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王文澜: 不老的废墟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乐坛作家王文澜短篇小说



不老的废墟


我活着,你活着;

我死了,你还活着……

——题记


1

路,梦中的那条小路,此刻就在眼前。

可是,眼前被荒草覆盖、已经看不出一点“路”的样子的这条小路,它真的就是曾经的那条路吗?就是我和弟弟妹妹们蹲在路边瞅着忙碌的小蚂蚁看上大半天的那条小路吗?就是我家温顺的小毛驴“燕青”和邻家的小黄狗“老实人”走过的那条小路吗?是落了那场厚雪的日子里,马云家那个穿着红绸子棉袄、俊俏得天仙似的新娘小心翼翼走过的那条路吗?那可是一条被我们打理得干干净净、路面光洁平展的小路啊……

如今,这小路已经被不知从哪里硬生生冒出来这么多、这么茂密的各色杂草强行霸占了,或者被一侧的崖畔任意塌落下来的泥土无情地覆盖和埋没了。我硬是寻着原来的线路,艰难而固执地默默行走着。走着走着,我仿佛听见我脚下的小路用不曾有过的沧桑低沉的音调,无可奈何地告诉我:就这样啦,你和孩子们可要小心着点儿,别绊倒啦!你看看,旁边还有那么多的马刺草和荨麻,小时候,你可是吃过他们不少苦头的……

听着这声音,心头漫上一层淡淡的酸楚。我在前面引领着,弟弟、弟妹、儿子还有两个小可爱双胞胎侄子跟在身后。可是有一阵,我的双胞胎侄子开始停下脚步,有点不愿前行了。他们不无委屈地嚷嚷着:这哪里是路,这哪里有路啊!给我们找条好点儿的路吧!

我平生第一次拿出了一家之长的威严,命令一般,硬是要他们跟着我前行,从这看似没有路的路上走过去。

艰难地走过这条荒芜的、早已被彻底废弃的小路,大家好不容易来到崖畔上面的平地。平地里,一边是当年生产队的打麦场,如今变成了空荡荡的荒芜之所;一边是邻居大娘和“我家”一字排开去的两座院落。

邻居大娘家,我上次来过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待我象亲哥哥一样的邻家小妹招呼着,让我在这里吃的午饭。而今,大门口“老实人”那低矮的家还在,可一生忠于主人的老实人,却早已不在世上了——它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两个五年了。老实人替主人看守过的这扇大门,眼下由冷冰冰的“铁将军”把守着。为了遮雨防锈,铁将军用一个天蓝色的塑料袋紧紧包裹着。风吹日晒变了色的塑料袋在告诉我们,铁将军至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理睬过了。我知道,大娘家也是住到县城里去了。

我们两家的院落并排着,大门前临近崖畔一边,是一棵挨着一棵打小随了性子长大的歪脖子杏树。杏树个头不大,树上的杏子也都小巧玲珑显得秀气。黄橙橙的杏子,一半挂在枝头,一半落在地上,俨然从来无人理睬。我望着满地的杏子,而胆小的杏子们更是吃惊地瞅着不知突然从何处而来、或面熟或陌生的这一班人,俨然是多少年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城里人来到他们的面前。

我俯下身去,这些像是有点认得我的杏子们,不无伤心加口吃地轻轻诉说道:大当家的,你来、来、来啦,看看吧,我们是从你和妹妹弟弟小时候抬、抬、抬水浇灌的这棵树上落、落、落下来的。如今没人看管,我们就这样落得遍地都是,若不是你们到来,连看上我们一眼的人都没、没、没有啊……

怀揣着杏子们不无伤感的诉说,我来到自家的门口。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同样一把沧桑和淡定得没有丝毫表情的铁将军。

这我是知道的。自从二十多年前我们举家离开这里,一直居住在这院子里的远房亲戚,因为一些缘故、又一些缘故,四年前已经搬迁到村落高处的新居了。望着大门上的铁将军,我的这颗急于“回家看看”的心,不无热切不无激动地一遍遍幻想着大门里头的情景。自然了,一切都该是我八年前见过的那番虽有变化但依然让我感到欣慰的景致吧。

平生第一次斗胆做了破门而入的“强盗”——因亲戚家住在山坡高处,离这儿有点远,我告诉弟弟,我们得“想办法”进去。弟弟会意地笑笑,点点头——我们决计从门闩一边撬门而入。生来劲儿比我大好多的弟弟,我指手画脚指挥着要他如何如何把门“打开”。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根本没着。不死心的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上前试试,神了——门竟然悄悄开了。那一刻,夹杂着成功的喜悦和兴奋,闪现在我脑际的就是你能想象到的那个词:“心诚则灵”。

可是,跨进院落的那一刻,我彻底被眼前的景致震惊了——二十多年来一次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家园,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废墟。如此景象,若不是亲历亲见,今生的我是决然无法想象和不能相信的。望着眼前的景致,我的身心顿时僵在那里。我的血肉仿佛在这一刻不听使唤地凝固了。

我的家,我在这里长大成人的家。此刻,环顾四周,横陈在眼前的,是躯干比我个头还要高出许多的各种各样的蒿草、灌木,还有不知从哪里跑到这里偷偷生长的、同样高大茂盛的罂粟花以及其它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各色野花野草。除了一座依然守候在这里没了门窗的正房,寂静异常的院落,房倒屋塌,一片颓废,满目苍凉,彻头彻尾的面目全非了。令人不无惊异的是,在我的家乡,在如此缺少水源、降水稀少的山里,这座院子里的蒿草、花木们,何以能够长得如此惊人的茂盛呢?

