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恰同学少年(下)

纪铁平

初一下学期,镇里开始修建电视信号接收台。

接收台建在崇山峻岭之上,水泥钢筋砂石砖头等建筑材料,是我们这些中学生,以稚嫩的肩膀,蚂蚁搬家般扛上去的。竣工后,镇政府奖给学校一台18英吋彩电。那时的18英吋彩电,算得上“彩霸”了。

学校为了犒赏我们,在操场上连续播放了几夜的露天电视,之后,藏之教研室,每周露天开放一到两次。平时只有老师才有资格观看。转播《霍元甲》时,校长格外开恩,允许学生每晚观看。

全校三百余名学生,为抢占有利地形,前进一步往往要付出沉痛代价。可能受《霍元甲》影响,那阵子同学们特别好斗,以前一言不和拍案而起,而今话不投机拳脚相向。

纪铁平个头矮小,从初一到初三,始终坐在教室第一排。骑自行车时,纪铁平一只脚穿过三脚架,才能够到踏板。也就是说,他只能像马戏团里的猴子那样,站着骑。可以想象,以纪铁平那样落后的个头,不站到前面,根本无法观看。

夏天,观看露天电视,是一种高级享受,除蚊虫干扰外,一切都是那么美妙:清风明月,蛙噪虫鸣,倚立天地之间,不知人在电视中,还是电视在人中。冬天,可就受罪了: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手脚冰凉。为驱逐寒冷,只好不停跺脚,跺得校园一颤一颤的。

最让人气馁的,莫过于雨夜,电视不能露天。可是谁也不愿意落下《霍元甲》一个镜头,有些同学比如纪铁平,周末连家都不回。教研室即使每位观众都金鸡独立,最多仅能容下百人,许多同学便猴子般,一串串吊在窗户上,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和肩膀,见缝插“眼”。抢占窗户的,大都是身强力壮者,,只好望窗兴叹,撑着雨伞听电视。

有一回,看露天电视的时候,纪铁平侥幸挤到前沿,正看得入境,不想被体育老师一记“迷宗”打倒在地。体育老师有点功夫,手要是被他一捏,立即龇牙咧嘴疼得蹲在地上。和体育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下意识抱着胳膊,以防手掌被他捏着。

体育老师喜欢打人,尤其喜欢用篮球砸人。上体育课的时候,谁要不老实,他手中的篮球,便铅球般朝你砸过来,又狠又准,防不胜防。他曾经用篮球,把一个同学砸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体育老师还有点好色,把一个女生肚子不明显搞大,女生上厕所的时候,屙出一个耗子大小的胎儿,这才知道自己怀孕了。那时老师都是太上皇,没几个学生和家长,敢和老师作对。恐惧加上无知,事情还没闹大,那女生便觉得没脸见人,主动退学了。

电视机由体育老师保管,他以权谋私,将有利地形承包给老师和班花这样的漂亮女生,不漂亮女生和男生一旦犯规,则施以“迷宗”拳法。除了校长,学生最怕的是他,最恨的也是他。

体育老师这一招够威够力,把纪铁平打趴在地好一会才起来,爬起来一抹嘴,流血了。纪铁平愤怒极了,不知哪来的勇气,踮着脚,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指着体育老师的鼻子破口大骂:“我操你妈!”

体育教师打人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个学生敢反抗他,哪怕口头反抗,又是一记“迷宗”,纪铁平再次摔到在地,趴在地上的时间更长,嘴角的血也更多。纪铁平踉踉跄跄爬起来,一抹嘴,不仅抹出大把鲜血,还抹出两颗牙来。纪铁平黄河般咆哮起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喷着腥红的唾液,把体育老师骂了个鲜血喷头。

我们虽然没有表态,却恶狠狠盯着体育老师,并且用人墙把纪铁平隔离起来。一来这时校长出面了,二来众怒难犯,体育老师也有些害怕,纪铁平才避免了更大的打击。

从那一天起,纪铁平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找体育老师报仇雪恨。此仇不报此恨不雪,誓不为人。

