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新伦:流泪的端阳节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9-06 01:41:35

流泪的端阳节

作者:运新伦

三叔病了。

三叔被查出直肠癌的时候,沙枣花开的正浓,五月的沙枣花蜂飞蝶舞,清香阵阵,氲氤了学校的四周,三叔是这个名叫花儿园乡,全县最偏僻的小学校长,屈指算来,己有二十多年光景,一直以来,三叔把便中带血没当回事,只是在村医院的张大夫那里抓些许马应龙栓剂,塞在肛门,以缓解疼痛,三叔始终认定,十男九痔,这只是痔疮而己。怎么都没料到,四十多岁,却和癌症扯上了关系,三叔是个大忙人,学校里只有二十多名学生,加上自已却只有三名教师,二十多名学生又分为五个年级,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德智体要面面俱到,虽背着校长的头衍,却实实在没有一校之长的威风。

三叔平静地将医生的原话告诉了婶子,说有可能是癌变,婶子懵了,茫然中,泪如泉涌。放下手中做着准备过端午的糯米和枣子,竞怔怔地说,让明子回来一趟吧,园子还尚不懂事,三叔黑下了脸,说明子刚到部队,部队不是走娘家,也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再说虽是军人,毕竞还是孩子。还是让新伦陪我走吧,明子和园子是三叔的儿子,明子参军还不到半年光景,园子十四岁,上着初中,明子穿上军装,走的时候,三叔说,活了四十几,从不知离别的酸楚,明子坐的车缓缓驶离启动的那一刻,却不敢直视明子的眼眸,明子刚刚成年,从未离开过自己,明子闪着泪花,三叔黯然着,硬硬的转过身,却泪如泉涌。

三叔安顿好了学校的一切事务,三令五申的嘱托着黄老师,别将课程拉下,一周之内有可能就回,随后向乡长韩钟文,和县教育局徐局长请了假,踏上了漫漫的求医之路,第一次出远门,三叔的情绪显得特别亢奋,当了二十几年的教书匠,昼伏夜入,身影始终在家和学校两点之间,学生放暑假的时候,又赶上麦黄时分,县城的教育局是三叔去的最远,最多的地方,一来申请教育局将新近毕业的师范生,调入学校,以补充新鲜血液,二来每年的课本,三叔都是亲自去提,还有老师的薪资,花儿园地处偏僻,虽吡邻内蒙右旗,南接金昌,却远离县城,道路的曲折难走,人车走过,尘土四起,颠簸不己。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民西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客车鸣着号,驶入了武威,三叔感叹着,除了上武威师范的几年,上班后,几乎十年光景,没有光顾过凉州城,凉州的变化着实惊人,有些认不清原来的路途,赶到肿瘤医院的时候,己是下午的六点整,主治大夫行色匆匆有了下班的动静,一位面善的刘大夫接了诊,例行的检查完后,三叔上了卫生间,刘大夫面色沉重的告诉我,直肠癌,己到晚期。树大根深了。不用做透视,大夫的表情。和我的脸色煞白,终是没瞒住三叔的眼睛,三叔拉着我,叹着气住进了凉州宾馆,生平第一次住上档次的宾馆,对于一个贫乡僻壤的乡村教师,三叔说,有些奢侈,那一晚,宾馆内放着电影,我和三叔却通夜未眠,躺在床上,三叔唏嘘叹声,哀哀地说,自己的病情千万不能让耄耄之年的奶奶得知,奶奶己入暮年,经不起任何风雨,再说,马上端阳节了,让奶奶过个安静的端午吧,三叔还给我宽着心,说病是一样的病,命说不上不是一样的命,其实,病入膏肓的三叔己经清楚,自己的生命己经有了限制,癌症,不是个新鲜的名词。出于对生命本能的渴求,三叔说,明天上兰州吧,军区总院的医疗条件,相对来说比较发达一点。说不上手术后有峰回路转的迹向。我黯然着点着头。心却如浸泡在一杯浓浓的咖啡之中,涩涩的,翻着一种淡淡的苦。  