寂静中,我和我的心,在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呆滞和凝固感觉中,无声地过了很久……等我回过神来的一刻,那休眠于心的数百上千与这座院落血肉相连的故事,开始争先恐后地在我记忆的密室里苏醒、跃动起来,想要抓着我的手牵着我的心,来到此刻的阳光之下。

望着眼前的荒草凄凄,我紧紧牵着记忆的手,把我的故事,把这庭院里亲人们鲜活的故事,信手选上三五个,讲述给此时读着我这故事的朋友吧……

 

2

变成废墟的庭院,荒草凄凄,破败异常。在遥远得望不到尽头的前世里早已经属于这座院落的这个老大不小的游子,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这里,站在这信天游一般横行生长的荒草丛中,四周一片寂静。

时间在这凄然的寂静和满目苍凉中,开始无声倒流。

“当——、当——、当——”,听听,这是祖母住着拐杖缓缓行走的脚步声。这轻轻的脚步声,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随着祖母的脚步声,渐渐的,满目的荒草消失了,随之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

放学了。我和弟弟背着书包从大门进来,发现祖母正在扫院子呢。看看,还是跟以往每一次一样的扫法——祖母不是站着扫院子,而是跪在院子里扫。所以如此,是因为她那一双从三岁开始裹脚,被裹缠得太小太小的“三寸金莲”,上了年纪,站着费劲不大稳当。祖母扫院子,不是拿了扫帚随便就扫的,她说那样会弄得尘土飞扬落得满屋都是。她会特意从厨房的水缸里舀上一洋瓷脸盆的泉水,先给院子沐浴撒上一点水,然后等上片刻,等沐浴的地面干湿恰到好处的时候才去扫的。祖母扫院子,并不用我们通常的毛竹大扫把,那是农忙时节干大粗活的家当。祖母扫院子,始终用她亲手扎制的“芊芊蒿”扫把。芊芊蒿通常会长到半人高,是祖母在我家菜园子边上特意种了的,种它就是为了扎这样的扫把。芊芊蒿从来都是天然地长成一副扫把的模样,等长成了,轻轻磕几下,芊芊籽儿落了,中间齐腰处拿根细绳子一扎,一把模样好看的小扫把就这样成了。祖母拿着应手的芊芊蒿扫院子,一下一下,从来都是扫得认真仔细,扫得异常干净,干净得就像每天清晨打理过的上房的地面。

祖母细心打扫过的院子,自然是干净得一尘不染。而庭院每个角落屋檐下该搁置的物件家什,也同样都是安顿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从来如此。干净整洁,是这座虽不富裕但却温馨异常的农家小院的传统,是这个院落仿佛天然的风格。从打理得如此干净利落的院子里走过,家里没有人愿意把它弄得七零八乱。

看看,祖母刚刚扫过的院子,妈妈拎着一筐麦秸从大门外走进来,脚步轻盈得一阵风儿似的将麦秸拎到厨房做晚饭。没小心,几根麦秸不声不响落到院子里。已经走到厨房的妈妈,好像听到了适才麦秸无声落地的响动,麻麻利利回过头,脚步轻盈,捡起落在院子里的那根麦秸——也许是被里里外外太多的活儿练就出来的,或者是老天安排与生俱来的,从我记事的日子起,妈妈的勤快远近闻名,她走路的脚步永远都是轻盈得一阵风似的无人可比。看着这个比亲生的女儿还女儿,不满十七岁便进门跟自己相依为命、干散麻利不知疲倦的儿媳,幸福的笑容从心里蔓延开来,乐呵呵地挂在了早已不剩几颗牙齿的祖母的嘴角……

祖母贫苦坎坷大半生,历尽人生无数的艰苦和磨难,但这一切的不幸与苦难,都没有浇灭她生活的热情和坚定的人生信念。我最是知道,祖母的生活热情和人生信念源自她深藏心底的那份爱,那份对自己的儿孙们无尽的疼爱。没错,祖母正是为了她万般疼爱的儿孙们,才用心操劳着这个家,也用心打理着这座可爱的、每个角落都透着生气的院落。

祖母很是爱花,花可以让这小小的院落充满生机,让一家人的生活充满花一样的欢乐。记得上房盖好的来年春天,院子里便载上了好些花。那些花,有的栽在上房的屋檐下,有的种在南边的李子树旁。花种是我用背篓从邻村感情极好的朋友家请来的。我们两家从祖父祖母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好连手好交情了。这朋友家有一座比平常人家的院落还要大许多的花园,各种各样姹紫嫣红的牡丹花、玫瑰花,长得比人还高。听说祖母要花种,这家叔叔就选了最好的几株,从根部小心翼翼移下子苗送给我们,有红牡丹、有白芍药,还有紫玫瑰、大丽花等等。

花有情义,花通人性,她是植物中的最富性灵之物。种在我家院子里的牡丹、芍药和玫瑰们,当年就开出了鲜艳无比的花朵。打那以后,每年的春、夏、秋三季,这院里都有四溢的花香。花朵散发着芳香和喜悦,花香诉说着友人和我们之间的美好情谊。直至有一天,朦胧的夜色里,我一时没有看得清,在茂盛的花树旁边不小心踩到了家里那只把我跟前跟后的小猫咪的脚,听到小猫咪凄厉哭声的祖母,才决定将生长得越来越占地儿的花仙子们,移栽到院子外面的果树菜园里。不久之后,家里的果园菜地的一大半都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花园。因为花的品种越来越多,这里从此成了黄鹂唱歌蝴蝶蜜蜂嗡嗡叫的鸟和昆虫的欢乐园……

