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水絮语】徐永盛:卧游海藏吊屈子——乱说端阳·屈原与河西

今年的端阳节，我在病床上度过。

卧在病床上的我，并不孤独。因为千年前的屈子一直在陪伴着我，一刻也没有离开心田。就在我迷离中听到那手术刀切割着肉身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依然是高冠岌岌、长佩陆离的屈子。他的微笑，给了我内心强大的淡定。当然，这是一种上好而难得的受用。

因为屈子的不离不弃，我一直神往着能够离开病床，走向一个与他有关的地方。但是身不由己，只有卧游和怅望。

卧游的地方，叫海藏。

之一：灵钧台上想灵钧

一刹松荫承佛露，满湖净水涤俗尘。在河西丛林蔽荫、湖泉汇涌而过的地方，凉州海藏寺犹如一尊千年不语的智者伫立其中。

人们说，古刹座落于林泉之间，犹如海中藏寺，这或许就是海藏寺得名的原由。其实，如果单纯从字面上或从外在形态来解释海藏寺名称的由来，就显不出海藏寺的雅致和神韵。《大藏经·龙树菩萨传》中说到，龙树菩萨求经心切，大龙菩萨接它入宫，以经典相赠。海藏者，一个用语，相传大科经典藏在大海内龙宫中，故称海藏。

如果说凉州海藏寺有“海藏烟柳”的奇特美景，有“华严三圣”的禅音偈语，有际善法师历时八年白马取经的壮举，断与屈原这位开创爱国主义浪漫主义楚辞体的一代先贤没有关联。念念不忘着的，是那灵钧台。

万树垂杨藏古寺，六朝文物剩高台。走进海藏寺，绕过大殿，走过天梯角楼，那里有一座高约8米的灵钧台。它与雷台公园的雷台遥相呼应，构成犄角之势，成为拱卫凉州城北大门的屏障。据今置于海藏寺内的《晋筑灵钧台碑》上的记载，灵钧台是东晋明帝太守中凉王张茂所筑。

且不说张茂为何筑得此台，我所关注的是为什么命名为灵钧台?

屈子在《离骚》中说，“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自豪的屈原说，父亲端详着我初生时的仪表，激动地为我卜卦赐名。给我的本名叫正则，给我的表字叫灵均。我既有天生的内在的美质，又注重后天的修为。这就是史马迁从汩罗江里为国人打捞出来的一代精神先圣。

灵钧者，善且平也。灵钧台，很好的平地。张茂筑古台，且命名为灵钧台，是否含有张氏以屈原自比，砥砺奋进或标榜业绩的意义；是否是西部文化和中原楚文化交流的结果?

我的揣测不是没有来由。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陈寅恪先生说，“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历史的五凉，那是华夏文明史上一束奇异的光芒。永嘉之乱，“天下避难之地唯有凉州。”以至于当时的长安城里还流传着一首歌谣：“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在140多年的五凉史上，以龟兹乐为代表的西域文化向着东方走来，她们在凉州歇歇脚，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后，继续向着南方的中原走去；而中原的大批人才怀着背井离乡的惆怅和悲怆，带着清商乐，向着北方的凉州走来，他们畅饮着石羊河水，抒发着忧国思乡的心情，挥洒着江南士子的情怀。励精图治的前凉诸王利用“中州人士”避难凉州的有利条件，置武兴郡，铸五铢钱，安置流民，兴教办学，文治兴邦，教化齐俗。一批批来到凉州的知识分子带来不同地域、不同家族的不同学术流派和不同的文化潮流，在凉州文化的酱缸里投下一片片酵素，由此实现着凉州本土文化精气神的融合和塑型。以至于北魏朝野中盛赞，“凉州虽地处戎域，然自张代以来，号有华风。”

