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了,word文学院小才子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作者简介

胡清彦,男,1995年出生于江苏省徐州市丰县。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创意写作班首届学员。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雨花》、《疯狂阅读》、《盐城晚报》、《盐城师范学院报》等。小说处女作《吴蓝花》被选为毕飞宇工作室第六期小说沙龙讨论稿,《雨花》2016年第10期刊载。




吴蓝花



胡清彦



五十多岁的吴蓝花,足足一米七多的个儿,还长了张男人的脸。她粗壮黝黑的身体到了夏天就彻底“面世”了,无法再像冬天那样被破花袄和烂棉裤裹着,连同岁月留下的伤疤全都摆了出来。吴蓝花与套楼集上那些外地来的鱼贩子一样,是从外地跑来的,无论逢集、避集都会在套楼医院南边不远的地方出摊儿补鞋。

虽然摆摊儿补鞋,但她摊子上放着的要补的鞋实在很少,生意差得不行。吴蓝花不怎么和人说话,整个人看上去都木愣愣的,手又大又糙。她不只给人家补鞋,还给人家焊塑料桶、修拉锁、剃头 ......她会的还真不少,就是都不在行。套楼集上有好几处补鞋的,桥北打烧饼的旁边有一处,那个人不是块补鞋的料,但吴蓝花补起鞋来比那个人要逊上好多。

套楼的一户人家借给吴蓝花了一间破庙一样的屋,吴蓝花就住在套楼。吴蓝花声称自己没来套楼之前在徐州学过剃头,因此,在吴蓝花刚来套楼的时候,套楼的老头子都喜欢找吴蓝花剃。那些老头子和吴蓝花打趣问她家在哪儿,吴蓝花也不说在哪儿,只说“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家”。就这九个字,吴蓝花的江湖气一下子就出来了。不过,吴蓝花的江湖是有问题的。

套楼的人去集上找吴蓝花补鞋,多半都会半开玩笑的同她讲,“蓝花,咱还是一个庄的来,少留点儿钱。”吴蓝花听到这话,往往都会吓一跳,连忙向那人摆手,示意不要那么大声。扭头看看两边,再小声地给人家说:“唉,可不敢这样讲。你可别吱声,那不是熊的人听见了又来逮我回去。”不是熊的人大概就是她的男人或者什么原来的亲戚,这怕怕到什么程度呢,怕到恨不得不要你的钱马上让你走。吴蓝花是安徽砀山跑过来的,她男人、她男人和前妻生的儿子都是赌棍,嗜赌成性,男人和儿子输了钱都找吴蓝花要赌资,不给就打。吴蓝花从安徽婆家跑出来后,辗转多地来到套楼。吴蓝花先后在季庙住过、在圣楼住过,但她觉得都没有套楼的人好、没有套楼的人稳当。

吴蓝花住进套楼的当天,就跪下磕头央求过套楼的老老少少。不是找代表磕,是挨家挨户的那种磕。到一些人家门口的时候,有的小媳妇见吴蓝花比自己年龄还大,怕折寿,看着吴蓝花也怪可怜,就不让她磕。但是吴蓝花担心人家泄密,临走趁人家不注意的时候还是朝北磕了三个响头,一边磕一边喊,奶奶来,恁可别说,恁好人有好报,恁长命百岁。吴蓝花央求套楼的人不要给外人讲她住在这里,不然她婆家会来人找她,找到她又要打她,逮她回去。她央求完绝对就紧接着表态,像入党宣誓的那样郑重,即使被她婆家逮回去她也得想法再跑出来,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那儿。虽然吴蓝花挨家挨户的磕过了响头,可她住在套楼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吴蓝花住在套楼的事传了出去,就造福了小王庄的王广福。

