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饼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1

  为什么小的时候馋的一些东西,几十年过去了,仍然觉得好吃,不能舍弃,仍然耿耿于怀呢?这其中的道理到今天我也说不清。看来,人脑子里的历史记忆不仅很简单,也很顽固:之于我,就四个字,油饼好吃。

  单是(这两个字是从鲁迅先生那里学来的),在我的记忆当中,过去家里是很少烙油饼的。有一次,我的状态非常古怪,馋疯了,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带领着两个妹妹,偷着烙油饼。

  令人恼火的是,我不仅不会烙饼,而且也不会和面。和面需要加水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知道加多少水。结果,水加多了,成了面糊糊了,黏黏的直 粘手,摆脱不净。于是,又加了许多"干面"进去,最后,总算搞成了型,可以烙了。既然是烙油饼,油是一定要放的。但是,油如果用多了,就会被父母发现,后 果不堪设想。为了避免暴露,所以,烙饼的时候我放的油极少。结果,全都烙糊了,烙黑了。更糟糕的是,饼外面已经糊了,可里面还生着呢,黏着呢。但是不可能 再烙了,就这么吃吧。我们就分着吃。虽然这油饼又黏、又硬、又糊,但是,我和妹妹却吃得津津有味。

  而今,小妹妹都四十多岁了,只要我们见了面,还经常提起偷着烙油饼的事。小妹妹严肃地说,哥烙的油饼真好吃。

  小妹妹已经是一个成熟、干练的小企业家了。

  2

  我成了家以后,仍然喜欢烙油饼。不过,成家以后的我已经知道油饼怎么做了。不仅如此,我还有一套自己独到的做法,和面啊,加各种调料啊,放多 少油啊,掌握在怎样的一个火候啊,一切都干得有板有眼,非常讲究。尽管市面上的饭店里有各种各样的饼,草帽饼啊,抛饼啊,肉馅饼,酥饼啊,发面饼啊,等 等,但是,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自己烙的家常饼。

  所以,饭店想取代家庭,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那种常年泡在饭店里的人,基本上是异化的人,危险的人,不可以正视的人,只能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们。让观者心情非常不好。

  我所谓的家常饼,其实就是葱花饼。这样做:在擀好的大张面饼上,淋上油,撒上葱花,撒上盐,撒上花椒面,撒上味素,然后,卷好,切成段儿,拧成面墩儿,再擀成一个一个的小饼。烙的时候要多放些油,这样,烙出来的饼才会又香又脆,才会觉得生活是那样的朝气蓬勃。

  我的女儿们都非常喜欢吃我烙的油饼,再配上小米绿豆粥,或者大米绿豆粥,搞几样时令菜蔬,所谓小炒,效果会更好。但是,烙这种饼毕竟很麻烦,我并不轻易地去做。除非已经成了家的女儿提出要求。

  "老爸,给咱烙点饼呗。"

  我说,好!

  但是,一定要精心做准备,给自己的女儿烙。

  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大都如此。

  3

  我喜欢吃油饼的嗜好,在黑龙江的业余作者当中是很有名的。

  这些年,我经常在各个乡镇里走,跟这些业余作者,或者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写东西的,即曾经的业余作者都处得很好,很够朋友,无所谓编辑也无所谓作者啦,都是哥们儿。"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彼此才成了好朋友。

  早些年,我经常去的地方有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跟当时富区文化馆的创作辅导员老邱是朋友。我只要一到,老邱就开始设计每一天的内容,比如找一 个时间看看业余作者的稿子。然后,安排人从旅馆附近的小饭店买油饼、五香干豆腐卷、花生米之类,拿到旅馆来吃。不上饭店,饭店太贵,百分之四十的利呢,花 一块钱,你只能吃到六毛钱,或者不到六毛钱的"货"。不上算。

  再说,大家也都不富裕。如果业余作者非常富有,那是可疑的业余作者。这里有一个秩序问题:富有加作者,那第一位的是富有,而不是作者。清贫加作者,那第一位的是作者,而不是清贫。

  富拉尔基的油饼做法很土,或者很乡土。那时候的面粉绝对是绿色的,有一点点发黑。但是道德品质绝无问题。不像现在的面粉,要掺进去许多东西, 什么滑石粉、增白剂,还有叫什硝的化学添加剂,等等。多达七八种。用那时候的面粉烙出来的油饼--哦,对了,那时候的豆油也是纯绿色的--香喷喷的,脆脆 的。非常好吃,非常有食欲,非常幸福。觉得富拉尔基真可爱。

  吃过油饼之后,老邱会安排人从家里抱来录放机,租一大堆带子,先看正经的,严肃的,艺术的,到了后半夜,困了,再看鬼片。这样可以提精神。为什么要提精神呢?因为我也不经常下去,大家凑在一起不容易,多唠唠,觉可以少睡一点。

  的确,人这一生有许多匪夷所思的生活,匪夷所思的经历,和难以忘怀的友情。

  早晨起来,推开小旅馆的窗户,下小毛毛雨了,树枝泛绿了,绽出小绿苞了。空气相当清新,春天到了。

  这个感受一直驻扎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在曲折多变的人生道路上,在接踵而来的困难面前,老邱崩溃了,离家出走了。那是他生命旅程当中的一个秋风肃杀的季节。崩溃以后,先是当 了一阵和尚,还俗之后又干了点别的。现在,在中央台干,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编导了。老邱的可爱之处,就是他始终保持东北人的特征,豪爽,幽默,仗义。当 然,也不能要求他一点变化也没有,家具放久了还要有一点褪色呢,何况人了,何况又是在北京那样一个地方。至少,说话的时候会逸出一点点京腔京韵。这也不是 什么创新,仅仅是顺应时代的潮流而已。你永远不可能活在上一个世纪,也永远不可能活在下一个世纪。对很多人来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总之,你 现在看到老邱,比如你就是专业和尚,也看不出来他曾当过和尚,经历过一段出家人的生活。