面对如此的文化大迁徙、大交流，楚风融于北地，亦属常理。而正是凉州的兼收并蓄，孕育出了像著名诗人阴铿这样的杰出人才。以至于杜甫评价李白之诗时还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亦正是如此的精脉传承，身为前凉第二代君王的张寔依然尊重着长安的晋愍帝小朝廷。当刘曜兵围长安时，只有张寔多次兵援长安。张寔还致信于帝：“王室有事，不忘投躯。孤州远域，首尾多难，会闻朝廷倾覆，为忠不达于主，遣兵不及于难，痛慨之深，死有余责。”而修筑了灵钧台的张茂王还在弥留之际牢牢叮嘱自己的侄子：“今虽华夏大乱，皇舆播迁，你当谨守人臣之节，上不负晋室，下保全百姓，则凉州幸甚！”

这样的叮嘱，属不属于别样的《离骚》?

之二：遥望祁连唱离骚

登临最是春秋日，才有风光便不同。

史料上记载说，（游海藏寺），环四山之秀，带诸涧之流，树密鸟繁，而弋者可射；水清鱼肥，而渔者可钓。以酌以歌，以行以止，仰焉俯焉，悠悠不知身世之何在。众曰：河西丛林，此为第一。

登上灵钧台，凉州美景尽收眼底。北望，是“凉州八景”之一的“绿野春耕”，显示着凉州自古以来的富庶。南望，是巍巍祁连。西眺，苍茫而真实地存在着合黎山、龙首山、人祖山、焉支山等河西北山。在“河西走廊”南北之间连绵起伏的山峦间，隐藏着、跳跃着历史的诸多玄秘。

端阳的过法有许多种。如果江南的人们正在龙舟上抛下棕子，我觉得，西北的子民应该遥望祁连，或者登临祁连。当然，如果能够再斯文一点的话，可以在遥望或登临中，放歌《离骚》。因为西北有高山，这里的高山是屈原最终的精神家园。屈原的身体沉入了汩罗江，但他的灵魂飞升在西北的高山上。

还是一起走进屈原的精神世界里吧，在那光耀千秋的《离骚》中，遥望大山，品读诗人的精神之旅——

那条路上，其初是花，是草。那是楚地的风景。当路漫漫其修远兮，屈子不将上下而求索的时候，当屈子“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的时候，他转道要去昆仑山了。

他去干什么？他说，周游天下。其实不，屈子说，在追求“中正”。什么是“中正”?中正就是真理，就是正道。

他是怎样行走的呢？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蘼以为帐。”要远游西天了，摘取玉树蕙枝来做为美味，碾成琼玉的细末来做干粮。那不会腐朽的玉，是诗人预备的干粮。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为我驾车的是那飞龙啊，美玉象牙装饰着我的车辆。在自傲的诗人眼里，君子比德于玉。那车，也将比德于玉。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开始行走了，那驭驾的“飞龙”啊，穿梭云海，车衡的玉铃发出啾啾的鸾和声。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驮而并驰。”在高高的太空里，以玉柱为车轮轴的瑶象之车啊，千辆并驰，浩浩荡荡奔向西极。

 数年之前读《离骚》，自以为这一切皆是诗人的浪漫向往。而在几年里沿着祁连大山寻梦“玉帛之路”的求索中，一次次回读《离骚》，不禁长叹，数千年前，屈原早已踏上了一条美丽而充满绝唱的“玉帛之路”，完成了中华诗词里最壮观的“玉帛之路”行。自兹，开始了与一代先圣的对呓和追逐。

守着山的高度，守着水的清凉，守着玉的节操，这是中国人守护心灵的又一种方式。从楚地到昆仑的精神行走，诗人在现实的世界里实现着精神的腾飞，寻找着精神的归宿，实现着灵魂的救赎。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子说，按捺我的情绪缓缓而行啊，精神却高飘远去不能追及。既然没人与我共行美政啊，我将追随彭咸精神而长存。