 

3

变成废墟的庭院,荒草凄凄,破败得令人不忍目睹。此时此刻,我就站在这深深的荒草之中,四周一片寂静。时间在这凄然的寂静和满目苍凉中,满心忧伤地凝固在我的周围。

南墙脚下,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了。那里原本生长着一家人最喜欢的那棵李子树,李子树的年岁差不多跟这座院落的年岁相仿。听说十年前,因为嫌李子树遮住了院子的阳光,或者是因为想要使用李子树的木料,院落的新主人就把它砍掉了。记得,获知砍伐李子树消息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我梦见口干舌燥、满身伤痕的李子树的树干上,生出好几双眼睛,那满含忧伤和恐惧的眼睛,定定瞅着我,流下一行行满含伤悲的眼泪……

望着李子树生长过的地方,一种莫名的伤悲袭上心头,蔓延开来。就在这一刻,我仿佛听见我的近旁有个轻轻说话的声音:我的主人,不用难过,你看看,我还在这儿呢。我不无惊奇地转过身去,发现就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默默生长着一棵枝干修长、枝叶翠绿的树苗。看那轻轻摇曳的树苗和微微颤动的树叶,像是在跟我说话。我即刻认出,那是一颗默默长在蒿草丛中的新生的李子树。我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亲亲抚摸起那幼树鲜嫩的枝叶。我分明看见,这幼树的叶子在咧着嘴朝我微笑——这是只有我才能看得见的李子树的微笑,生命记忆中多么亲切和温暖的微笑啊……

李子树的微笑带着我,重又回到那月明星稀的夏夜。

属于小山村的夏夜,属于这座农家院落和李子树的夏夜,何等美妙。那是世间最宁静,最温馨迷人的夏夜啊。在那月明星稀的夏夜里,透过李子树的枝叶,你可以看到那轮明月像打扮得端庄娇美的新娘一样,从东山缓缓升起。啊,这世上,谁家还有如此这般的明月呢。你看,那是多么的文静和水灵呢。我总以为,这样清新娇媚的明月每每升上夜空之前,一定是仔仔细细梳洗打扮沐浴过了的,否则怎会有那般耀眼的旖旎清辉呢。月亮仙子洒下的清辉里,你可以感受到被山乡夜赖的诗意和温柔轻轻裹胁着的身心的浪漫和惬意。

李子树下度过的夏夜是真正难忘的。月亮升起的一刻,我亲手给祖母撑起上房的棋盘格子窗,这样她可以依窗望见夜空里的明月,望见婆娑的李子树和李子树下让她深感欣慰的孙儿们。心疼我们的母亲正在轻手轻脚麻利地打理着手头最后的一点活儿。比情同手足还情同手足的懂事的弟弟和妹妹,在院子里不远不近地围着我,庄严地等待即将开启的月夜下的小院盛宴——听我吹拉弹唱的各色表演;除非在在假期,含辛茹苦的父亲是肯定听不到我的演奏的,他正在千里之外的陕南上班,给他需要抚养的这一家老小挣钱呢。

今天的朋友圈,没有几个人相信我会有如此吹拉弹唱样样都来的“十八般武艺”的侍弄本领。我能够弹秦琴、吹笛子、拉二胡、拉板胡、拉手风琴、拉小提琴,还会吹唢呐。村子里的大爷大妈小狗小猫还有河坝里的青蛙们和毛头(duo)脑树上的猫头鹰夜鸽子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山里娃,是一块天生的戏子艺人料——乡下人把这摆弄吹拉弹唱行当的人,统称戏子艺人。不信你看看:听到我的琴声,夜不归宿躲在树冠里谈情说爱的猫头鹰会兴奋得把自己才认识三天的热恋情人丢到一边;河坝里的青蛙们,经常因为听我的琴声听得高兴了,便受其感染不知天高地厚地唱起歌来跳起舞来——你可以听到那些孤男寡女幽怨的咏叹调、热恋中成双成对的情侣们的爱情二重唱、争风吃醋恶言相向甚至拳脚相加的三重唱直至昏头昏脑的醉鬼们那五音不全的混声大合唱……

十八班武艺我最先学会的是笛子。那支好看的笛子是七岁那年姑姑根本没有征得姑父的同意,私下里悄悄送给我的——看着侄子情有独钟地瞅着那笛子一整天不吃不喝,她一咬牙,就答应送我了。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不见了笛子的姑父,一定会很好奇自己的心爱之物不翼而飞到何处去了。我的学吹笛子纯属于地地道道的无师自通。也正是因为这个,我至今不怕讥笑不怕人骂地信口开河道:真正成就艺术的人,天资禀赋一大半,后天学习一点点。记得最初一段时间,放学坐在半道的田埂上吹笛子忘了回家的事,那是家常便饭。那份专注那份心思——根本不是十分而是十二分,彻头彻脑全都集中到笛子上去了。我是拿上笛子第一下就吹响那物件的。吹响了之后,伴着惊喜和兴奋的心跳,就对着手头的一本革命歌曲,数着笛子的六个孔,一首接着一首往下吹,越吹越来劲。噢幺幺,这世间可真没有如此令人入迷的事情——笛子让我吹得得意的时候,真恨不得钻到那空间有限的竹子筒筒里,甚至踅摸着怎么把家搬到那里头算求了。

