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火焰在南山随庐槐树下吃草，看见许多小人儿正往招苏台河聚集。在树林里穿梭的闲人例外，徐六先生，徐天牛的爹。他永远像个孩子，无拘无束，无法无天。他不参与任何谋划，也不跟任何组织合作，他是无政府主义者。
南山又多了个闲人，徐天客。他是金大姐的贴身侍卫，从齐齐哈尔救徐五爷回来，整日不着家，外号老马客，也叫自由的子弹。只要子弹的魂在这块土上，贼们就不敢踏入随庐，连影子都不行。占了的给他退回来，吃了的给他吐出来。
这里安全！火焰为此满意。活在世上，安全是最好的，女人之于相爱的男子也是。
现在有日本人出入，不再安全。无政府主义闲人和自由的子弹没有反应。
百树不然，她说话的声音小得让人听起来吃力。
坐等站等，没等到老马客的消息徐桂陶就来小南屯接百树。她说，屯子里各家大门都关死了，大人不让姑娘家出门，怕黑帽子和胡子。天牛说，来就来，我倒想见见。我大姐问请百树一起看河中不，会不会有啥事。天牛说中，有事办事。简直是。
百树把单绳柳编方包放在茶桌上说，我不怕日本人，也不怕满洲人，我怕胡子。
怕啥？
怕当压寨夫人。
你太小。桂陶看见柳包里的红蓝绸带，问干啥用，一起带过去吗？百树说，是妈妈要带给天牛叔叔的。桂陶向后退了一步，感觉有一团火球突然落地。她一直惦记世界，世界把她给忘记了，成为局外人。大姐徐桂筝都可能知道，大美女一无所知。
她想证明大美女什么都应该知道就说，天牛张罗这事也为寻找丽珠大姑。王光桦到县里打听到赵家围子洋桥下边没有发现她(尸体)，上游没有，河东也没有，就看河西草原了。听了这信儿，又有好吃喝有热闹，丫头小子们就想法儿逃出大门，简直是。
还带啥？百树将胡萝卜丁分两个大布袋放入花篓，又将一篮蒸好的面点装入提篮。看见镶嵌红豆眼睛的动物粘糕桂陶就想尝几个，她是大美女没被邀请不敢动手。面对美食等待很久，没一个人请她品尝，仿佛少了一口就不是吉祥数字，对亡灵就大不敬。
百树说，这是妈妈教我做的土豆泥。
她原本还想做日本饭团和寿司，都被大人阻止。金氏说，把这四瓶米酒给女宾，将四瓶红酒赠与男客。若问，就请桂陶帮忙说都是五大夫赐的。还请桂陶帮忙将东西放入大柳筐里，一并由火焰驮运到河套。
还带啥？百树问。
晚上河边冷，得加件毛衣，风大要戴纱巾。金氏说。
还有用芨芨草加白矾将手指甲、脚趾甲染红，包几天，你来不及了。有两样来得及，用红纸染嘴唇，用牙粉把脸抹白。别的灯笼啥的都有。简直是。
百树牵马路过徐家屯，跟徐家四姐妹走。她们沿途看见村民赶集似的往西边去，有赶大马车的，有用毛驴拉犁杖的，坐在上面的大人孩子都没作声。
徐家屯西头(实为南头)有个天然大坑，叫王八坑，几百年前天上轰隆一声大鼓，地上就跳出个泉眼然后日久成湖，鱼鳖不尽。徐家屯在龙头上，此坑则为龙眼，龙脉覆盖滋润南山下的土地。凡有沼泽皆生鲤鲫，但有水沟均有泥鳅。
桂筝说，快走吧，以后再跟百树说。
一条土路向西（当地人叫“北”），路的右手边是横垅地，每到八月初，高粱就将天空晃得通红一片。
桂姝说，大人说狼的耳朵像高粱茬子，狼走路顺拐顺垅沟子走，老祖宗打横垅是因为地有高低土有厚薄，也因为狼，狼怕横垅上的高粱茬扎眼睛，进村就走这条树林带也就是一道林，有时走东边那条树林带也就是二道林。
桂筝问，百树，怕狼不？后悔没？
百树摇头。桂筝说，这是唯一不被水淹的地，这里打的高粱米能养活全屯的人。
百树不喜欢高粱，高粱是日本人的马饲料。
大家走上北大壕。陌上方圆几十里，是大片森林和草原，招苏台河在下午的日头里清波款款，迷人魂魄。由于河水形似猪的大肠，这块土被称作大肚地。河边的柳树为徐家屯提供柳条，槐树丛成为柳罐印子的念想。
怀着兴奋和恐惧，大家看见林里的陌生人越来越多。等走出树林,她们发现徐家屯的人在滩上高低错落摆好一溜桌，挖好一条曲水，铺好一片草垫子。五个大锅同时冒着蒸汽，烧开的河水分别倒入林里的十几个浴坑。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麻花、麻团和红烧猪肉的香味。河里不断有人将鲤鱼鲫鱼甚至乌龟送上岸让媳妇们收拾一下或整个浪或切成块放入热锅里。
四个说日语的学生也在，他们辍学也没得到插手的机会。
请等一下。百树看见小南屯的周嫂正要将一瓢鱼膘倒入锅里就跑到近前。
那女人三十多岁，瘦高个，一身蓝色袍子被碱水洗成青白。里边脖颈子从白衬衣领露出来，肌肤细腻，像个戏子。嘴唇发黑，无名指戴枚戒指，一根牛筋绳穿颗黑曜石珠子。
桂陶悄声说，鬼节不能叫人的名字，也别跟她说话。她是寡妇，他男人是耍皮影戏的。两年前从高力日本营逃到小南屯没几个月就死了。你们来小南屯那天，大姐和我去他们家熬过小米粥。
我记得，一直心存感激。百树说。
徐桂芝8岁，将从小伙伴儿那里听来的话私下里讲给百树，说，传说男子人看到她的黑嘴唇和黑石珠，能立马在裤子里支个帐篷。南山有一具男人的尸首是让她整死的。
周嫂看到她们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并不打招呼，也不再往锅里倒鱼膘。
桂陶问百树，要鱼膘干啥？
百树想说却迟疑了，只说，有用。
啥用?