那种按捺，同样是一种玉的内美；那种“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的情操。

铿锵美玉，闪烁在《离骚》的绝唱里，从古至今点燃着屈原式的灵魂。

如果仅仅是属于一种精神的行走，断与河西又无关联。但是，穿越数千年历史的迷雾，我们清晰地看到，诗人在那个端阳来临的黄昏或清晨，同样完成了走向西部的旷世绝唱。发出天问的那一刻，他经过了哪些地方?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早晨从南方的苍梧出发，傍晚就到达了昆仑山上。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我命令羲和停鞭慢行，不要叫太阳迫近崦嵫山旁。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我命令云师把云车驾起，我要去寻找伏羲的女儿、那个蹈河而死的洛水女神宓妃的住所。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屈子知道，晚上的宓妃在穷石住宿。清晨的时候，她会到洧盘去把头发洗濯。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经过不周山，再向左转，那里就是美丽的西极。

神话中的县圃、崦嵫、穷石、洧盘，在哪里?屈子说，“帝高阳之苗裔兮”，高阳出生于哪里?这一切，都围绕昆仑神山而开始着先秦以来的梦呓和解梦。而那昆仑又在哪里?

还是提起前凉。公元345年，酒泉太守马岌告诉前凉王张俊，“南山即昆仑。昔日周穆王西征昆仑，会西王母于此山。西王母虎身豹尾，人面虎齿，全身皆白，居雪山洞中。此山系古昆仑支脉，宜立西王母祠，以禅朝庭无疆之福。”之后，马岌立王母祠于岗什卡山上，名曰“昆仑”。

如梦如幻昆仑山，引得史家众纷然。陶保廉、岑仲勉、顾祖禹、顾颉刚、李并成，诸多史学和地理学界的专家学者一直在脚步与书本的阅读中，在史海的钩沉中，就昆仑七处说、昆化一元论、昆仑游动说展开着不息的辩证。而毫无置疑，祁连山就是先秦神话中的昆仑山。帝颛顼高阳生于弱水、共工怒触不周山、舜窜三苗于三危、大禹治水到河西、后羿射日于穷石、宓妃洗梳于洧盘、简狄浴于黑河、周穆王西巡、西王母离宫别窟……这一系列的先秦神话在这里不断印证，还原出一个瑰丽的神话祁连。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原本寒凉的西部雪山，变成了充满爱情与瑰宝的上苍帝都、王母之宫。

而那崦嵫山，可能就是焉支山。诗人在这座河西名山前，发出了那千古不绝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剖心励志般的表白。那洧盘，可能就是黑水。而人祖之山的人祖，应该就是三皇五帝之中屈子的先祖颛顼高阳。

就这样，那一年的端阳前，屈子的灵魂来到了河西，来到了祁连。在这里，《九歌》在奏，《韶》舞在跳。在这里，屈子远远看到了自己的故乡……

魂兮归来，歌舞翩跹。河西祁连，是屈子终极的“伊甸园”。

魂兮归来，歌舞端阳。站立灵钧台，怅望祁连山，那里同样是国脉传承数千年我们今天的精神家园。

之三：登临高台望故乡

毫无悬念，这几天的微信圈里，屈原将成为第一网红。而关于屈子和端阳的文章，更是连篇累牍。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许多的东西真应了那句诗，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而我因为卧居床榻，手不能使，倒也省去了无效阅读、碎片阅读与鉴别真伪的麻烦，倒也省事不少。

但是，思考是不能停止的。

还是要感谢屈原。他在香草美人唯美的浪漫诗篇里，真实地记载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姐姐。“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屈原的姐姐女媭十分关切弟弟的遭遇，一再地劝诫说，鲧太刚直了，不顾性命，结果被杀死在羽山荒野。你为什么还要忠言无忌，爱好修饰，还独有很多美好的节操啊。那位而充满道家智慧的渔父也同样在劝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水浊水清，人醉人醒，道而无道，无道而道，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然而屈子说，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我也有一位善良的姐姐。在我病居期间，除了我的妻子孩子家人的悉心照顾、亲朋好友的热心关怀外，同样有病的姐姐一直守在病房外，等待我平安结束治疗。然后按照乡村的制作工艺，提前送来了真正属于凉州的油饼卷糕。同样身体不适的兄长从外地三番五次打来电话，送来问候。少不了的，同样是发自内心的劝诫，身体第一，健康至上，保重自己，吉祥如意。就这样，在父母远去的日子里，兄姊三人共同叙写着乡村端阳的神圣仪式。