纪铁平成了我们心目中的霍元甲。

但是,以纪铁平那样的个头,要从身高一米八体重九十公斤的体育教师身上报仇雪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像霍元甲一样,身怀绝技。

于是,纪铁平发奋自学武功,教材是钱勇军的《武林》杂志。钱勇军订阅《武林》杂志,并不想成为武林高手,纯粹是一种阅读爱好,也是一种时尚。还有就是钱勇军有钱,他是全校唯一自费订阅杂志的学生。立下自学武功的宏愿后,纪铁平积极向钱勇军靠拢,很快跟钱勇军成为班上最要好的一对同学。

钱勇军跟纪铁平关系虽然好,尚不至于好到把《武林》杂志送给他的地步,钱勇军只答应每期杂志一到,自己看过之后,最先借给纪铁平,最多只能看三天,其他同学还排队等着看呢。在这三天里,纪铁平争分夺秒废寝忘食,用白纸把杂志上的动作示范图和说明文字,一一临摹抄写下来,然后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纪铁平一边练功,一边用蹩脚的广东话,唱着《霍元甲》主题曲,不练功的时候,也经常唱: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哪个愿臣虏自认

因为畏缩与忍让

人家骄气日盛

开口叫吧高声叫吧

这里是全国皆兵

历来强盗要侵入

最终必送命

万里长城永不倒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峰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冲开血路挥手上吧

要致力国家中兴

岂让国土再遭践踏

个个负起使命……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之后,纪铁平果然学到不少招数,腿功尤其了得,比如前腾空踢腿,后腾空旋转一百八十度倒踢腿,班上没有一个男同学,是他的对手。

纪铁平觉得报仇的时候到了,找体育老师单挑。体育老师对纪铁平自学武功之事,早有耳闻,但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纪铁平那样的小不点,哪怕学来绝技,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自学的三角猫。果然不出所料,纪铁平之所学根本派不上用场,三下五除二,被体育教师打了个落花流水,还因此差一点被开除。

这对纪铁平是个非常沉重打击,从此不再自学武功。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纪铁平竟然和体育老师化敌为友,不断送些红菇、笋干、蜂蜜给体育老师。别看体育老师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极爱贪小便宜的小男人,为了争夺菜地,他不止一次和其他老师吵架,甚至还怂恿那些头脑简单成绩落后的坏学生,帮他到农民菜地里偷菜。见纪铁平主动送礼上门,岂有不喜欢之理,从此对纪铁平另眼相看,无论露天电视还是室内电视,纪铁平都能站到甚至坐到前沿观看。

纪铁平卖身求荣也就罢了,竟然协助体育老师敲诈同学。

镇上有个卖馄饨和炸油饼的小贩,味道好得我们远远嗅到香味,肠胃便阵阵痉挛。课堂上,我经常为馄饨和油饼走神。夜里,我经常梦见自己饕餮馄饨和油饼。醒来后,我口水涟涟地想,人生最大的幸福,不是考上师范,而是每天能够吃上一碗馄饨两个油饼。卖清汤的,是个邋遢的中年男子;炸油饼的,是个龌龊的老太婆。到了冬天,中年男子和老太婆,一边包着馄饨炸着油饼,一边擦着或擤着鼻涕,从来没见过他们洗手,我们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馄饨一碗两毛,油饼一个五分。大多同学付不起现金,用大米交易。一铃盖(载重自行车铃盖,可卸下)大米,换一个油饼,四铃盖大米,换一碗馄饨。纪铁平动辄向弱小同学摊派大米,以满足体育老师和自己的口欲。纪铁平每周至少向体育老师,孝敬四个油饼两碗馄饨。他自己,至少享用两个油饼和一碗馄饨。因为有体育老师助纣为虐,同学们敢怒不敢言。

