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红薯,其貌不扬,却成为无数人心中永远无法抹除的记忆。

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且放幽兰春,莫争霜菊秋。”苏轼笔下的红薯,平凡,低调,春天伴着幽兰的芳香,蓬蓬勃勃而来,秋天却躲在菊花的艳丽背后,默默无闻地将壮硕的身躯掩藏在深深的泥土里,而不像瓜果一样,在携着凉意的微微秋风里,闪烁在枯黄的瓜叶中,摇曳在低垂的树枝头。


龟缩在阴暗的地窖里,躲过饥腹涌动的涎津,避开霉菌侵蚀,度过漫漫冬天的红薯,迎着渗入地窖的几丝春风,偷偷地冒出几棵或紫红或嫩绿的芽孢。终于在一个晨曦熹微的清晨,它们从黑暗的地窖来到跳跃着金色光芒的地面。然后,整个身躯都进入久违的温暖里。阳光,细雨,微风,泥土,像无数只蕴藏着亲情与暖意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红薯身上那些嫩芽。不出几日,一簇簇的嫩苗便蔓延开来,直到将那一小块土覆盖得严严实实。无数长长的藤蔓被从蔸部拔下,每个红薯蔸上只留下一两根。接着藤蔓被掐成八寸左右长一截,再扦插到另一块已经整好的土里。每截藤蔓便独立成一蔸。


红薯旺盛的生命力恰好代替着因为忙于出工而无暇到田边地里扯到的猪草。厚厚地覆盖着菜园里的土地的红薯藤,隔三差五便被掐掉一些,在又大又厚的木砧板上剁碎,然后倒入专门煮潲用的大潲锅,有时也掺入碎米、粗糠及变黄的菜叶,煮熟,成为上等的猪饲料。那时候,我的眼前经常出现熟悉的一幕,昏黄的油灯下,收工回来做好饭菜,吃完并洗好碗筷的母亲,顾不上疲劳,将一捆又一捆从菜园里掐来的红薯藤放在砧板上,她矮小的身子蹲在那里,左手紧紧掐着红薯藤,右手挥舞着菜刀,将无数捆长长的红薯藤剁得粉碎。然后,上锅,生火。我在从厨房里弥漫出来的红薯藤慢慢变熟的淡淡清香里,徐徐进入甜美的梦乡。


    母亲很少用红薯叶做菜吃,但遇到园里的蔬菜断档,实在找不出可以吃的蔬菜时,清炒红薯叶便登上饭桌。不像现在,红薯叶被誉为有营养、又环保的佳肴,成为众人争着买、抢着吃的稀罕物。


    深秋季节,古铜色脸上绽满喜悦的父亲,先用镰刀将满地的红薯藤从蔸部割掉,装进箢箕担回家,再回到地里,挥舞着锄头,将一蔸蔸通过地下茎连在一起的大大小小的红薯挖出来,敲掉附在红薯上的泥土,然后装进箢箕。满身是汗的父亲,从成堆的红薯里选出一个个头中等、现状规则的红薯,跑到附近的水渠边洗净,笑眯眯地递到我的手里。我裂开小嘴,眯着眼睛,歪着头,狠狠地对着红薯咬一口,那清脆而甜蜜的声音瞬间从我的嘴里蹦出来,传到正在一边挖红薯,一边静静地望着我笑的父亲的耳朵里。他轻轻地问,好吃吗?我连连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父亲大笑着放下手里的锄头,又拿起一个大点的红薯,对我说,好吃,就再吃一个!接着,手拿红薯的他再一次向水渠走去。有一年,父亲特意给红薯多施了一些农家肥,秋天竟然挖出了几个上十斤的大红薯。被满担红薯压弯腰的他特别高兴,我们姊妹四个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大的红薯,便嚷着要吃,母亲当天晚上便蒸了好多红薯,让我们姊妹四个解馋。


收获红薯的季节,红薯藤太多,猪一时吃不完,便被扎成一捆一捆,搭在露出房屋外墙的圆木上,随时可以取下来剁碎煮潲喂猪。那些藤经历秋天和冬天,藤上的茎和叶慢慢由绿色变成褐色,却是猪不可或缺的储备饲料。