我的笛子吹得不赖,师范音乐班入学考试就吹的笛子。那年月连乡里的羊倌放牛娃都熟悉的那几首曲子:枣园春色、草原新牧民、扬鞭催马运粮忙什么的,被我颠来倒去吹得有声有色像模像样。好多人以为我是花银子拜过师的,岂不知道,我的老师就是家里的那只半导体和那台心爱的“洋戏匣子”,外加死缠硬磨从爷爷手里要来的三毛钱买的那本让邻居大爷总说成是“独子笛奏”的笛子曲选。吹笛子的经历就像我后来干好多事情一样,更像我有一天突发奇想写小说一样,硬是让我把所有的七八条心都捏在一块、闭着眼睛钻进自己的心里给摸索出来的。这档子事,我从来没有打板子的好师傅教过,根本没有。后来常想,学习音乐的路途上,我和那个三岁学琴四岁作曲的神童莫扎特有点儿像。面对着音乐,我们都是自觉自愿的、一样的欣喜一样的呼吸。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他,是由做宫廷乐长的父亲陪着在家里的钢琴边;我,则是由蓝天白云和路边的小花小草和树上的黄鹂麻雀们陪伴着在大山里旷无人烟的田间地埂上。至于学琴入迷的程度,那位神童莫扎特也就不过如此罢了吧?反正贝多芬肯定是比不过我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小时侯不大喜欢练琴,隔三差五总是挨他酒鬼老爹的拳脚和板凳腿什么的。说起来,童年的记忆里,最难忘的事情不多不少也就两样:一个是我心爱的笛子,一个是上小学不久有一天突然看到的那个从省城里来的小女孩——脸蛋粉嘟嘟眼睛毛茸茸心疼得要命的小女孩。

其他几样乐器我学得较晚——上师范之前,无师自通学会了二胡、板胡;读了师范音乐班之后,拜师学会了风琴、手风琴还有洋气无比的“维奥琳”小提琴。十八般武艺中,所有乐器可以随时随地演奏,而唯有我的那把小巧的唢呐是不可以在月夜的李子树下吹的,甚至平时也是不可以随随便便乱吹的。

说起这坐冷板凳受了一生委屈的唢呐,今天还得替他稍稍多说上两句,替他抱个不平。记得有一天,我去好友晓红家,临别,作为礼物,晓红将他家唯一的镇家乐器小唢呐送给了我。兴冲冲带着唢呐回家。还没吹上两嗓子,好心的邻居家大爷不无神秘地把母亲叫到一边,神情严肃地告诉母亲:给娃说,唢呐是万万不可以在家里吹的,吹了不好!想吹,也只能藏到地窖里吹。就这样,听了忠告的母亲,转着弯儿给我转达了大爷的劝告——母亲没有制止我,只是要我到存放土豆的地窖里去吹。

虽说有点委屈,但摸摸手里很是喜欢的唢呐,我还是痛快地答应了。看,李子树不远处的西南角,就是那眼地窖。钻到地窖里,像是到了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去处,放开胆子鼓着腮帮子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吹了起来,那家伙,真是越吹越来劲越吹越得意。晕头晕脑吹累了,睁开眼睛刚想歇歇,唉幺我的天大大!你猜怎么着?阴暗的角落里,两只瞪着眼睛的大癞蛤蟆,在那装出一副蛮有教养的样子,绅士一般静静蹲在那里做我忠实的粉丝。我的奶奶娘呀!老天爷!谁都知道,除了传说中白脸黑胡子的鬼,癞蛤蟆先生和花花蛇,是我今生并列第一怕!!!看到那两双眼睛,我的可怜的魂儿呀,吓得裤子都顾不上穿,呼啦一下光着腚飞出了地窖——至于我是咋爬出来的,现在死活记不得了。从那以后,院落西南角那个去处我想起来都会满身长毛,至于摇头晃脑吹唢呐的病,从此也就被治巴得干干净净了。

人呐,这辈子就怕认认真真、万般虔诚地爬上所谓“正统”的贼船。我悄悄告诉你,有些事儿,一正统,万事皆休。我经受正统艺术教育之后,不敢再吹笛子啦。等到有一天人人都把我叫做音乐家之后,那亲爱的笛子变得一脸陌生,知趣地逃之夭夭,再也不知了去向。后来有天突然想起,找来一支可以调音的高级笛子试试,怎么都吹不响了——笛子和我都变成了哑巴……

记忆中如此的月夜盛宴所带来的欢乐,在我们弟兄们后来长大成人,成为他人眼里“真正的音乐家”和“国家干部”之后,是越来越难以感受得到了。尤其是随着我们事业的“成功”而举家离开这座小院,离开这座凝聚和积淀着我们一家人的血肉亲情、心心关爱的小院,离开这蕴藏着祖母和母亲可以弥漫到大山背后的希望和梦想的小院的那一天,小院和月夜和李子树还有李子树下的欢乐,从此便悄悄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4