在体育老师的庇护下,纪铁平成为校园一霸。大家背后改叫他龙海生。

转眼到了初三下学期,我们很快要毕业了。毕业前夕,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体育老师八岁的宝贝儿子被绑架了。绑架者既不要钱也不要物,而是要体育老师的两颗门牙和两根拇指,二十四小时之内,将牙齿和手指,放在学校后山某块石头下。到时看不到牙齿和手指,就拔掉和砍掉他儿子的牙齿和手指。如果报警,就杀掉他儿子。牙拔了,可以镶假牙;手指砍了,可是接不上。拇指是最重要的手指,拇指没了,手掌功能失去一半,这绑架者真奇怪够狠毒。

已经大半天没见儿子的体育老师,救子心切,跑到镇卫生院,把自己一对坚硬的门牙拔了,拇指实在砍不下手,拇指没了,还能当体育老师吗?十有八九当不了,那他就要失业了。

实在没办法,体育老师报了警。情况紧急时间紧迫,镇派出所长,也就是钱勇军的父亲,请求县局增援。县公安局派了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下来。老刑警果然老道,经过分析,推断这是一起恶作剧,别说砍手指,连牙齿都没必要拔。体育老师说,我是救儿心切,要是歹徒看不到牙齿和手指,我儿子就要遭殃了,你们一定要把我儿子,完好无损救出来啊,他可是我的命根,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体育老师说到这里,哭了起来。

老刑警说,你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向牙医随便要两颗牙齿,不就行了?体育老师打了自己一耳光,骂道,我真蠢,白白损失了两颗门牙,那手指怎么办?老刑警说,这更简单,你送牙齿的时候,用纱布把手掌和拇指缠上,拇指扣向掌心,看上去拇指跟没了一样。老刑警说到这里,伸出手掌,做了个示范。老刑警说,再往纱布滴上几滴红墨水,就以假乱真了,我们埋伏在附近,到时一举擒获歹徒。

正如老刑警所料,纪铁平被一举擒获,体育老师儿子完好无损。被抓的纪铁平,很是从容,对体育老师说,这次老子没经验,便宜你了,下次我直接把你儿子做掉。

体育老师一听,浑身战栗。

纪铁平又成了我们心目中的霍元甲。

,体育老师调走了。

马国明

马国明不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是隔壁班同学。虽然同班而且隔壁,毕竟隔着一堵墙,我们和马国明,还是有点隔阂。何况马国明成绩一流,让我们望尘莫及,敬而远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学生和坏学生,成绩好和成绩不好的学生,永远玩不到一起。

林玉芳是马国明的同班同学。

马国明成绩一流,林玉芳只是羡慕,偏偏他作文特别好,林玉芳就崇拜。马国明的作文,不仅经常被他们班的语文老师当范文,还经常被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当范文。我的作文算好了,跟马国明的作文一比,就不忍卒读了。我对马国明,那也是羡慕妒忌恨的。

林玉芳最怕写作文,怕蛇一样怕。她的作文,从来没有及格过。语文老师要求写八百字,她绞尽脑汁,几乎把每根头发扯了一遍,扯得头皮发麻,只写出一百八十字(含标点符号),且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而马国明,每次超额完成任务,最多写出两千字,对林玉芳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马国明的作文,获得过全县、全地区、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一、二、三等奖。获得全省三等奖的时候,校长在课间操上,升国旗向马国明表示祝贺,并亲自向他颁发了奖状和奖品。奖品非常丰厚,一双白球鞋,一个塑料硬壳笔记本,一支英雄牌自来水钢笔。

校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马国明创造了我校历史,为我校争得至高荣誉,是全校师生乃至全镇人民的骄傲,号召大家努力向他学习,今日做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明朝做国家的栋梁。