兰州的行程充满艰辛,住院成了亟待火急的事情,一张病床,竟千金难求,三叔的病,越来越严重,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内,每天晚上几乎一宿难眠,十分钟就往洗手间跑去,一蹲就是半个时辰,疼痛加剧,虚汗如柱,一向坚盘如磬的三叔,如六月太阳下蔫蔫的植物,没了水份的滋润,显得弱不经风。催着我赶快想尽一切办法,住进医院,以缓解疼痛。

三叔的手术安排在一星期后的星期一,这一切都缘于一千元红包的结局,以前只是风闻,现在才真正领略了它的魅力,在当年,一千元足足是一位处级干部两个月的工资,三叔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乡村教师。三叔的病,再也无法隐瞒下去,花儿园乡的村民们,在三叔手术的前二天,都约定地赶赴到兰州,婶子泪涌双眸,三叔却打着点滴,和探视的乡亲们调侃着幽默诙谐的段子,把自己病号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三叔是村上唯一扎根村里的国家干部,在乡亲们眼中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 姑姑和姑父也在手术的前一天从金昌赶到了兰州,姑姑双眼哭得红肿,望着憔悴不已的三叔,一度失了声,哭着从挎包中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棕子和扇子,一身上档次的西装,三叔惊若木鸡,吃着油饼裹着的棕子,呆呆地失了神,亲情的力量,三叔再也无法控制,眼中充盈了满满的晶莹。棕子的甜美,三叔和着泪咽进肚中。

三叔被推上了手术台,进电梯门口的一瞬,三叔掉过头,弱弱地安顿着我,娃子,下不了手术台,就在兰州火化了吧。火化的费用,公家管呢,还有一年的工资,多多少少对你婶子也是点贴补,顺便告诉明子一声,爸对不起他。三叔很平静的说看。我竞无言以对。泪溢满双眸,使劲地揺着头。八个小时的手术,仿佛漫长的一个世纪,三叔浑身插满管子被推了出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着职业术语,手术很成功。但尚未脱离危险期。三叔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那天,兰州的天阴得很沉,分不清天和地,一片雾气朦朦,下午时飘起了零星雨丝,站在医院的走廊中,望着针般的雨,凝视着三叔,往事如抽丝般的连绵于脑海之中。

三叔是奶奶最疼爱的儿子,也是众多父辈们中间唯一吃着公家饭的人,或许是母子连心的缘故,奶奶住在三叔家,婶子的行色匆匆,奶奶起了疑心。念经般的念叨着三叔,半个月光景都未见踪影,奶奶的记忆中,三叔从未有如此荒唐的举动。婶子弱弱地哄着奶奶,说三叔因公出差。到外地观摩学习去了。端午节都难回家中,奶奶没了言声,默然地每天清晨,站在远离学校的门口,静听着学校的铃声响过,孩子们上早自习朗朗读读书声回荡了广袤的天空,知子莫如母,奶奶似乎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与惶恐。再问婶子时。己被爹请回了家中。   

三叔苏醒了过来,醒过来的三叔,望着主治大夫,和围在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弱弱地,有了笑容,术后的疼痛还未来得及苏醒,三叔浑然不知,自己的肛肠己被人造肛篓代替,移到了小腹的中间,且没了节制和关闭,三叔是个天生的乐天派的人,主任医师杨主任不经意之间的话,如一剂兴奋剂,让三叔莫名的有些冲动,如果一年之内,肠道不再出现便秘和血丝,生命延续个二十年不是大的问题,三叔加强了营养,调侃着和自己同生共患难的安老师,说自己现在成了红岩中的双枪老太婆,有了制胜的法宝武器,学生不听话,一个屎袋子下去,足能把学生从山村撵到大学的门槛,说起学生,三叔满眼的兴奋,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溢满无尽的温馨,三叔出了院,声称已无大碍,婶子的梨花带雨,泪眼迷离,未能将三叔的意志撼动,婶子来了气,说大病尚未恢复,学校离了你,学生的课照学不误,三叔呢喃自语,学生离开我行,可我离不开学生,二十年了,那怕在学校转悠着,也是我精神的寄托,就象襁褓中的孩子离不开母亲。离开,有种揪心的疼。