变成废墟的庭院,荒草凄凄,破败得没了模样。此时此刻,我就站在这深深的荒草之中,四周一片寂静。时间在这凄然的寂静和满目苍凉中,满心忧伤地凝固在我的周围。

位于院落西北角,悄悄躲在上房一侧的,是一孔用土坯箍筑起来的窑洞。这窑洞,从生到死仿佛命定了的无声无息,就像那从生到死都不懂得张扬的默默无闻的人一样。窑洞是祖父年轻力壮时的杰作。这种内里是窑洞外部看上去像房子一样的土坯建筑,冬暖夏凉很适宜住人。窑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曾几何时,一端住人一端做厨房。眼下这幅模样足以说明这窑洞足够坚实——整个屋顶被茂密的蒿草覆盖,屋檐早已裸塌,面目全非一副远古走来的样子,可窑洞依旧安然无恙并未坍塌。

窑洞与上房之间有一米见宽的通道,而今被密密匝匝齐腰深的荒草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可是,我多么想要钻到这窑洞里看看。

这深深的荒草丛里会有花蛇吗?完全可能。然而,生来怕蛇怕得要命的我,那一刻却不知为何,压根就没有想到草丛里有没有蛇这档事儿。

手脚并用,拨弄着、踏着荒草走过,弯着身子低头跨进黑乎乎的窑洞的一刻,俨然来到宗教般的圣地。弟弟他们和我一道领受着我心头的这份肃然和静穆。我用双手轻轻抚摸着留下岁月记忆的墙壁,抚摸着墙壁上亲切得像我的亲人我的生命一样的尘土的时候,我的心在轻轻地颤抖。在这静谧的时空里,我在心里轻轻唤一声年迈的母亲,再唤一声远在九泉的祖母……

思绪由不得我自己,轻轻飞向遥远的过去。那,是什么时候呢?奥,那是这个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年月。那年,,一个男婴啼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你猜得出,那个婴儿就是我。

那一天是公历的某月某日和阴历的某月某日。按照传统习惯,我的出生年月始终按阴历计算,以至于连我今天的公家档案中都是如此。

妈妈说,她怀我的时候,从前一年的农历中秋开始,就和二姑一起到人民公社兴修水利的会战工地干活去了。那超负荷的苦力活一直干到年底。近半年的时间,即便是在严冬腊月,母亲她们住在村子里原地主王乐天家大院子里的一间屋里,每天晚上只能睡在铺着薄薄一层麦草的冰冷的地铺上,身上盖着的,是一块硬邦邦根本挨不着身的羊毛毡。严冬腊月,冰天雪地,那种寒冷至今想起都会令人即刻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为此,我还经常跟母亲开玩笑说:“妈妈真是太苦了,那时我怎么就没被冻死在你的肚子里”。

小时候就听奶奶说,我是下午出生的。那时政府有规定,农村每家生小孩必须得请当地的接生婆来,否则就不给报户口。当然,这接生婆是一位经过专门训练和有接生经验的巧手老人,附近几个庄子就这么一位。据妈妈说,生我那天她感觉肚子阵痛不久我就出生了,来不及请接生婆,只好由同村李家的奶奶看着接生的。虽说如此,但请接生婆的规程还是要有的。所以在我出生之后,庄子上一位有名的热心肠大妈立即牵了一头毛驴,毛驴背上胡乱搭了一条被子什么的,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邻村请那位专业接生的王奶奶。据说,还没等那接生奶奶问明究竟,大妈早已把王奶奶驮到驴背上跑出二里地了。尽管如此,等她们汗流浃背地赶到时,王奶奶自然看见一个娃儿已经出生了。据说那娃实在是丑得要命,在破破烂烂的襁褓中像表演花腔咏叹调一样哭着喊着。就凭我出生时如此麻利没怎么折腾这一点,祖母经常乐呵呵地说我天生就该是个勤快的娃。

刚出生的我,先被接生的李奶奶放在炕沿下妈妈的一只护膝里,怕着冷受凉,身上盖了妈妈的一件折叠起来的单衣——大前年五月的那个晚上聊天,妈妈特别给我这有身份的儿子解释一番:她的那双护膝缝得挺好的,里边绵绵的、光光的。不知谁说的,当时祖母她们把我放在一个即便对新生的婴儿来说,也可能觉得空间略微有点憋屈的青色瓦盆里洗浴呢。我总怀疑,那瓦盆可能是预备夜里撒尿用的,至于当时撒过了没有,哈哈,我不得而知。据说,洗的时候我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没说什么,不过哭可能还是哭大发了。终有一天,当我长大的时候,想起我出生时被放在那么小的一个瓦盆里凑合着洗了洗,心里总觉得不是回事儿。可再后来听说当年某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出生时也是那样洗的,我这心里就舒展了许多。我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有着如此这般的“瓦盆”纠结。因为就这件事,妈妈这里有不同的版本,说我是被放在接生的王奶奶拿来的一个白洋瓷脸盆里洗的。我不知道该信谁的。我坚信自己刚出生那阵儿一定是丑得要命,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从娘胎里出来时眉眼生得清秀好看的孩子,更不用说我那一阵又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你想想那副模样……我是祖母给我洗的,祖母一生疼我,为此,我至今想起来都是幸福的。

