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才子|追车的孩子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小时候我对村外的世界充满好奇,也就对出门办事格外着迷。


若是三个姐姐中有人去了村外亲戚家,而我没能去,在家的我会惦记许久,想象着她们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就闷闷不乐。母亲赶着驴车出村办事,不肯带我,我可没少追着驴车奔跑,为什么不是父亲呢?我怕父亲,不敢追他的车。追车的一般剧情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母亲赶着驴车在前面走,我赤脚奔跑追逐驴车不离不弃,任母亲坐在车上如何呵斥也不肯停下,母亲挥舞着鞭子打驴快走,想甩下我。而我是铁了心非要追上车的,虽说我跑步速度一般,但村路崎岖,驴也跑不了多快,再说我也不是吃素的,怕是有条狗在后面撵我也得费点力气。这第一部分,我是非常励志的男主角。


第二部分。母亲没甩下我,我也没追上车,但拉锯战还在继续,我从家门口追到南梁,一路围观者甚多,作为男主角的我风光无限,可是作为配角的母亲脸面就挂不住了。这时车会停下,母亲下车随手抄起个柳条或杨木棍,作势要打我,先和我谈判:“你回去我就不打你。”我说:“我就不回去!”我便结结实实挨一顿打,并且哭喊着“就不回去。”按说这时我们村围观的人该上来拉架了,但事实上他们都在看热闹,好像我这个追车的孩子就是欠揍。这第二部分,是男主角凄惨的挨揍史,媲美《红岩》里被严刑拷打的。


第三部分。母亲赶着驴车扬长而去,我躺在地上打滚哭嚎。追车的连续剧也便接近了尾声,驴车消失在路的拐角处,男主角孤独地在地上哭完,实在没辙,站起身挂着一身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家走去。这第三部分,男主角把一部英雄传奇剧演绎成了苦情剧,心里的苦无人诉说,暗自垂泪到天明。


母亲点评我:“不撞南墙不回头。”


每当母亲这样说我的时候,我便会想起我家园子南面的土坯墙,那墙可真不怎么坚固,我寻思要是用点力,准能把它撞个窟窿。


其实,追车也不是总不成功,偶尔母亲也会发发善心,或者她实在无法回答我抛出的世纪难题“凭什么三姐能去我不能去?”便带我出村。我没有叫她失望,比如她带去红山,我刚从车上下来便撒欢猛跑,无视了所谓的人行横道,径直横穿马路。一辆四轮车在我身侧急刹车,我吓得魂飞天外,车上传来司机的谩骂声,母亲跑过来搂着我,向司机恭谦地道歉,司机嘟嘟囔囔地开车走了。而后的红山之旅,我的手一直被母亲抓在她的手中,以至于体验极差,我应该肆无忌惮地奔跑才对。回到家以后,我便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带我出去了。我们全家人的表情都是:“你就不该带树豆出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抬不起头来,我想说我以后不再这样了,但不会有人信的,他们一定认为我这只是发挥出了正常水平,我就是一个不能带出村的孩子。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像红山这样的“大城市”就和我无缘了,因此直到读初中,我也只去过白家店大舅家,白海大姨夫家,康家营子三姑家。


白家店大舅家的记忆,是想家的哭泣,母亲要带我回东山,我不想回,可是母亲刚走我就想家了,于是就哭,大舅又连夜骑着自行车送我,一路颠簸,一路星光。


白海大姨夫家的记忆,是大姨坐在炕席上攥着烟袋吸烟,屋子里四处弥漫的烟气;还有二表姐站在园子里明媚的阳光下,伸手摘南瓜藤下的南瓜,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满是青春的气息。二表姐和三表姐是双胞胎,我在大姨夫家得出的结论是,双胞胎长得并不像。母亲说:“你有四个姨家分别有一对双胞胎。”这消息太刺激,我特别想跑遍四个姨家,去看看,是不是双胞胎是不像的?


