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静宁的山峦和梯田 照片提供王彦州）
那一日，我和朋友去天山深处的牧场，他看着蓝蓝的天，绿绿的草，悠闲的牛羊，忽然问我：“是不是所有的牧人都会唱好听的歌呢？”
我回答他:“是的，草原上不能没有歌，如果牧人不唱，那些牛羊也要唱的。”
接着我冲着茫茫的草原也吼了一段：“拉上手 ，爱你就是一辈子； 跺一哈脚，我就相跟上你远远的走。”
朋友拍手叫好，叫我继续，其实我就会这么两句，这是我少年时期学会的。
1964年，我9岁，在兰新铁路上一个叫的疏勒河小地方上学。因为有水，这是兰新铁路少有的一个小绿洲，学校和家属区都在铁路的北边，我们喜欢到铁路的南边去玩。
铁路南边有一个土围子，土围子上面全是厚厚的草，只有东面用木板钉了一个门。每一天会有一个穿着铁路服戴着草帽的汉子，从里面打开门，一群牛羊就欢乐地从里面跑出来，在田野上叫着，欢乐地吃着青草，他跟着牛羊往远处草多的地方走，一直到天快要黑的时候，才又跟着牛羊回来。牛羊每一天都像唱歌一样的叫着，和我们一样在慢慢地长大。
我知道，这是铁路工务段喂养的牛羊，是工务段的副业队。只是我不明白，明明只有一个人，为什么会是副业队？那时候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有的我想知道，有的我不想知道。我知道，他叫王政甫，是我新转来的同学王兵的父亲，我还知道，王叔叔放羊时，喜欢看铁路，每当他看铁路时，就会反复地唱一首好像是甘肃什么地方的民歌，他唱的歌词有好多段，好像在讲诉一个什么故事，我听不懂，只有反复重复的一句，我听懂了，那一句是：“拉上手 ，爱你就是一辈子； 跺一哈脚，我就相跟上你远远的走。”
（ 1965年哈密的铁路家属区 佚名摄影）
王政甫是甘肃静宁人，自从他记事的时候起，就是连年的干旱，虽然他父亲是一个很不错的庄稼把式，但是缺水的田地里，再怎么精心伺弄的庄稼也是个爱死不活，麦子是瘪的，苞米是矮的，连地底下的洋芋也是稀稀拉拉个头小小的。地越种欠下的债越多。1947年底，家里穷的人都快活不成了，收租子的难关又来了，人家扬言，还不起债，就要把他们家的孩子带走卖。王政甫是长子，为了逃债，为了给王家留下根，他父亲就叫他离家逃跑。
王政甫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听了一个放羊老汉的指引，向西来到了兰州城。见他有着一把力气，有一家水行就收留了他，要他沿街去卖水。
（甘肃静宁的村落 照片提供许多雄）
那时候兰州虽然是守着黄河诞生的城市，还没自来水，饮用的黄河水，吃水要靠卖水人从黄河里打上来，装进水车里送，衍生出行业叫卖水客，水车上装有椭圆形的大木桶装。由卖水客们拉车沿街穿巷，有人要买，卖水客们就把摆在车子后面水桶拿出来，拔出木桶侧面的木塞子，将水灌进水桶，卖水客们再将水挑进住户的院子，倒进水缸。那水是黄色的，悬浮着黄河水里的泥沙，还需要投入几粒明矾，再用水瓢搅一阵，泥沙沉淀下去，水才变得清澈。
活儿虽然很累，王政甫能每日里混着吃饱肚子，就老老实实的干了下去。可能就是他的实在本份，在兰州活动的地下党看中了他，就利用他挑水的扁担上的缝隙，让他以卖水为掩护，传递着各种情报，为着兰州解放悄悄地做着准备工作。
解放后，地下党组织通知他，要他去培训，准备派他去一个县城去工作。王政甫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又没有文化，做领导，好像有点不行，自己家祖坟上就没有冒出过当官的蒿子。他正在犹豫的时候，看见了修铁路的工人，他被铁路工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气势感动了，还有那一排铜扣子的铁路服，那带着红五星的大檐帽，真是威风。他就向组织提出了上铁路的要求，没有想到准备向更遥远的新疆修筑铁路也急需要劳力，他的请求顺利的被批准了。