住进套楼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吴蓝花收了摊儿回到家,囫囵地吃了点东西就拉灭灯上床睡了。就是这天半夜里,小王庄的王广福跑进了她屋里。王广福掀起被子就钻进去,一边解除武装一边“寻找”。吴蓝花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这男人是谁,问他也不吱声。吴蓝花就嚎,一边嚎一边腾出来两只手死命地去推那人的头,挠他的脸。嚎着嚎着吴蓝花的嘴就被王广福的嘴怼上了,又是啃又是咬。吴蓝花被王广福咬掉了一小块舌头,吐出来,已经接不上了。

从那晚被王广福咬下舌头之后,吴蓝花说话更不伶俐了,说的也更少了,成了个半截子语。

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变了原来的味道,连同着心底另外一种不舒服,令吴蓝花不能接受。

王广福造业造了不少。单凭他这辈子造的业,下辈子老天爷也难让他托生成个人。老天爷就是这辈子不公,行好积德的人死得早,那些造大业的人偏活得长。

十来年前,老光棍王广福去窜庄拾破烂,在桥边的垃圾堆旁边竟然看到了一个包,这是包刚出生的小孩的包,王广福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个小孩。这件事很快就在整个套楼传开来了,大家都说王广福不知道哪辈子积德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又白捡个闺女。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计划生育国策抓的正严的时候。那个时候“上吊给你绳,喝药给你瓶”,生了孩子送出去的也有,但是像这种大冬天的包了个包就扔外面的还真是少见。小王庄的人认为八成这孩子是个病孩,生下来父母不想要又给不出去就扔了。但是不管这孩子有没有病,小王庄的人对王广福说,你得把这小闺女养大,等小闺女长大嫁出去了,你老了也有个人给你养老。

可是,王广福整天靠拾破烂过日子,哪有钱养得起小孩,都是王广福的大哥王广田一家接济。王广田也想让弟弟老了有个依靠,这样就不用连累自己的儿子。王广田一家出钱给小闺女买奶粉,这小闺女才得以长大。长到三四岁的时候,王广田的媳妇就看出来了,这闺女傻。虽然小闺女傻,但模样还是有的,高鼻子大眼睛,头发乌黑,长大了也是能嫁得出去的。农村眼下男女比例那么失衡,只要能生小孩,管她傻不傻、残不残疾,再养上个几年一样有人要,而且彩礼还一分不少。十几万的彩礼钱,够王广福作了。

但是,后来小闺女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王广福把从小养大的傻闺女给睡了。睡完之后,就整天把她拴在屋里,锁上门哪都不让她去。



实际上事情变糟糕并不是从王广福睡了吴蓝花开始的。吴蓝花第一次被村里的光棍找上门的时候也只是刚开始推搡,很明显吴蓝花错了,套楼不止一个光棍,当光棍们在吴蓝花屋里照面的时候,这事就相当于不胫而走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是光棍和女人之间的事。男人向来在这种事上都喜欢主动,主动就意味着能够领先“注册”。光棍因为有着“棍儿”,而且功能又齐全,就不能不算是男人,就不能不喜欢“注册”。吴蓝花在套楼单门独户,住在村子外那个破庙一样的屋里,觉得总得有人帮忙撑个腰、说句架势的话,所以吴蓝花倒是打心眼里希望能有个人真心上她的床,这个人和之前所有上过她床的人一定都不一样。吴蓝花每次被“注册”之前,就会莫名欢喜一次,然而,她欢喜一次就会失望一次。

王广福闻着那腥风赶来“注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腥风血雨里,吴蓝花失望透顶。吴蓝花忍痛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没有想到自己明明要飞上天了却又狠狠地摔了下来。这莫大的耻辱她怎么能忍。



吴蓝花在被王广福“注册”过之后的第二天,就跑到套楼派出所去了。

“你有什么事?”

“我要告人!”

“告人?你告谁?”

“告王广福!”

“哪里的王广福?”

“哪里的?!还能哪里的!小王庄的王广福!”

“你为什么要告他?”

“他把我的舌头咬掉啦!!!”