马国明还在《语文报》和《中学生作文》上发表,拿过稿费。汇款单寄来的时候,全校为之轰动,比获奖更轰动,那可是真金白银啊。如果说马国明获奖并获得丰厚奖品,让我们羡慕妒忌得眼睛充血;那么马国明发表作文并拿到稿费,则让我们羡慕妒忌得眼珠子暴突。稿费虽然只有区区三五元,但对每周仅三五毛零花钱的同学来说,是笔大钱。对马国明而言,是笔巨款。家境贫寒的他,十天半月没一分零花钱。马国明如此牛逼,百分之九十的女同学,皆为之怀春。

怀得最猛烈的,是林玉芳,无论课上还是课间,经常痴痴地呆呆地望着他,还主动递过纸条。也许把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也许发育迟缓,也许骄傲自满,马国明对林玉芳的痴情,没有任何反应。

马国明现在的父亲,是后父,生父在他三岁那年,跟外村一个女人私奔了。患有癫痫的母亲,带着他改嫁到镇上。马国明的家,孤零零坐落在镇外一座山坡上,房子小得像古代驿路上的凉亭,墙壁是用篱笆编的。大风一吹,房子成了巨大的“乐器”,发出稀奇古怪的响声。屋里只有一盏25瓦的电灯,专供马国明夜读,需要长明才能溶化一些灰暗。他家的用电量,每月不超过三块钱。父母简直是在拿命供他读书。

那个炸油饼的老太婆,就是马国明的母亲。有时候,正在炸油饼的母亲,突然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滚得披头散发口吐白沫。毫无疑问,那是她的癫痫发作了。一般情况下,滚了一会儿,她会自己爬起来,没事一般,重新炸油饼。马国明从来不吃母亲的油饼,从来不在母亲油饼摊前停留,从来不在同学面前提起母亲。谁要在她面前提起母亲,他会急得跟你拼命。纪铁平那么恶霸,也不敢白吃他母亲的油饼,也不敢在他面前过分提起他的母亲。

实际上,马国明平时独来独往,基本不跟同学说话。马国明只跟老师说话。

马国明长年累月穿着一件灰色长衫,那是后父的衣服,中山装样式,扣子却是布做的。长衫穿在马国明身上,非但不损形象,反而衬出别样的书生气质。马国明的牙齿极为整洁,一张嘴,露出狼牙般耀眼夺目的白。

马国明是我们那个年段,唯一考上中级师范的同学。以他的成绩,如果上高中,十有八九能考上大学。可惜家里太穷,供不起。那个时代,对于农家子弟而言,最大的愿望,是考上中级师范。师范自有黄金屋,师范自有千钟粟,师范自有颜如玉。只要考上师范,一毕业,工作、面包、爱情便向他们热烈招手,多快好省。

马国明一上师范,爱神便向他用力招手。招手的是林玉芳。尽管同窗三年,马国明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不理她的纸条,无视她的痴情。一个眼神、哪怕一个白眼,也没有给过她。我本将心托情郎,情郎偏偏无所视。尽管如此,林玉芳依然崇拜他、喜欢他、关注他,生怕他被别人抢走。

林玉芳主动给他写信,在信封里夹寄粮票和钞票。马国明上师范第二年的一天,在地上打完滚的母亲,再也没有爬起来。炸油饼,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母亲一死,马国明只好天天啃咸菜。缺氧一样缺钱的马国明,被深深打动。蓦然回首,林玉芳是那么善良美丽,那么一往情深,自己竟然忽视了她,真是有眼无珠。

于是乎,马国明充分发挥写作特长,把情书写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林玉芳捧读他的情书,犹如捧读文学名著,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在马国明的引导下,林玉芳写作水平迅速提高,有时竟能一口气写出一千多字的情书,基本不引用名言名句,都是干货。与此同时,她寄给马国明的粮票钞票和包裹,越来越多。

林玉芳也是农民子女,但家庭条件比马国明好十倍,父亲是木工,母亲是持家高手。林玉芳自身条件也不赖,一张生动的瓜子脸,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身材凹又凸,皮肤白又嫩。而马国明,除了成绩好牙齿白气质佳,一无所有。