猜。
百树知道两三千年前古埃及和古罗马人就巧用动物的膀胱、大肠或鱼膘，起先用作男人的装饰品，炫耀他们强大、自信和智慧。300年前才用来防病避孕的。日本已经为军队人工生产了，大陆人还不知道，知道也没想使用。，荣耀了几千年。这期间从生民的手上滑过无数鱼鳔和猪大肠，都被炖熟入口。天上除了飞机，地上除了板凳，长腿的，他们什么都能吃，就是想不起发明，这个国家被外国人从头到脚瞧不上，进而侵犯，，暴虐他们的妻儿。他们也有避孕武器——儒家道德、程朱理学和乡野酷法。相爱的人出了事故，又想永远在一起，或逃或死，就是想不到发明。眼瞅着，许多道德理论一个个被坚船利炮打得千疮百孔。
桂筝说，看河当间那个穿黑袄的男子，他娘就是神婆。他媳妇19岁，结婚四年生四个孩子，这个月媳妇又倒炕上了，孩子们营养不良，没一个能下地走道的。
百树想说，起先外国女人也不知道，她们用剪刀豁开自己的肚子取出没成型的胎儿，结果女人或死或疯。
看到百树端着瓢要到河里洗鱼膘，桂陶说，这里原先是蒙古草原，水是神水，蒙古人对水尊重，不能往里倒脏东西，所有人都不能。
桂陶用个大瓦盆舀来河水让百树洗鱼膘，问，洗完干啥放哪？
送给最喜欢的人。用东西装起来，晒干，睡觉前用牛奶泡软。桂姝割了把马蔺草润湿后编了6个鹅蛋大的草罐。百树将所有鱼膘分6份装到里面。百树在脑袋里作了分配，这四个送给四个姑姑，这个是我的。
她送给大家，没告诉她们做什么。
周嫂问，百树你在做什么？
百树想起幼稚园时第一次做买卖，，小朋友们给战区的父亲、叔叔、哥哥们制作贺卡。她用的4根麦秆编了一个金鹿，从尾巴开始编，一尾四足三角。被老师推荐到日本国参赛。 同学们喜欢，她就卖给他们。现在，百树想，我可以做第二次买卖。于是她说，大姐姐，您把鱼鳔卖给我好吗？
周嫂知道她是老马客的女儿，就说，不卖。你喜欢吃这个?她看着远处的老马客望过来，就埋下头问，除了吃还有啥用？
百树不告诉她。她说，等我长大用。
周嫂说，给你5个。再给你妈妈5个，以后用就来找我。
我妈妈病了，用不上。
桂芝对周嫂说，给你闺女留些。对了，她为啥没来?周嫂说，她前天成人儿了，坐在炕席旮旯哭，看到血以为自己要死了。发现一时死不了就打算坐三天三夜一辈子不来事儿。哦，巨龙新来个老大夫，带个13岁的姑娘，她们在一起。
啥叫成人儿了？桂姝问。桂筝说，到时候自然知道，不必问。
周嫂说，嗨，女人……都是老天爷给的命，不喜欢老天爷。她发音不清。百树看见她的舌面上伏着一颗白生生的鱼眼睛。
第四节
虽未到场，徐五爷出资委托徐天牛操办鬼节的事，屯中的少年就围着天牛不走。除了吃喝他们还想第一时间看到热闹。他们看见徐天牛兜里有白桦树皮，所有预定的项目都在上面刻着。
黑豆和红豆凭嗅觉闻出胡子在哪里。百树认出穿便衣的日本人。她骨子里的同源情结死而复活，原始的母语感情升到了喉咙口。
小心啊。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声音。
徐桂筝领屯里的姑娘包括徐爱岏的姐姐分油炸糕、麻花和豆面卷。徐爱富记账，徐爱远负责安排座位酒水。
徐爱远说，还得找帮手，四个学生，人家不上学了。徐天牛就安排徐天启帮忙摆放各家自带的吃喝。孙秀丰和孙慧丰招待河东南北两路的村民。
他让徐爱岏跟他过河。
男人们撒网，下游的10岁以下的男孩子有的在岸上挖坑、飞石头打水漂或把伙伴埋进沙土。姑娘们走进浴坑，里边刚刚倒过热水。
百树问为啥不把衣服脱光？衣服湿了还能穿吗？不舒服还会得病。
桂筝说湿就湿，一会就干了。鬼节也不可以晚上晾衣服。桂筝因为没有看见王光桦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
大家说，赶兴她是小孩儿了。众姐妹看着百树的小身子也不多说话。3个七八岁的女娃子胸上还只是两个点。几个大姑娘从背心里凸现出青春的图案。今天所有姑娘都不拒绝鬼神的窥视。
当挖沙坑的孩子将泥沙垒成城堡，不断用手脚在泥窝洞穴里制造爱的声音，鸟们正在天空盘旋盯着下边的盛宴。