“啊?过来,你离近点我看看。”

吴蓝花双手按住男民警的办公桌,弯下腰,身子努力往前伸,张开嘴等他判王广福的罪。

“哎呦,我的乖乖!咋咬掉了一块?这是什么时候咬的?”

“昨天在我床上咬的。”

“怎么跑你床上咬去了?”

“这个不重要!他把我的舌头咬掉了!我得告他!我这样还咋说话!”

 ......

王广福被逮进去之后吴蓝花依旧靠补鞋勉强度日,夏天的时候偶尔拾点街上的矿泉水瓶子卖,来维持生计。套楼周边几个庄上谁家有红白喜事,吴蓝花准会赶过去帮忙,帮忙刷碗、烧锅。苏北农村这儿办喜事,都是吃流水席,兴帮忙。端盘子送菜、发桌布、上酒、发馍样样都少不了要人帮忙,而这刷碗、烧锅算是最最下等的活儿。苏北农村这儿办喜事喜欢热闹,习惯把七大姑八大姨、表叔表舅老爷什么的都请来。叫的客多,用的碗也会很多,因此这刷碗、烧锅也是个体力活,又脏又累,连本家的老爷们都没人愿意干。吴蓝花就偏偏爱去端这没人抢的“饭碗”,蹲在地上临时支起的大锅旁,往锅底下卖命添柴禾。烧温了水,就开始给人家刷碗。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你是谁,沾不沾亲、带不带故,只要你过去帮忙,事主家都会管你饭吃。所以在吴蓝花眼里,帮忙绝对是头等大事,民以食为天,帮忙比补鞋当然要重要得多。吴蓝花去帮忙,一般都会提前一天去,早去一天就能多吃一天的好饭,她倒巴不得周围的几个庄上每天都有红白喜事发生。  

对于吴蓝花来说,帮次忙可以大幅度改善一次生活,还可以趁机拾点饮料瓶攒着卖破烂,能免费喝到几块钱瓶的劣质白酒,还可以给事主要烟吸。对于烟的分配上,吴蓝花是有自己的规矩的,孬烟留着自己吸,好烟就拿到批发部里卖钱。吴蓝花有时帮完忙还会再去摆摊补鞋,她补鞋到底是为了什么,除了挣点早上买油饼吃的钱之外,可能仅仅是为了在这个十分陌生的地方有个谋生的手段罢了。

但是,吴蓝花谋生的技术实在是太差了。

这谋生的技术差和钱是有直接关系的,吴蓝花没钱去正儿八经去学补鞋、学理发,一分钱一分货,很明显易见,吴蓝花四处学来的都是些皮毛。另外,每次人家找她给衣服、孩子的书包换个拉锁,或者找她补个鞋,她都让人家在摊儿前站着先等一会儿,说抽根烟上上精神。然后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放嘴里抿一小口,然后继续把烟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晾着。烟灰在一寸寸地积攒着,积攒到一大截“啪嗒”摔在地上,积攒、摔落、再积攒、再摔下来,吴蓝花会在这空档里时不时的去瞥一下来补鞋和换拉锁的人。烟丝燃尽,就要燃到过滤嘴烫到手的时候,吴蓝花仍然不舍得把烟丢掉。看人家实在等得不耐烦,才把烟屁股扔了,去接待“来客”。

这是吴蓝花自己的一个绝着。



尽管吴蓝花谋生的技术差,这也并不妨碍她在套楼生存下去。

而吴蓝花并非从来没有离开过套楼的。她从套楼消失了一段时间,没多久又回来了。有人给吴蓝花说了个城里的男人,但吴蓝花整天只知道吃喝,对那家的儿子闺女都不好,人家就把她赶出来了。

