不过此外姜荣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弄到一百多吊钱,他又不能为这丁钱到处兴师动众去跟亲戚朋友借。能把眼前这一关过得了,就算冒丁风险也不碍事。毕竟钱是董家的,这丁小钱,对他家来说不过毛毛雨。要搁往常,他跟表哥说说,这丁钱他不会不帮的。但是这回不同。这回朱治平害他差丁吃官司,这口气估计他一时顺不过来,所以姜荣也不好意思跟表哥开这个口。无奈之下,他只好出此下策。做这事要想瞒着查文康,很难瞒得住。姜荣不懂会计,不晓得钱怎法才能挪出来,还得仰仗查文康,只好把原由一五一十跟查文康说清楚。

听说他要挪用货款,查文康吃一惊。等到听他说是替朱治平还债的,查文康心软下来。他跟朱治平共事日子不多,不过都是板浦街人,尤其对老朱大先生,他很敬重,爱屋及乌,对朱治平这番遭际也很感慨。这种顺水人情,能帮就帮一下。姜荣见他犹豫,晓得事有可为,趁热打铁说:“这事不要你担待一丁干系。万一东家晓得了,全由我担着,绝不连累你。”

查文康想,他跟东家是姑舅至亲,就算有什么为难,他家老太爷还在哩!不看僧面看佛面,东家还能把他怎样哇?便答应下来。姜荣大喜。他跟查文康东腾西挪,花费好几天周折,总算弄出一百五十吊钱来。他把朱清平喊到大嫂子家,当朱大嫂子面,把钱交给朱清平,让朱清平出头去替她们还钱。朱家人皆感激不尽。办完这件事,姜荣浑身轻松,收拾收拾行李上圩下去了。姜荣走过后,查文康提心吊胆多少天。后来见没得什么异常,才渐渐踏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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