 清浅时光,如水流淌,日子日复一日,四季在轮换中花开花落,氲氤了岁月,似水的流年,掠过寒暑,又迎来一季的枣花飘香。三叔的生命定格在次年的满世界花瓣飘落的时候,三叔的大便中出现血迹,魔咒般的疼痛又缠了三叔的身子,爹和大伯将三叔送进了县医院并轮流守望。 三叔却忽然说很想见见明子,一年多了,明子胖了,瘦了,自己只是从明子寄回来的照片中略知一二,三叔病的日子,明子的照片成了全部的寄托,望着英姿飒爽,满身戎装的明子,三叔看着,竞浑身噤动不己,爹说,让明子回来一趟吧,三叔戚戚的点点头,爹又说,让奶奶也来看你一眼,以了却奶奶的夙愿,三叔的泪就流了满面,摇着头,说娘八十岁了,也沒几年好光景,我不忍心,娘在揪心中,安度最后的光阴。三叔不是不想见奶奶,三叔怕见着生养疼爱自己的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晕倒在奶奶的怀中。也怕奶奶望着自己现如今的模样,哀伤过度,走在自己的前头,三叔不忍自己的娘,在悲哀中度过余生。

明子赶在端午的前一个月,从部队回到了家中,婶子哭着,说你爸时日不多了,明子呆愣着,爸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自己的病入膏肓,却瞒得天衣无缝,将仅一年的光景。自己蒙在鼓里,浑然不知。明子踏进乳白色的住院部,三叔惊诧着眼,喝着的稀饭的碗,不多的米粒掉在病床的一隅,颤抖得不能自主,明子的泪涌出了眼窝,抱着瘦骨嶙峋的三叔,凄凄的哭声,激荡了屋内的平静。明子哭,三叔也剃泗横流,三叔弱弱地安顿着明子,说爸的病己无力回天,可圆子尚小,奶奶己八十高龄。作为父亲,我很愧疚,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作为儿子,没能将奶奶养老送终。空留天地遗痕,如今好歹你己成人,未来的担子着实不轻。三叔说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出了声。明子擦着泪,说着,爸,咱好好治病,你的话我懂。

五月的沙枣花芬芳了世界,一年一度的端阳节也悄然降临,三叔却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县医院的太平间中,生命嘎然停留在四十四岁的年轮。三叔临死不愿回到家中,他说自己太年轻,阴气太重,害怕自己的魂,始终萦绕在学校门口,走不出山村的天空。三叔火化那天,花儿园乡的村民们倾巢出动,两大客車的人,没有了平时的喧嚣之声,静默无语,满脸肃穆,在乡亲们眼中,三叔虽不是忧国忧民的英雄,却是擎起山里孩子希望的天空,让山里的孩子有了对黎明的向往之情。

三叔埋葬的日子,起了立夏以来的第一场风,天阴得庄重,干旱的沙乡,似有了甘霖的前奏,殡葬车缓缓驶出县城,在民湖路踽踽而行,悠扬哀哀的唢呐声,在道人们一张一弛的腮帮中,演奏得凄历炸耳。婶子怀抱着三叔一尺见方骨灰盒,嘶哑的喉咙,悲泣幽咽的哀嚎,回荡了民湖路的树林,草丛。

明子回部队去了,圆子躬着腰,匍匐在东岗先人的坟莹前,显得分外醒目扎眼。圆子眼中盈满泪,却愣是没掉出眼睛,韩乡长拖着悠长的声音念完老师们合写的悼词,按乡间老先人留下的规矩,儿子要培上第一撮土,才能填平墓地,圆子跪爬着,望着幽深的墓穴,一把土未填进墓中,尖历的哭声如惊雷响彻天穹,惊飞了沙枣林中翩然飞舞的蜂蝶,乡亲们神色庄峻严的磕完告别三叔的头,泪光晶莹,抬头望着端阳节阴沉的天。

天边,落下了六月的第一缕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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