因为我的姑姑多,再加上我又是爷爷奶奶的长孙,所以全家老小都视我为掌上明珠,稀罕的不得了。然无论家人怎么稀罕我,老天爷却明明白白让我在一个鬼都想起来惧怕的饥荒年月溜达到这世界——我从出生到三岁,不迟不早,正好赶上天灾人祸造成的三年巨大灾害,这是我所有黄土地里耕作的亲人所无力改变的。家乡有不少的人被饥饿夺走了生命,饿殍遍地,偷食死人的现象时有发生。我的亲人们尽管没有被饿死,但爷爷奶奶他们吃着树皮草根的日子,那煎熬于苦难岁月的滋味可想而知。听奶奶说,三年过后,山坡上所有的草根被挖得一干二净不见了踪影,所有榆树的皮被剥得精光,裸露着它们本不该裸露的白花花的身子……

我没有被饿死,是因为挣扎着活了下来的亲人们在千方百计极力地呵护着我。尽管到后来,亲人们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大家的脸一个个都变成了干枯的绿色,爷爷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到我懂了事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的想,那个时候,如果老天爷说这一家人中只能有一个人的命可以存活下来,那个人肯定是我。每每想起这,我就痛恨起那个时候的老天爷。

 

5

变成废墟的庭院,荒草凄凄,破败得没了半点原来的模样。此时此刻,我就身处这深深的荒草之中,四周一片寂静,心里被酸楚搅拌过的忧伤塞得严严实实。无言走出我的出生窑洞,我的目光直接投向与这窑洞成对角直线的东南角。

而今这里是一处没有屋顶的、只有几平米大的低矮小屋的废墟,废墟中好像被催生一般疯长的蒿草连同一棵枝叶滴翠的椿树苗,飚得几乎跟侧墙一样高,被雨水冲刷过的墙面高处,依稀可见曾经打过顶棚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留在这里的所有记忆。我记得,那是我的手艺。这里的一滴一点,看得见看不见想得起忘不掉的所有,一一浮在眼前,让我懂得人生一世什么叫亲切什么叫难忘。我多想走进去,可是几乎没有可能,这里的蒿草长得比这院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浓密,根本无处下脚。更不用说,入口处被坍塌的大块泥土阻隔了,像是压根故意不让你的脚再次踏入的样子。我在想,蒿草长得如此茂密,莫非是想要把这里有过的一切美好往事,从此悄悄封存在这静谧的黄蒿深处……

把所有的真诚所有的美好揣在心的深处,虔心站在这里,我的心潮在这特别的废墟前不由自主地起伏着,因为这个去处于我太不一般——在我小小少年时,它是城里来的大干部们的居所,而后来,则成了我新婚不久从省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新房……

那场让我的小山村变得洁白又宁静的雪景,像是一副十分久远的宁馨画图。踩着春节临近的脚步,一家老小按捺不住的欢乐和喜悦早早挂在了脸上。我的亲人们,大家都在等待着这座小院从未见过面的一位新人——祖母的大孙媳爸妈的大儿媳弟弟妹妹的大嫂,第一次上门。当我和我的女兵新娘的身影出现在山梁梁上的一刻,爸爸妈妈立即从家里出来迎接我们,给想象中依然罩着红盖头不曾见过俊俏模样的儿媳铲雪扫路。虽是银装素裹的严冬腊月,可那一刻,从未有过的幸福、温暖和亲情,浓浓地包裹了我的新娘。那温馨的气息让她浓浓地感觉到,从今往后,她在这个亲人之间相依为命的农家小院里,将领受一家老小满满的关心、疼爱和稀罕。那个春节,是我记忆中这个幸福祥和的小院又一个令人难忘的幸福祥和的春节。整个春节,快乐亲和的一家人,被浓浓弥漫在小院里的喜悦滋润着包围着。对于已是耄耋之年的祖母来说,人生的天伦之乐,莫过于此了。

撩起门帘进得我们的新房,一股饱含着温馨的暖意笑盈盈喜洋洋扑面而来。被母亲烧得热腾腾的火炕上,平展展铺上了崭新的毡褥,大红大绿的龙凤呈祥丝绸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条纹好看的床单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洁净。地上清扫得一尘不染,洁白的顶棚纸和墙上漂亮的画片,是父亲和弟弟重新更换过的。所有这一切无不包含和传达着一个意思:新来到这小院的穿着军装的女孩,你在这小院的心目中,何等稀罕。

这小院小屋,你是我生命真正的摇床。记得省城的家里,睡觉从未有过这般的踏实,可是回到这小院,在这整洁简陋的小屋,我们总是酣睡不醒,直到外面树上的喜鹊或是屋檐上的小麻雀耐着性子唤上七遍八遍,才能依依不舍走出梦乡。梦中醒来的一刻,伴着小鸟的鸣叫,我们闻见的是母亲千层葱花油饼那钻心的香味……

我的女兵新娘的到来给小院增光添彩,小院的温暖和亲情给她留下温馨美好的记忆……隔年的夏天,怀揣着储存在心底的美好记忆,为了想念孙儿孙媳的年迈祖母,为了一家人亲情的牵挂,为了这温馨小院的殷殷期待,在那个雨过天晴的下午,我们又一次回到这温馨的小院。这次来,多了一个成员——过了半岁的儿子。

假期里,只要我们外出,孩子从来都是由勤快有加懂事异常的小弟弟照看着。两人踩着露珠的户外逍遥游是最最难忘的,这个时候,我可以给她轻声唱上一首动听的歌儿,当然是属于我自己的创作;或者停下脚步听听山里嗓音嘹亮的犬吠鸡鸣;或者指点着某个突然闯入我视野中的看似并不起眼的去处,讲述一段她准保爱听的乡村故事。当然,最有趣的是夜里熄了灯之后给她讲故事,讲那红脸绿毛黑长衫的鬼故事,哈哈,没讲几句,她准保会即刻把头埋到被窝里……