林玉芳复读一年,仍未考上师范和高中,当上了民办老师。一般情况下,民办老师只能到完小执教,父亲用钱买通了村支书和中小校长,林玉芳得以执教家乡中小。

马国明毕业后,分配到同镇另一所中小。就地理位置而言,两人方向相反,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隔六十多里,一大半是机耕道,一会儿儿上坡一会儿儿下坡,一会儿儿左拐一会儿儿右拐,走迷宫似的。六十里感觉一百六十里一样遥远。

他们的恋情,一直处于地下状态。林玉芳知道,嫌贫爱富的父母,如果知道马国明的身世,必将不择手段棒打鸳鸯。她在等待时机,等到时机成熟,再向他们摊牌。她也在考验马国明,用时间考验马国明。爱一个人也许不要理由,但是嫁给一个人,需要充分理由。林玉芳尚未找到充分理由,必须考验他。

两人每周约会一次。每到周六上午,上完第三节课,马国明顾不上吃饭,骑上那辆刹车失灵、挡泥板和后座全无的自行车,颠簸得内脏错位,摩擦得大腿发麻,三个多小时才骑到林玉芳的学校。周日下午返回。

有一回,马国明感冒,头昏脑胀,骑到半路,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沟里,胳膊折了,链条断了,裤子破了。此地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老天爷又故意下起雨来,无人相助无处避雨,马国明咬着雪白的牙关,推着自行车风雨兼程,天黑透才浑身泥泞赶到林玉芳的学校。

林玉芳芳心大软,感动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马国明身负重伤发着高烧,恨不得当晚把贞操全盘奉献给他。在此之前,他们只动心动口动手动脚动上身,决不动下身。

马国明不止一次对林玉芳表白:“我是个穷光蛋,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婚前不强迫你,婚后不背叛你。”

林玉芳就此找到嫁给马国明的充分理由,非他莫嫁,哪怕众叛亲离!

他们结婚了。

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工资又低,还要给养父看病买药,马国明没有丝毫积蓄。父母极力反对林玉芳嫁给马国明,没有给她一分陪嫁。他们结婚的时候,除了爱情,一无所有。

婚后不久,为了和林玉芳在一起,马国明主动要求调到林玉芳那所学校。都说人往高处走,马国明却人往低处走。林玉芳执教的学校,比马国明执教的学校,更偏僻。那时候,马国明还没有和学区校长闹僵,校长很感动,语重心长道:“这样也好,年轻人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锻炼,等你教出了成绩,到时再调上来,这样也名正言顺。”

全镇十三所村小,只有这所村小,没有科班出身的教师,马国明算是填补了一项空白。学区校长答应他,三年之后,只要马国明教出成绩,一定把他调到镇中心小学。

马国明毫无怨言做起了孺子牛,短短一年,取得骄人成绩,他执教的小学毕业班,有三人考上镇中学,升学率一跃进入全镇前十名。在此之前,该村小的中学升学率全镇倒数第一,基本吃零蛋。第二年、尤其第三年,在林玉芳的协助下,升学率上升到全镇第三,而且有一名学生考入县一中。这是个历史性的突破。

马国明做出了突出成绩,学区校长却没有兑现诺言,后来居上的镇领导子女,占据了本来属于马国明的位置。要知现在何必当初,马国明看透了,从此沦为愤怒青年,专门和领导对着干,经常以书信方式,向上级反映学区校长和镇领导的腐败,成了领导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马国明虽然玩世不恭,教书也没从前那般尽心,但还不至于误人子弟。

有一次,马国明到学区开会,中午汇餐的时候喝醉了酒,和校长发生了激烈冲突,校长粗壮得像鲁智深,瘦弱的马国明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就抱住校长比他大腿还粗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竟然咬下一小块肉来。校长后捂着流血的胳膊,咬牙切齿道:“只要我还当着这个校长,你就别想有出头之日!”