康家营子三姑家的记忆,是屋子里的硫磺味道,三姑夫是皮匠,用锅熟皮子。好像屋子里偶尔才有这样的味道,皮子也不好卖,但这种味道对孩子来说太新鲜了,所以便被定格。我读初中时在三姑家吃住过半年,那会儿家家日子都很困难,有一次我和三姑说,想吃白面千层饼。当时是中午,家里就我和三姑在,三姑便烧火和面给我做了吃,我以为全家都会吃千层饼的,可是等三姑夫和表弟、表妹回来,他们的午餐,并不是千层饼,而是极为平常的饭菜。那天我是内疚着上学的,自那次以后,我便再也不敢和三姑提要求了,虽然还是很想吃千层饼。


初中时,听说杨双去县城新惠,我竟不知新惠是哪里,更别说去了。那会儿,对村外的世界,极为渴望,虽然长大一些,不再追着车跑了,但对乡村的闭塞之感,和对远方世界的着迷却与日俱增。


读高中之前,只去过有数的几个地方,都离东山村很近。


东他拉有个小卖店,我奶奶管那地方叫东营子联社,我们村人还叫它“东他拉供销社”或“东他拉代销点”。那里卖汽水,两毛钱一瓶,太贵了,买不起。前院红芹大姐常和我大姐在一起,她们有次讨论汽水的味道,红芹大姐说:“气足,喝了直打嗝。”我偷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喝打嗝的汽水便成了那个时期最大的梦想。终于有一次,我和天平哥,步行八里地土路去了东营子联社,路上我给他复述我看的第一本武侠小说《力杰奇童》,那书没头没尾四角褶皱,估计是本盗版书,我给他整整讲述了一路,他看上去要崩溃了,如果不是去东营子联社的强大信念支撑,感觉他会随时跑掉。喝完汽水,俩人大声地打着嗝往回走,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喝了汽水,我说:“刚刚没讲完,落下不少呢,我接着跟你……”我话音未落,他就一溜烟没影了。


最远去过孟家铺子大姐家,离东山村六十里地。那年“十一”前后,学校放农忙假,我骑自行车沿着弯弯转转的石子路,去帮大姐割稻子。我家的自行车不争气,车胎跑气,我在后车架夹了个气管子,骑行几公里,下车打一次气。走到哈拉乌苏附近,气管子还坏了,跑到一个同学家借了气管子又充了一次气,还是没能坚持到大姐家,最后的十几里路是推着自行车去的。一路上,心里都在埋怨父亲的懒惰,自行车不修也就算了,气管子竟然也是坏的。到地方我都快累死了,大姐有一对龙凤胎,那俩皱巴巴的孩子躺在炕上总是哭,很烦,要不是被属于他们奶豆吸引,我想我可能跳下炕回家了。大姐喂他们奶豆吃,我就在边上盯着看,大姐给我一些,我飞快地吃完,继续盯着看,大姐再给我一些。记得大姐无奈地说:“你还是舅舅呢,抢你外甥的奶豆吃。”我才不管那么多,啥舅舅外甥的,吃上就行呗,再说也不是外人!


几乎读了两遍高中,十七岁才上高中,十七年里,除了东山村,只去过四个村子,而且规模还都和东山村差不多,实在是少得可怜。


从小就羡慕在很远的地方有亲戚的孩子,他们总能去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就恨我家为啥没有远方的亲戚。想一想,少年认知世界的方式多是从走亲戚开始的,若是一个孩子离家出走了,也不用着急,多半是去亲戚家了,他们把七大姑八大姨巡视一圈,便会回来的。


总觉得村外的亲戚家有无穷的魅力,时刻吸引着孩子追着车没命地疯跑。


追车的孩子并不止我自己,我的小伙伴们都干过。


我们追机动车,小轿车追,卡车也追,三轮、四轮车也追。小轿车追不上,就喜欢追卡车,但凡看到一辆卡车从村里道路经过,我们便紧追不舍,纵身跳跃,挂在车斗后方,随着缓慢前进的卡车穿村而过,那感觉美妙极了,直到力竭掉落下来,或者车厢内的司机停车下来训了我们一顿,才肯罢休。每一辆从村内路过的卡车,身后都会惹来一群拼命要挂上去的孩子,卡车一路走,那些孩子像秋天成熟的果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一路掉下来。


我们多想去村外面看看,那车没准可以把我们带到北京呢!


如今,看到长途客车上写着“敖汉”或者“赤峰”的字样,到是不想跳上车了,但是很亲切,想着满满一车的人都是我的故乡人吧,便有一种想家的感觉。


我多希望,有个孩子,在我驾车启动回故乡的瞬间,能追着我的车,拼命地奔跑,嘴里喊着:我也要去!


可是,现在的孩子都不追车了,他们安静的,让我觉得陌生,而又可怕。


我自故乡来 单书故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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