我的新房,小小的屋舍,无论你多么不起眼,但这里储藏着我无边的幸福和难忘的记忆。对于我来说,这里无疑是我的爱、我的灵魂的金銮殿……

 

6

变成废墟的庭院,荒草凄凄,破败得没了丝毫往日的模样。此时此刻,我就身居这深深的荒草之中,四周一片寂静。在这样的寂静中,我的飞翔的思绪,轻轻落在了那个下午。那是二十六年前,全家即将连根拔起离开这亲亲院落的前夕。那个时候,祖母已经被弟弟接到县城“享福”去了。母亲一个人独自留守这里,打理最后的收尾活儿。

那个下午,临时从省城回家的我,走进院落,发现大半个院子白花花一片,仔细一看,是母亲正在晾晒的洋芋淀粉。那年家里的洋芋大丰收。母亲知道一家老小都爱吃粉条,于是就把丰收的土豆用传统的土办法加工成了如此多的淀粉。这么多的淀粉,全是孤独的母亲一个人日以继夜加工出来的。可那个时候,我这个麻木依然多于体贴的儿子,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拿着一颗一颗的土豆磨出这么多的淀粉,得花去母亲多少的辛苦和汗水。当然对于母亲来说,她从来都不会感觉到那是一种苦和累。多少年来,用自己矮小的身体无怨无悔支撑这个家的母亲,从来没有抱怨、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自己扛过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苦和累那叫苦和累。上天准备给母亲的那本字典里,省去了苦和累这两个字。在母亲的人生里,死死遮挡住那沉重的苦和累的,是自己的孩子,是远方那比梦还像梦的幸福日子的微笑。而今想起这一切,我伤心得再也不想说下去了……

看着儿子从大门乐呵呵地走进来,母亲别提有多高兴了。那个晚上,母亲为我做了平素最喜欢吃的面条——家里的东西都搬到县城了,就连吃的东西已是所剩无几,母亲动着心思给儿子做了可能做到的那碗面条。这是我在这个院子里吃的最后一顿晚饭。

那一夜,也是我今生在这院子里住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陪着母亲,母亲陪着我,一同睡在上房里。儿子长这么大了,记忆中已经好些年没有跟母亲一个炕上睡了。可我明白,在母亲的心里,儿子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黑蛋蛋山里娃。那夜,和母亲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是的,在这座弥散着离愁别绪的院落里即将度过的属于我们母子的最后一个夜晚,是最应该和妈妈一起再说一说属于这座院落的故事的。让我最感幸福的是,我又一次和妈妈说道小时候她下地干活收工回来,总要给我和弟弟拔上一大把开得正艳的苟菊花。那漫山遍野如粉如雪的苟菊花呀,虽说花的词典里没有她,而且科学家们说她还有毒,但她却是我童年的最爱;还说道,那年母亲胃疼得吃不下饭,可是六七岁的弟弟放学回来还要趴在妈妈怀里吃奶,也许就是因为吃妈妈的奶吃得最多的缘故吧,弟弟对妈妈的孝顺和耐心,是我这当哥的这辈子怎么都比不上的;还说道,小时候陪妈妈深更半夜里给自留地里的党参浇水,我坐在地埂上,妈妈去河坝里跳水。朦胧的月色下,夜鸽子的叫声听着让人觉得后心哇凉哇凉,河坝里的每一颗树影,都像是一个蒙面的鬼影,妈妈害怕的时候咳嗽两声,我害怕的时候叫声妈妈;我们想起,大南风吹来的时候,祖母拄着拐杖,当、当、当,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紧一声慢一声,唤起睡懒觉的我们,赶紧把田里的麦子拾掇到打麦场上。疼爱儿孙疼到无以复加的祖母,永远是我们的家长,一家人无不孝敬她,永远都愿意听她的指教;我们还想起,夏日里,北边的狂风来了,压得很低很低的黑色加黄色的乌云山一样翻滚着,不一阵,狂风暴雨惊天动地地下起来了。见我落汤鸡一样从大门外跑进来,奶奶竟然急的“骂”起母亲来,母亲回答道:天上的沛雨是我下的吗?哈哈哈;我们还说道从小到如今,爸爸每年夏天或是过春节从外地回来的无比喜悦。真的,爸爸一回来,这座院子顿时变得蓬荜生辉。在我们的心目中,按照今天时兴的话说,爸爸有一股强大的气场。他一回来,家里整个的气场就变了,整座院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生气,充满了明媚的幸福祥和;我们还说道好多好多。至于那个天上挂着下弦月牙的夜里,和妈妈、妹妹一道看见的坟地里隐隐闪烁的蓝光一事,我是想起来的,但没有说。我知道,我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妈妈还要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害怕的。那夜,母亲似乎没有丝毫睡意,见了儿子心情异常好。我知道,母亲一定有三天三夜说不完的话,可是说着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早已经拽着梦的衣襟,踏踏实实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升得三竿子高了。小院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飘荡着无比熟悉的香味——那是母亲亲手为我烙制的千层胡麻油饼的味道……

 