就这样,马国明和林玉芳虽然同在一镇,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校长频繁调动马国明和林玉芳,就是不把他们调在同一所学校。这种情况持续了六年。八年后,校长下台,不久,马国明的师范同学,当上了分管文教副县长的秘书,在同学的帮助下,马国明先调进镇中心小学,转正后的林玉芳,随之调入。

朝中有人好做官,不久,马国明当上了学区教导主任,也有资格腐败了,隔三差五喝得满脸通红,身上散发着不绝如缕的酒气,卧室酒气两三天才能消除。

有一次,马国明酒后和林玉芳亲热,接吻的时候,嘴里发出阵阵恶臭。从那以后,林玉芳再不愿意和他接吻,马国明也渐渐习惯了没有接吻的做爱,不仅没有接吻,也没有语言,每次都是直奔主题,完事后猪一样睡去。后来,马国明基本不跟林玉芳做爱了。

再后来,马国明出事了。

聚会

世纪之交的农历九月初九,唐代大诗人王维回忆山东兄弟的那一天,我们班搞了个同学聚会。

聚会的开销,全部由钱勇军出,钱勇军是我们班的大款,在县里也算得上大款。钱勇军初中毕业第三年,父亲官运亨通,先是当上县公安局副局长,没几年又当上局长。父亲当上副局长那年,钱勇军和父亲的关系,迅速改善。钱勇军利用父亲的权势,放开手脚搞钱。其时,木材市场开放,钱勇军包下几座茂密的山头,大肆砍伐,不几年大富特富。

这时候,我们已经不叫钱勇军为“钱勇军”,叫“钱说话”,因为“钱说话”是他的口头禅。

钱说话拥有两套住房以及两个老婆,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一个合法,一个不合法。尽管这样,钱说话依然经常找小姐改善生活。一天,小老婆下班回家,掏出钥匙却怎么也开不了锁,于是传呼钱说话回家开门,钱说话回话称“在很远的地方打牌,回不来,你到娘家住一晚,等我明天回来再说。”

小老婆不甘心,又试开了几下,发现门是被人在里面反锁着。小老婆怀疑屋内有小偷,打110报警。巡警开了半天也开不了,只好锯开铁匣的门锁,正准备锯第二道门时,钱说话突然从里面拉开房门,对巡警咆哮道:“我们两夫妻吵架,是我故意不让她进门的,不关你们警察的事。”说完“砰”地一声,又将门锁上。

巡警耐心说服钱说话,十多分钟后,小老婆才得以进门,谁知当她拿起钥匙,想打开卧室门时,钱说话却一把夺过钥匙,死活不让她进去。当然,僵持一阵之后,门还是打开了,房里藏着一位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一看那身打扮,就知道是个风尘女子。这事一时成了大街小巷的奇谈,一位业余作者还把它编成故事,一稿狂投给全国各地的晚报发表,有寄有发,赚了两千多块稿费。钱说话各给了大小老婆一万块钱负荆请罪,才勉强把这件风流韵事平定下来。

聚会为期一天,上午座谈,下午自由活动,晚上会餐。谢丽琴、骚疙瘩等五位同学缺席。同学们见面时,惊叫声此起彼伏:“唉呀,我都认不出你了,打死我都认不出!”

座谈会上,班主任作了长篇发言,其中有这么一段:

 

如果你是一棵大树,就洒下一片绿荫;如果你是一棵小草,就增添一份春色;如果你是一只苍鹰,就展翅万里;如果你是一只蜜蜂,就酿造一份甜蜜。

 

班主任数学教得相当好,但文字水平不敢恭维,当年连成绩单上的评语,都写得牛头不对马嘴,病句成串错字连篇。上面这段话,一听就是抄来的。

班主任的头发,比原来少了白了。班主任的腿,比原来更瘸了。班主任的声音,却比原来洪亮了。班主任并没有汲取班花的教训,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培养后来的班花。虽故伎重演,悲剧却没有重演,有情人终成眷属。班主任成功把我们的学妹,打造成我们的师娘。除了胸脯小些,这位班花,无论身材还是脸蛋,都强于谢丽琴。班主任结婚的时候,邀请了包括我在内的部分同学喝喜酒。那是我们离开母校后,一次小规模的聚会。