穿上了铁路服，王政甫高兴极了，他回了一趟家乡，真是扬眉吐气，就对着他放过牛羊的山峦，拉着先前订下娃娃亲的媳妇，唱起了他好久没有唱的家乡曲曲：“拉上手 ，爱你就是一辈子； 跺一哈脚，我就相跟上你远远的走。”
真是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修铁路难，可是待遇也好，每一个月到发工资的时候，就领好几袋子白面，比他从小到大吃的还多。从此，王政甫在兰新铁路的建设中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垫土方，铺道砟，扛枕木，他恨不能自己有三头六臂，比赛似的比要别人多干一些，一路西进到了柳园工务段黑石滩养路工区（文革时期改为红卫），这个工区从工长开始，全是一群有血性的汉子。他们不顾这里是茫茫的黑戈壁，住房还没有盖起来，就搭个临时的地窝子，没有菜吃，有馒头就着咸菜就行，为了使刚刚通车的铁路尽快稳定提速，天一亮就上工，起道，拨道，捣固，修整，石砟供应不上，就在戈壁滩上搜集，一直到天什么时候黑才算完。
这还不算，他们养护这段铁路比在老家里伺弄庄稼还精心，为了线路的外观好看，他们还想出主意，去戈壁滩捡来一块块的白石头，洗干净后，在石砟边边上顺着铁路两侧摆出来两条直直的线。他们修整的路基平，石砟平，线路平，两侧的路肩整齐的看去是一条线，石砟摆放看上去是一条线，两条钢轨当然也是一条线，叫做“三平六条线”。 他们这一段铁路很快就成了优质线路。成了远近闻名的标杆。
王政甫下了工，望着平稳通过的火车，心中欣喜的不行，他就在黑戈壁的旷野上唱：“拉上手 ，爱你就是一辈子； 跺一哈脚，我就相跟上你远远的走。”
（老照片抢卸铁路物资 佚名摄影)
戈壁滩上有狼，有人胆子小，夜间不敢去巡道，王政甫就做起了巡道工。钉紧防爬器，是巡道工必须做的工作。当时铁路用的全是木枕，打上道钉固定钢轨，但是钢轨在火车轮子的冲击下，就向坡道地的方向移动，防爬器就是用销子抵在枕木上的轨卡，将钢轨锁定的设备。但是轨卡是铁的，销子是铁的，固定起来很不容易，王政甫想起他在兰州卖水的木桶放在车子上，浸了水，也容易滑动，就在车板和木桶之间垫上胶皮。这个法子可不可以用在防爬器上呢，他将销子垫上胶皮，一实验，还真的成功了。这个小发明解决了大问题，很快就在全国铁路上推广开来。为了向他学习，开展技术革新，上级还把他的大照片挂上了火车头，来来回回的巡展。
就这样的一件小事情，获得了那么高的荣誉，王政甫干起工作更有劲头。他和黑石滩的巡道工一起发了倡议书，为了减轻养护维修工作的压力，巡道下班以后，利用业余时间去做一些线路上的小补修，还有承包了钢轨接头的夹板和螺栓的养护涂油工作。就在一次他用力上紧钢轨接头的螺栓时，扳子滑脱了，他顺势向后摔倒了，腰部垫在了钢轨上，成了重伤。
伤养好了，医生告诉王政甫不能再回铁路干重体力活了。对于伤，他不怎么在乎，不能再为他所爱的兰新铁路出力，他感到有些失落和茫然，因为他想做一个好工人。那是1964年，大家刚刚从自然灾害的阴影里走出来，生活还是十分的艰辛，上面为了使铁路职工能够吃的好一点，要求有条件的地方，可以办一些农副业，工务段就养了牛羊。不管怎么样，养牛羊也是为铁路工作，王政甫就去放养了牛羊。
放牛羊的活一点也不轻松，每天跟着牛羊在荒滩上要跑几十里路，但是王政甫挺高兴，有活做就比闲着强。他一高兴，就唱起了歌......
草原上飘着好闻的草香，朋友听着我的讲述，他要我教他唱王政甫唱的那只歌，我五音不全，乱吼两句还行，实在教不了，但是我答应他，和他去找王政甫的孩子，我的同学王兵，让他来教唱。因为王兵唱歌唱的十分好，但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唱这首歌。
说完，我又重新把我会的那句吼了一遍：“拉上手 ，爱你就是一辈子； 跺一哈脚，我就相跟上你远远的走......”
（老照片 哈密工务段业余文艺宣传队在排练 佚名摄影）
2018.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