尾声

我蹲在草丛里。在眼前的罂粟旁一支开着紫色花的牵牛藤蔓上,有一只我和弟弟妹妹小时候称为花花姑的七彩瓢虫,不声不响地爬了过来。我轻轻向她伸出手去,她先是停下来看了看,随即便顺着我的手指尖大大方方爬了上来。七彩瓢虫在我的手心走走停停,甚是愉快,甚是悠闲,就像是早已熟悉的老朋友。在我的手上爬了一圈,跃跃欲试地翘了几下她的小甲壳翅膀,没有声响地飞了,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知道,被七彩瓢虫带着一同飞出我视线的,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七彩梦幻……

站在荒芜的废墟里,我将拍下的几张照片发给远在省城的爱妻,特意嘱托要她给妈妈看。结果,那边电话里妈妈笑了——古稀之年的妈妈,她竟然说废墟很好看,还有院子里的那些疯长的蒿草、树苗,还有各种各样的花们,都好看……啊,这世上,妈妈最最懂我的心……

流连忘返了好久,看着早已显得百无聊奈的小侄子们,我意识到的确是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弟弟、弟妹和孩子们走在前面,我一步三回头落在最后。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发现我那表情凝重的灵魂,依旧迟迟呆在原地,死死不愿意挪动他忧伤的脚步。灵魂和属于他的深深的忧伤,不跟我作任何的商量,像无言的浓霜一样开始在我的心头无声地凝聚起来……

就在这时,我被毫无准备地吓了一大跳!——在这无声的寂静中,我衣兜里的手机突然间自个儿唱起“歌”来——是一首从未听过的的清丽无比却又满含忧伤的小提琴旋律。

起初以为是来电话了,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这根本不是我的电话铃声,不是。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电话铃声,我也从来没有在这个假期妻子和儿子精心选购送给我的这枚手机上,听到过这样的一首曲子。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们回事,我惊异得双手战栗。乐曲该是手机里随机播放的在线音乐。可是我的手机是带了硬壳的那种,此刻,外壳关得严严实实装在我的裤兜里,我根本就没有动它,突然间自个儿会怎么响起来的?大家觉得好奇极了,于是停下脚步,待我拿出手机看个究竟。

手机的音乐是怎么停下来的,我当时就记不得了。只记得,拿出手机查看的时候,发现就在一两分钟前——应该正好是那音乐开始发响的时候,我的“女神”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短信含两样内容:上面是一只摇动着可爱的小身体正在吹着一支玉笛的小白兔,下面是爱妻写给我的七言短信:“听听音乐开心点”。

亲爱的妻子,你是从来不给我发这样的短信的,可今天,你这是怎么了?我两手捧着手机,捧着这仿佛有性灵的物件,眼睁睁地望着它,像是望着一件神奇的珍宝。瞅着瞅着,突然间觉得它变成了钻进我心灵深处的爱人。于是,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哗啦啦流了下来……

我们六个人,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于是停下脚步,仔细检查手机,仔细琢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两位聪明的小侄子怎么也不相信,于是从手机上找到大妈妈刚才发来的“小白兔”,重新为我发了一遍又一遍。结果除了静悄悄还是静悄悄,没有半点声息。最相信科学的儿子终于发了言,说这是真正的“奇迹”——即便是因为我们不得而知的某种巧合;院长弟弟对此作了如是的解释:或许是获知嫂子这条“安慰短信”的那一刻,我们故去的亲人——爷爷、奶奶、或是父亲,轻轻为我们点播那首乐曲——要他们满心忧伤的儿孙们“听听音乐开心点”……

这无法解释的“神奇”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成了我今生永远无法解释的亲亲的谜语……

就在“奇迹”发生的那一刻,一路走来非常“无神论”的我,突然间觉得,天地间或许真有冥冥之中的某种神秘存在?也就在那一刻,我宁愿相信,我多么希望:天堂里真有神明存在……

此刻正午时分,我们周围的世界一片宁静。我的头顶上,是无限遥远的苍穹,是只有我的故乡才有的、如此这般瓦蓝瓦蓝的天堂和大片大片洁白如雪的云絮。

满心伤感、没法开心的我,望着不远处自己曾经平整过的川地里长得似有一丈高的茂盛的玉米,身不由己地出神发呆。合着我的脉搏的跳动,我的流泪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徘徊着、低吟着:我的亲爱的废墟,你是我灵魂永恒的栖居之地!无论我睁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我都能清晰地看到、听到、触摸到曾经鲜活也将永远鲜活在这里的一切——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还活着……

见我久久发呆,一旁的弟弟问我:哥,你在想什么呢?我说,我在聆听流淌在我心底的一些声音、一些如同晶莹剔透的清泉一样的声音……

 

2015-09-21提纲

2015中秋节初稿


王文澜教授简介




王文澜,西北师大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硕导,西北师大学术委员会委员,音乐学院教授委员会副主席;,新课程甘肃省专家组音乐学科组长;甘肃省首届“园丁奖”获得者,“甘肃省555创新人才”;“西北师范大学优秀教师”,西北师大“学生心目中最喜爱的教师”;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全国西方音乐学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等。个人传略入《中国音乐家辞典》等。

在多家核心期刊、报纸发表音乐等艺术类文章约100篇;完成国家、省级和校级音乐艺术科研项目10余项;音乐创作先后15次获得包括“群星奖”和“敦煌文艺奖”在内的省级一、二、三等奖。

极其热爱文学等姊妹艺术,现已出版包括小说、散文、随笔、游记、心语集、音乐文集在内的文学艺术著作11部,待出版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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