会餐放在“好运来”酒店,老板是纪铁平。,到广东打工。纪铁平什么累活脏活都干过。有一回,他和老板押送一批货,路上被四个痞里痞气的青年拦住了,说要收点过路费。当老板哆哆嗦嗦掏钱时,纪铁平自学的武功有了用武之地。,又开始自学武功,功夫大有长进。纪铁平闪电般出手,不到五分钟,四个人全被打倒在地。

老板从此聘他为保镖,工资翻了三倍。纪铁平步入辉煌岁月,可惜太短暂,一年后,他陪老板去取款,回来的路上,被五个人围住了,一只手枪指着他的脑袋,两把匕首顶着他的腰。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尖利的刀锋,纪铁平的尿都吓了出来。

纪铁平在吓出尿的同时,悟出一个道理:生活不是枪战片,人,平平安安地活着,才是最好的。纪铁平于是中断他在广东的打工生涯,回到镇上,娶妻生子,开起了酒店,生意不好不坏,可维持生计。

因为晚上还要狂欢,中午大家喝得比较克制。午饭后,钱勇军几个同学,玩起了“钓鱼”(当地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将“好运来”的桌子,拍得惊心动魄。钱说话先是输出去五千多块,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的运气开始好转,扳回本不说,反赢了五千多块。

输得最惨的是马国明。

马国明当上教导主任没几年,因为女生案发,被开除了。要不是钱说话的父亲保他,肯定要判刑。马国明出事后,林玉芳忍受着巨大耻辱,打着同学的旗号,苦苦哀求已是公安局长的钱说话的父亲帮忙,才使马国明逃过牢狱之灾。据说风韵犹存的林玉芳,跟钱说话的父亲睡过觉后,他才答应帮忙的。

马国明被开除后,养鳖为生。那几年,魔鬼教练马俊仁训练出来的女田径运动员,屡屡在世界赛场争金夺银。运动员的养料,就是老马亲手用铁锅熬出来的中华鳖精。其功能被无限夸大,号称“一盒鳖精强壮一个民族”的中华鳖精,从此风行神州,好像全国人民都肾亏。我县号称东南亚最大王八基地,全县二十万人口,五分之一从事养鳖。养鳖的资金,是马国明斩断一根手指,跑在岳父岳母脚下,痛哭流涕乞来的。

马国明颇有养鳖天分,短短两年赚了不少钱,双倍偿还了岳父岳母的本金。有了钱的马国明,渐渐在亲朋好友面前,直起腰抬起头来。可惜,未等他把腰和头完全直起抬起,发生了亚洲金融危机,主要出口东南亚的鳖,市场受到巨大冲击,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心情灰暗的马国明,本不想参加聚会,但是钱说话叫他一定要来,不但要来,还要赞助几只鳖,让同学们补一下。别人叫马国明,他未必来。钱说话叫他来,不得不来。如果不是看在钱说话的面子上,钱说话的父亲肯定不会帮他。哪怕钱说话的父亲睡了林玉芳,马国明也要感激钱说话。钱说话的父亲睡林玉芳,跟钱说话没有关系,帮马国明却跟钱说话有关系。桥归桥,路归路,这个道理,马国明还是明白的。

马国明本来也不想“钓鱼”的,但是钱说话要他“钓”,不得不“钓”。结果把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眼睛都输红了。马国明还算理性,输光了就不赌了,转移目标和视线,主动去宰鳖。

马国明不愧是养鳖人,下手又狠又准,咔嚓三下,三只王八身首异处。最后一只王八,可能被突如其来的大屠杀吓坏了,把脑袋缩到肚子里,无论怎么挑拨勾引,就是不肯伸出来,气得纪铁平对它来了个惨无人道的腰斩。说时迟那时快,一分为二的王八,偏偏这时伸出脑袋,翻落在地后,竟然凭着两只脚逃生,纪铁平大叫一声“王八羔子看你往哪里逃”,一脚踩个稀巴烂……