套楼的人一致认为吴蓝花不会再走了。

去年刚过了年,吴蓝花的二闺女出嫁,她的两个闺女、她男人、她小姑子来找她,她竟罕见的跟着回去了。

开始大家都以为吴蓝花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就像她当时宣誓一般说的话一样,即使被她婆家再逮回去她也得想法再跑出来,死也不能死在那儿。就像别人给她说了个城里的男人,最后还是回来了。于是套楼的人都满心地期待着,想等她来了向她问问她家的情况。可是一等二等,两个月过去了,吴蓝花还没有回来。那些好事的人就问苇子坑的光棍,吴蓝花还回不回来,这些光棍去哪里知道。

又过了几个月,套楼集上还是没有吴蓝花的影子,这时大家都渐渐觉得吴蓝花是不会回来了,或许这次回到家就被婆家的人看了起来也说不准。套楼集上的那些人,连同套楼的那几个光棍,对于吴蓝花的回来都不抱多大希望了。

可是后来,到了六月份,吴蓝花又骑着那个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赶套楼集摆摊儿了。吴蓝花的这次重归,一个套楼都轰动了,你传我我传他的都知道吴蓝花回来了。那几天,吴蓝花的摊儿前天天都挤满了人头人屁股,这些人手里都提着不知道从家里哪儿翻出来的一双烂鞋。结果,吴蓝花被大家参观采访过之后,大家的烂鞋送了她好几筐。

吴蓝花张望着过路的人,希望有人可以停在她的鞋摊儿前听她讲讲这次回家的经历,哪怕不是来补鞋的。你若是肯停下来和她打招呼,就会发现,她必定会先叹口气,然后拍两下大腿,这样长吁短叹地说道,哎,这下可没心思了,家里小孩的事都办完了,两个闺女都出罢门子(出嫁)啦。我这也没啥念想啦......这时你要是配合,最好问问她以后还回去不回去,这样她就可以抽噎着继续说,还回去啥,我这都没心思啦,以前那不通人性的打我打能狠,这会儿想让我回去了,早点干什么来,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等她说完这些,你就大不必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也无非就是再听一遍、两遍、三遍......你也只能从她口中打听到这些,她不会告诉你她家在什么地方,不会告诉你她的婆家姓什么叫什么,更不会告诉你她的那两个闺女分别嫁到了什么地方。

和吴蓝花集上补鞋摊儿挨边的那些鱼贩子说,吴蓝花的嫁人标准是有闺女的、家里有楼的、有几万块钱存款的。赶集的老爷们都拿这句话听,街上开店的老娘们就拿这句话笑。

热闹了没几天,吴蓝花的摊儿前又如同往常一样冷清了。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开始的,吴蓝花的头低了下去,恨不得能一头刺进这片厚重的泥土里。她依旧坐在补鞋的摊儿前,摆弄着手里的活计。但那颗沉重的头颅历经了苦痛之后就始终像丧家犬一样低垂着。空气里的鱼腥味、汗臭味肆意地舞动着,放纵地、毫无遮拦地揪住这个补鞋女人的希望,来回揉搓团弄。她拾起鞋摊前的线团,拿在手里摆弄,把中间特别的一部分卖力薅出来拧巴到最后。毒辣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所有肉食者的身上,照透了他们的皮囊,似要伺机剜出一颗正常的心来。



那天开车来接吴蓝花回砀山的是她本家的一个侄子,她侄子把面包车停在了她的鞋摊前。直到自己的男人在副驾驶座上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吴蓝花才大梦初觉,扔掉手里摆弄的线团撒腿就跑。这天刚巧是避集,人少,不仅方便了吴蓝花跑,也方便了面包车去追。吴蓝花一边跑一边咬词不清楚地骂着,“恁这窝子不是熊的,还来逮我,我死这里也不回去!