老家山多田少,基本口粮都难以保证,遇到灾荒更捉襟见肘,于是,荒坡地里都可以种植的红薯,便以替补粮食的身份登上餐桌。每次煮饭,都将几个红薯洗净,剁做几块,放到刚刚下锅的米上。饭熟后,先往每只碗里盛几块红薯,端到饭桌上。每个人吃完自己碗里的红薯后,才从锅里装饭吃。当然,红薯充饥不仅仅以蒸的姿态,水煮红薯小块,水煮红薯丝轮番登场,让单调的红薯变换着花样去满足空空的腹部产生的食欲,成为每个家庭主妇的本能。


家庭主妇们利用原料充足的红薯制作出花样百出、味道迥异的美食,可谓绞尽脑汁、用心良苦。把那些手指粗细的红薯洗净、焖熟,按照个子大小切成两到三块,然后晒干,便成为嚼劲十足、柔韧微甜的红薯干。将大红薯削皮、洗净、焖熟,用锅铲擂成糊状,然后用菜刀取一些放入铺了薄布的木制模具盘里,刮成厚薄均匀的片状,再提起布的两头,将片状的红薯糊倒在铺好稻草的篾片编织成的板上,晒干,便成为可以生吃,也可油炸,还可砂炒的红薯片。炸红薯粑是最奢侈的美食,将蒸熟的红薯擂烂,混入糯米粉、葱花,揉成肉丸大小,放进茶油翻滚的锅里。将火调小,不停地用锅铲将红薯粑翻边。待整个粑变成铁黄色时,便出锅。在那个艰难的岁月,满屋溢香的红薯粑粑,不但可以让我满口生津,回味无穷,还被父母作为馈赠左邻右舍的礼品。将红薯洗净,刨成丝,晒干,便是又爽又脆又甜的红薯丝。制作红薯粉是最复杂的,先将红薯粉碎,放入布蔸,用劲挤压,让红薯粉末里的水流进一个大缸。那些水沉淀之后,取沉淀在缸底的雪白部分,揉烂,置于钻有一些小圆孔的木瓢,随着制粉师傅一手挤粉,一手抖瓢,无数细圆的白粉从木瓢的圆孔里流涌而出,落入下面那只沸腾着水的大锅里,慢慢变成青绿色。捞出来搭在竹竿上晒干,便是红薯粉丝。


煨红薯是小孩都会做的美食。我几岁时就可以一边烧火做饭,一边将红薯投进灶膛煨着;或者火灭之后,利用灶膛里带着余火的灰烬 煨红薯;冬天则一边围着火炉烤火,一边就着炉火煨红薯。当红薯那诱人的香味飘散出来,钻入我的鼻孔,撩拨我的味觉,我便迫不及待地用火钳扒开盖在红薯上面的灰烬,然后把红薯夹出来。接着用一双小手,颤颤惊惊地捧起滚烫的红薯,旋即惊叫着松开手,让软乎乎的红薯掉在地上。慢慢地,红薯由滚烫变成微热,我便把它捧在手心里,轻轻地拍打。待红薯表面的泥灰被拍打干净,我便将它表面的薄皮一块一块地撕去,最后只留着手捏着的那尖端部分的皮。我一边轻轻吹着,一边轻轻咬着,红薯的香味便沁入口腔、喉咙和肚皮,让我惬意好久好久。


    如今,每当我买几个红薯回家,母亲便念叨,这东西早吃厌了,不想再吃了。过了一段时间,看到把蒸红薯吃得津津有味的我们,母亲便不情愿地拿起一块小的,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然后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现在的红薯跟原来不是一样的味道呢!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又拿起一块红薯。母亲还偶尔照着原来的做法,做香喷喷的红薯粑粑给我们吃。吃了株洲乡下炸生红薯片后,母亲也照着炸了几回。她感叹道,红薯片炸着特别好吃,但就是特别耗油。反正现在不缺茶油,多炸几回,吃饱吃够。 


    我不由得想起一首题为《红薯》的诗来:原野土坡地几垄,披蓑带笠谷雨种。绿叶阳光照,藤蔓根壮雨露浓。风暴雷电烈日烘,埋头挣扎泥下红。苦难贫穷救命时,香沙充饥立大功。”不求天润,不怨地薄,不争人宠的红薯,填充了多少辘辘的饥肠?满足了多少心动和嘴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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