疯狂的晚餐开始了。

一个叫罗德生的同学,非要跟钱说话坐一桌。和钱说话坐一起的,除了班主任,不是混得好的同学,就是长得好的女同学。十几年后再相聚,坐座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当年的钱勇军,平等对待每位同学,只要有兴趣,每个同学都可读到他的《武林》和《故事会》,连输罗德生这种影子般可有可无的同学,也能读到,只不过是最后读到的。比如当他读第三期杂志时,第四期杂志已经到了。钱勇军暴富成钱说话后,相当嫌贫爱富,捂着鼻子赶苍蝇似的:“去去去,卖你的耗子药去!”

罗德生一听这话,立即脸红脖子粗,大叫起来:“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看不起同学!”

钱说话一点不买他的账:“老子就是有钱,比你有钱的多,钱说话嘛。老子的钱再臭,也没有你卖耗子药的钱臭,大家说是不是啊?”

大家“轰”地一下,笑炸了。

罗德生气得流下了浓稠的鼻涕。罗德生患有严重的鼻窦炎,一激动,鼻涕像春雷唤醒的虫子,探头探脑,整个呼吸系统风箱似地挣扎着。

罗德生还是个高度近视,看人必须照镜子般贴上来,两个眼珠子鸡屁眼般凸出,像八十岁老妪当街脱衣一样难看。如此低下的视力,庄稼和杂草都难以分清,罗德生只好弃农经商,卖起了耗子药。他的耗子药,据说是从河南灭鼠大王邱满屯那里进的货,药效奇佳,生意不错。罗德生挺念旧情,同学买药,一律七折。

班主任好说歹说,总算把罗德生留在这一桌,钱说话却拂袖而去,坐到另一桌去了。

钱说话说:“这桌味道不好,有股耗子药的味道,老子怕被熏死。跟我斗,哼,老子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钱说话嘛。”

罗德生脸色铁青,再没说一句话。

同学们一个个摆出一副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的架势,酒敬了一轮又一轮,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有几个当场喝吐。这时钱说话打着响亮的酒嗝说话了:“晚餐到此结束,哥们姐们留点精神,到歌厅唱歌,由我买单,钱说话嘛。”

同学们大都分散在乡村,平时没有卡拉OK机会,没几个会唱,几乎成了钱说话和马国明等少数同学的专场。钱说话是人生得意须欢歌,马国明是人生失意须悲歌。钱说话唱的是欢快的歌曲,马国明唱的是悲伤的歌曲。

罗德生意外向正在鬼哭狼嚎《聚萍》的钱说话,敬了一杯酒。他端给钱说话的是杯子,自己揣的是瓶子。钱说话开始不肯喝,罗德生附在他耳边说道:“你是不是怕我在酒里下药?”钱说话先是愣了愣,然后大笑道:“老子连人血都敢喝,还怕耗子药?真他妈笑话!”说罢一饮而尽。罗德生摆出气吞山河的架势,把那瓶酒干了个底朝天。

半小时后,钱说话大叫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家手忙脚乱把他送进卫生院,医生说可能是食物中毒,要洗肠。

一听说是食物中毒,钱说话大骂:“妈个巴子,罗德生,你还真敢毒老子啊。”

大家纷纷用愤怒的目光寻找罗德生,罗德生却不见人影,从此失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上午,浓睡不消残酒的同学,被一条从天而降的噩耗惊醒:马国明出车祸死了。

晚餐结束后,醉熏熏的马国明不听劝阻,趁人不备,骑上摩托车回他的养鳖场,中途撞上一辆偷运木材的大卡车,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钱说话的同桌,当年那个胖女生(牛眼睛)、如今两个孩子的胖妇听罢,眼睛睁得老大老大,舌头吐得老长老长,老半天缩不回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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