虽然在集市上两条腿的比四个轮子的跑得快,毕竟避集人少,四个轮子的十几秒钟后就占了上风。眼看面包车就要撞上吴蓝花了,吴蓝花这个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回过了头,她侄子见势急忙踩了刹车,车上的人稍抬起来的屁股因刹车抬得更高又摔在了座位上。兴奋的吴蓝花双手按住了车的前引擎盖,来回抚摸了几遍,吐词异常清晰地说,车!行啊,咱也买上车了!吴蓝花又从前挡风玻璃往车里面望去,惊喜地说:“恁奶奶的个熊,早知道我刚才就不跑了。快点开门,我好上车。”

先下来的是她两个闺女,接着是她那个败顶败得颇为厉害的男人和男人的儿子,后来从车里探了探头审视了一番之后才下来的是她的小姑子。她男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样问了句,啥时候会修的鞋。而她的两个闺女好多年没见自己的娘了,在这里找到了娘,一见娘穿着破花袄、裹着破棉裤,就抱住娘痛哭,求她跟着回家。吴蓝花对这些遗忘的很快,她倒希望她的小姑子也能说几句话,回去仅来车接还不够,还要会说话,让自己当回英雄。

这对她的小姑子来说就为难了,但无论怎样别扭、难以开口,她的小姑子最终还是屈就了一把,叫了吴蓝花一声嫂,只是这声嫂叫的有点冷冰冰和麻木。

这个场面让人想起了刚结过婚的男人和女人吵架,女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几天后男人去丈母娘家登门道歉,低眉顺眼说一箩筐好话,把女人从娘家请回去。人们总是喜爱一些并不必要的麻烦,来来回回虽然麻烦,但人生需要一些这样的负担。

总之,吴蓝花算是以一种另样的状态回去了。

回到砀山的葛庄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可是,吴蓝花下了车就后悔了,屋还是那年的屋,砖头也更显老了,面包车车后来也被自己的侄子开回家了,总之没见这个家有什么起色。大铁门上贴上了“宝马迎天客,香车送月仙”的喜联,没上过学的吴蓝花辨认了好久也没能认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她就觉得这十个黑乎乎的字等同于“俺二闺女今天出门子啦”。吴蓝花数了数,写出来也是十个黑疙瘩,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院里院外走动的、坐着的都是人。不同于儿子结婚,儿子结婚是有两天喇叭的,花个两千多块钱请个喇叭班,从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吹,热热闹闹的直到结婚当天把新娘娶进门。而闺女出嫁是只有当天半天的喇叭的,闺女一被男方接走,这喇叭也就算罢事儿了。这是前一天,喇叭班的还不该来。喇叭班虽然没来,气氛还是吵闹起来了。

妇女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尽管她们的头略低着、歪着,但那目光刺探的方向却是直直的指向了吴蓝花。对于吴蓝花的跑,村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也正因为心知肚明,才让这热闹的气氛显得无比尴尬起来。如果大家都不知道也就罢了,该叫她嫂的叫她嫂,该喊她婶子的就喊她婶子,但是都知道就让这招呼难打了起来。倘若打了招呼,说不定就得罪了吴蓝花的男人;倘若不打,说不定还得罪了吴蓝花的男人。这个时候,人们心中其实是相当紧张和矛盾的,他们的耳朵肯定都竖起来了,小心留意着有没有人和吴蓝花打招呼。如果有人打了,自己也差不多是应该去打个招呼的。但这未免太累大家了。因为大家人多,让多的人受累显然不是最中庸的乡村做法。因此,最理想的做法不是大家装作看不到吴蓝花,而是吴蓝花应该装作看不见大家。至少,就算是打招呼也应该由吴蓝花来给大家打。