五坛酒，5头猪的肉半子，5盘豆腐，5盆黄豆芽，五担小米饭，这是徐五爷出狱后派人购置的。其它如烤地瓜、土豆、青苞米以及白菜包饭、萝卜菜、西红柿和一些野菜。鸡蛋、花生、水果和糖块也能看到。所有食物全部搁在大小笸箩里。
酒盏放在空口的葫芦船上，它们将沿着曲水流过列坐的尊者面前。
洗浴整肃之后，百树看见几个大人:徐爱岏的爹，会长他总爱到周嫂跟前指手画脚。徐七爷徐阳典挨会长坐着。徐八爷和徐爱富的爹徐天理也来了。还有东头的姓张的大人、柳罐印子、张家店的大人和不知何屯的大人们。
百树看见火焰在养父老马客跟前有些兴奋，走过她身边时咴咴咴发出招呼声。百树笑了，帮忙把马拴在柳树上说，爹，我给您好好看着，放心吧。
周嫂望过来，仿佛对火焰怀着莫名的感情。
徐天客让百树过来拜见长辈。她一一鞠躬行礼。
徐阳林从远方来到火焰附近用铁锅木炭煮鱼。他以前聚会时掀过桌子，蹦到天上骂过人，大事小情不稀罕聚堆，尽管回回被人邀请，他始终硬气，不与众人往来。他不习惯大锅饭菜，只对蒙古饮食情有独钟，他也喜欢南边的羊肉焖红枣和糯米藕之类，好吃喝一般村民从未听过。他的铁锅里有阿尔山的石头和通辽的大烟葫芦以及韩州城的草药。
他很孤单，不搭理任何人。看百树不停地往他这儿倒腾吃喝他就装作才认识盘问百树。
你叫百树？你从通辽来的？我在通辽咋没见过你？你的小脚趾趾甲多一嘎达没？
百树说，我梦见过六爷。
你是喜欢石头还是核桃？
都喜欢。
为啥？
石头能避邪，鬼见了核桃就跑。
核桃能保人平安。六爷摘下核桃项链放在手上掂量，说这是宋代雕刻的《水浒传》人物一百单八将。我还有唐人刻的《西游记》人物核桃链。你不爱说话？怕我？戴上这些谁都不怕。我这回带回了狼头骨和狼皮，狼是我亲手打死的。改天上我家看看，你问问小石头是不是梦见我打过狼。我在北边天天能看见狼爪子印和狼粪。我啥都不怕。
谢谢六爷!百树回头看他，四十岁出头，戴个宽沿的烟色毡帽，长瓜脸，长头发，留着山羊胡子，风蚀眼红肿得像长年流泪似的。身上有蛤蟆烟和山羊肉的臭味，绿胶鞋的后鞋帮向里折叠，想必嫌热，露着两个后脚跟。这个人跟六夫人徐海兰生了许多孩子。
大人们刚刚坐在曲水龙头的位置，就听火焰对着河对岸嘶鸣。两匹黛色蒙古马驮着重物，后面跟着两个勇士和两个姑娘。人马在徐天牛和徐爱岏示意下下河。火焰继续撒欢儿，河里的马听到召唤就奋力疾行。看到的人都站起来。
徐阳林起身说，是蒙古人。
不是说来十好几个人吗?蒙古人是讲信用的，其余的人呢？徐七爷心里甚是纳闷。
2012 10 25
作者简介：
徐婉心，辽宁省昌图县人。东北师大文学士学位，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昌图一高和铁岭县高中工作，现为沈阳四中高级教师。2003年5月在辽宁卫视讲课，2007-2008年旅居加拿大温哥华。出版小说散文集《一举风荷》，著工业题材长篇小说《我来了我看见》。现正在创作二战时期辽北和科尔沁地区汉族、蒙古族、满族和日本移民生活的长篇小说《滣》。
感谢各民族师友长期鼓励和灌溉！如果您喜欢这个故事请多多批评、转发、照耀和灌溉。
主播简介：
奥敦格日乐，笔名徐婉心，2018年3月24日获得通辽市图书馆和通辽市文联《哲里木文艺》杂志社合办“科尔沁蒙古语诗歌朗诵会”“金嗓子”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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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草原蓝狐
审 核：一举风荷
总 编 辑：奥敦格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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