  是啊,是啊,而今,老邱在首都见了我,不再是我指导他了,而是他指导我了。但是,指导来指导去,我猛然醒悟,他似乎不应该指导我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老邱已经踏上了指导别人这条路了。即便是,他重走我指导他的路也不再是真实的路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富拉尔基的油饼。

  我问他,在央视感觉如何?

  他想了想说,去过沃尔玛大型超市没有?

  我说,去过。

  他说,就是那种感觉,楼上楼下的,在乱乱哄哄的顾客当中、在众多的柜台当中,你偶尔能看到有几个名人也在那里购物。

  就这些吗?

  还有别的。

  什么?是油饼吗?

  不是不是,是指导别人怎么干。

  然后呢?

  然后,他们请我吃油饼。

  我笑了。他可真幽默呀。是的,他真的已经有资格指导我了。

  的确,人的一生岂能是一成不变的一生呢?一成不变的人生还能叫人生吗?

  4

  去年,省里组织作家到乌苏里去。那是个我喜欢去的地方。我记得在抓吉镇有一个"侯家餐馆",我曾经在《天堂雅话》里写过这家餐馆。因此,想再去那里看一看。一个人对自己去过的地方都是有感情的,都惦记着有机会再去看一看。

  有时候,人是很有趣的。

  我们到了抓吉之后,天就不停地下雨,烟雨蒙蒙,将边陲的荒野之气展示得愈发浓烈了。非常陶醉。

  翌日的一大清早,我和女儿(她居然是一位年轻的专业作家了,人生不可预知啊)一块儿到乌苏里江边去,去看看那儿卖的鱼。尽管天雨如织,但毕竟 是落水的季节,所以滩涂很宽,自然也非常泥泞。那些网鱼的卖鱼摊儿紧挨着乌苏里江水。爷儿俩便冒着雨一跐一滑地走过去。那种感觉很不一样。我跟丫头说,在 城市里难有这样的经历。

  丫头奇怪地看了看我。

  江边打鱼人卖的野鱼品种不多,但都非常名贵,比之都市,价钱应该说是非常便宜了,才几十块钱一斤。要知道,吃这种罕见的、个头很大的野鱼,一般人要想吃这种鱼难哪,吃不着啊,同志们。

  雨势正酣,水流正疾,江风正紧,手中打的那把小花伞儿根本不起啥作用,无论怎样调整它,伺弄它,父女俩浑身上下还是被雨水淋透了,衣服湿凉凉地贴肉皮上了,没法端正自己的形象了。

  大自然就是不可抗拒。

  打鱼人卖的鱼都放到滩涂上自挖的坑里,放上江水,坑内之鱼,三三两两,历历可观,楚楚动人。唉,只是人在远方,家亦在远方,无法将其带走啊。这遗憾比三千里江天还大呀。不过,当年,"侯家餐馆"的老侯就是用这里的鱼为我拌了香喷喷的煞生鱼的。

  回来的途中,我决定去看一眼当年的那个侯家餐馆,他给我烙的那种格外有个味的鸡蛋油饼,用小尖辣椒丝和脆黄瓜丝,大蒜末拌的煞生鱼,至今令我口舌生津,欲罢不能啊。即便是天降豪雨,以致倾盆般的,我也是一定要去找找这个"侯家餐馆"。

  我记不得在哪本刊物上看到这样的一件事。事情发生在法国的普罗旺斯(我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个旅游胜地,这是我在一本名叫《山居岁月》的法国畅 销书上了解到的)。大意是说,几个人在一家酒吧里等最后一道酒,然后,去机场坐飞机离开这里。但是,最后一道葡萄酒迟迟上不来,再不上来就要误机了。侍者 说,这是上好的葡萄酒,所以,酒杯也要冷冻一下,冻成白色,然后,取出来,再缓缓霜,用这样的酒杯喝上好的葡萄酒,效果最佳。所以,你们还需再等一等,酒 杯正在缓霜。客人说,我们要赶飞机呀,不然就来不及了。侍者说,那么,赶飞机为了什么?客人说,为了工作。侍者说,工作又为了什么?客人说,为了挣钱。侍 者说,挣钱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更好的生活吗?飞机误了,可以改签下一班。但是,在普罗旺斯喝一杯这种上好的葡萄酒,对你们来说,可能这一生也只有一次。

  ............

  到了那个地方,侯家餐馆的草庐已经不见踪影了,那个种着翠绿色的黄瓜的栅栏院也消失了,周围是几幢陌生的房子。唉,不知道侯家餐馆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不知道当年的那个被迫背井离乡的老侯,又回到他的故乡拉林没有,更不知道他的近况如何,人是否还活着?

  老侯是一个非常憨厚的人,不善言辞,天天凝神地注视着急匆匆流去的乌苏里江水,思念着他的家乡......

  的确,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吃到老侯烙的油饼和煞生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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