吴蓝花呢,跟着她男人和闺女进了院子,吴蓝花既没有给负责问事的二叔打招呼,也没给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媳妇们打招呼。她也不回避,两只眼翻得高高的,看东边、看西边。她看见有个小媳妇抱着正吃奶的孩子在看她,就猛地跳起来拿手指着那小媳妇骂,“还看,看恁娘里个逼看,不过日子!”那后半句的不过日子更多的是骂她男人和她男人的儿子的,和这院子里的旁观者没有任何关系。小媳妇听了这话,脸没地搁,又不好回骂,就抱着孩子沉着脸扭头走了。吴蓝花舌头不利索,但是人们总是可以本能的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因此,吴蓝花所骂的话里就显得逼和日两个字咬得尤其清楚。这一骂,人群里也引来一阵笑。两个闺女脸红着赶紧把吴蓝花拉屋里去了。

这是令大家没有想到的。如果拿之前的吴蓝花比,现在的样子很明显是失常了。葛庄的老少爷们以前从来都没见过吴蓝花骂人,她男人打她的时候她都不敢张口。大家转念一想,去外面野那么多年了,人变了也是正常的。

进了里间,吴蓝花的男人伸手就狠狠地掴了吴蓝花几个耳刮子,发泄的力度一点不比以前少。

当天晚上,吴蓝花就做梦了,梦到自己刚被男人的娘和男人的妹妹撺掇着买到这个家的那几年。自己的男人和男人的儿子整天整夜的在外面打牌,但在梦里她男人和男人的儿子不是输钱而是把把都赢钱,总共赢了十好几万。她男人决定把这些钱存着好给儿子盖楼娶媳妇,吴蓝花想要几百块钱买身新衣服,她男人非但不给还嗔怪了她一句不会过日子。吴蓝花对这个梦总体上是相当满意的。老娘们就是这样,心里一高兴难免就要表示出来,于是吴蓝花在梦里肆无忌惮地咧着嘴笑了。

人做梦就是注定要醒的,没有人管你在梦里做了什么,该醒的时候你就得醒,这没得商量。吴蓝花的这个梦是被她男人打醒的。吴蓝花在破屋里的烂木头床上被她男人掴了几个耳刮子,一边打一边骂,睡觉就睡觉,大半夜的笑恁娘里个逼笑。事实和吴蓝花的梦大相径庭,男人的儿子娶过媳妇后变成了当年的男人,而当年的男人则成了更不过日子的男人。

那个夜晚真是死命死命的长,比从砀山到套楼的路还要长。屋子有着墙和窗户,冷冷的星星耷拉在天上,整个气氛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仿佛黑夜里一切会说话的都变成了哑巴,一切有耳朵的都变成了聋子。



第二天早上,天空中有些小雨,院子里搭起了花雨布。来早的亲戚都躲进了屋子里或者花雨布下,妇女带着孩子,拉拉扯扯哄着他说过一会就开饭了。小孩子有不依的,刚好大门口不远的地方就有个老头摆的玩具摊儿,小孩子缠着大人给他买个玩具。大人开始不乐意,但又实在嫌自己的孩子太吵,最后还是掏了五块钱给他买了一个。

吴蓝花穿上了闺女给自己买的新花袄,站在堂屋门口出神。进进出出路过她的人似乎变得比昨天懂事了,这大多应该是他们回到家后两口子在床上磋商研讨的结果。于是这天早上嫂回来啦、婶子回来啦、大娘回来啦、大奶奶回来啦的招呼声才会不断。而吴蓝花她就愣愣的杵在门口也不吱声,只是看着靠墙支起的三口大锅。

新郎是上午十一点四十到的,男方来了四五辆轿车来接亲,这在农村里是有面子的。一切的送别都是预备好的,一切的离开都是有了心理准备的,然而离开的时候哭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哭更多的是哭给外人看的,人们最爱看的一个是发丧时候的孝子哭,一个就是出嫁时候的闺女哭。花雨布下,亲戚和来喝喜酒的围坐在一张张圆桌周围,夹着菜、倒着酒。雨伴着唢呐声淅淅沥沥的下着,二闺女用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个遍都没看到吴蓝花,这下二闺女急了,该哭爹哭娘的时候到了,却只看见了爹和大姐,娘反倒不见了。这二闺女一急倒真哇哇地哭了起来。

正在给三口大锅卖命添柴禾的吴蓝花,一把被自己男人的儿子拽到了闺女和新郎面前。吴蓝花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白白净净的新郎正恩爱地挽着自己闺女的胳膊,他们打着情骂着俏,好不快活。吴蓝花又想到了门口停着的四五辆轿车,不觉就出神了,她回想起来套楼那些爬过她床的光棍,还有咬掉她舌头的王广福,想就从未有个男人这么地爱过自己。二闺女一见娘来了,离近又一看热得满脸是汗的娘便哭得更加厉害了。眼泪刷刷的从眼角流到鼻子的外轮廓,又滑到嘴角。二闺女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死命地祝福着自己,以后嫁过去了千万不能像自己的娘一样。

周围正在吃饭的人筷子有的停在了半空,扭过头去看。也有的妇女禁不住这场面哭了的,或许是想到了吴蓝花一家,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家的难处。大闺女是经过这场面的人,就吩咐妹妹别哭了,赶紧跟车回去吧。新郎之前没见过这个丈母娘,一见如此的俗陋,不免生厌,也拉起二闺女的手转身往大门外走。

但是,吴蓝花这个时候不知怎么就出人意料的咋呼道,你这个不是熊的人别拉俺闺女走,那是俺闺女,恁家有楼吗有钱吗就娶俺闺女。

花雨布下,那些围坐在一起喝喜酒的人心里有酒的滋味了。他们觉得吴蓝花前面一句话虽是有点不像话,但终究这话里的意思还是为闺女的幸福着想的,于是也都颇感欣慰。新郎听见丈母娘这样不放心,也远远地回应道,有,俺家有钱,有楼,也有车,恁就放一万个心吧。

吴蓝花听罢,顾不得天空中淅沥的雨和地上围着的人,欣喜万分地踩着水汪子小跑到门口。拨拉开人群挤到还没上车的新郎身边,用手抓住新郎的西服胳膊晃了晃。低着头赧颜道,那你娶了我吧。





毕飞宇

著名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毕飞宇老师点评:



《吴蓝花》这篇小说在许多局部对人物的刻画很有特点,语言也很有特点,一些局部写得非常的好。

吴蓝花刷碗的这些情节写得是非常紧凑的,非常有意思的。无论我们多么齐心协力的要把这篇小说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我们依然要承认,这个作者是有能力的。

“吴蓝花挨家挨户的磕头”,这一部分写得很精彩,即使《吴蓝花》这篇小说里面只有这一小节,我都要赞美这个年轻作者。“一个一个地磕头”,不知道作者在写这段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这段的价值,这篇小说是有鲁迅小说《祝福》的一些影子的,作者是想向鲁迅学习,所以小说的内在有像祥林嫂一样的东西。吴蓝花既可怜又可嫌,带有精神失常的意味,处在癫疯的边缘。

在小说的第四章作者做得是非常好的。作者写吴蓝花修鞋,修鞋时叼着根烟,非常虚荣,这个地方特别棒,我要为这个作者点赞。人是丰富复杂的,作者在这里写到吴蓝花的虚荣,是很有必要的。

这篇小说里真正与第七章相关联的是第三章,真正考验作者的写作能力的就在第三章和最后的结尾。《吴蓝花》这篇小说最惊心动魄的地方,是最后丈母娘要女婿娶她,我的建议是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能少的,这个结尾是漂亮的,这个结尾我是喜欢的。

当然这篇小说也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小说要沿着大势写,在有故事的地方一定不能省略,情节太紧凑的时候可以适当用闲笔延宕一下。作者还缺少一些好的指导和训练,但他是可以指导出来的,是可以训练出来的。

以《吴蓝花》这篇小说来看,作者提供给我的能力和才华,我相信他是有可能把这篇小说推到一个新的高度的,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供稿:文学院创意写作班

编辑:尹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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