乡村的节日仪式属于真正的文化。打记事起，乡村注重农历。而农历的许多日子，都有着特定的仪式。母亲和乡亲们十分看重这些仪式，且绝不例外。哪一年因为某个原因而破了仪式，母亲和乡亲们会反复地念叨。就在不断的忏悔中，直至下一个仪式。

乡村农历的日子里，相同数字的讲究更多。比如二月二，龙抬头，乡下要大清早起来炒五色豆。意思是春来了，百虫活了，通过炒豆子的方式祈祷这一年虫子不做梗，蚊虫不再叮咬。五月五，母亲和乡亲们不知道有个叫屈原的人，也不知道这一天还会叫诗人节。他们只知道，这一天是五毒月九毒日之首，恶月恶日，天地交合，是阴阳相争生死分判之日。蛇啊，壁虎啊，蝎子啊，蜈蚣啊，蟾蜍啊，五毒出没。因为这样的说法，所以需要做足各类祛邪禳灾的讲究。还有六月六，一年中最热的一天，家里大小物饰都要拿出来在太阳下晒一晒；还有九月九等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乡村的礼仪隔些日子就要来临，母亲和乡亲们也就在这样的仪式里，把村庄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虽然卧游海藏，但登临灵钧台后还是有着明确的方向感。东北往北，那里便是我的家乡。此时此刻，村东沙漠旁边的沙枣花开得正艳。沙枣花开，十里飘香。我和我的乡亲们在沙枣花的熏陶下，一个个都活出了沙枣树的精魂志气。家乡也曾有柳，但随着水的减少也日趋稀少。端阳这一天，总要折些柳条、沙枣花回来，把柳条插在门前，把沙枣花插在房间里。一瞬间，土黄的农家院落便成了花红柳绿的世界。

当然，制作油饼卷糕更是少不了的。民以食为天。从二月二下地干活至今，庄稼人忙活了几个月时间，从整地到播种，一直到长出苗子，到即将拔节，那颗一直忑忐的心总算能暂告一个段落了。这些日子里，除了浇水，最忙的活儿就是薅草。童年乡村的庄稼属于真正的绿色环保，上的是农家肥，地里几乎很少打农药。苗长出来了，地里的草也长出来了。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家里大大小小的人儿，一人捞一个椭圆形的用破布缝合的坐毡走到田头，一字排开。一个负责一溜，屁股下坐了那毡子，靠着双手和双脚的支撑，一屁股一屁股地往前挪。一边挪，一边分开麦苗，刈出那燕麦、灰条之类的杂草。头上顶个毒日头，满眼的绿色，偶尔也会有微风吹来，有几分劳累，也有几个惬意。麦子在长，草也在长。刈一遍草就少一遍，庄稼人心里也不急，日子慢慢地过。这样的日子，对于庄户人而家也算是一点点农闲。在这端午来临的时候，乡亲们便把裹携着甜蜜期盼和美好祝福的大米、红糖、大枣包卷在烫面做成的油饼里，卷出一个个的微笑，让天地与人同喜同乐。勤快的乡村主妇还不会忘记，就地取材做出香味浓郁的面茶。那时，日将午时的村子，十里之外都飘溢着卷糕和面茶的醇香。丰收的希望也将在那醇香里姗姗而来。

当然，杀毒避邪的事情全然不能忽略。孩子们是最要紧的，那是希望，是命根子。按照传统的规矩，搓个五色花绳，系在脖子里，系在莲藕一样的手腕和脚腕上，就像闰土脖子上的项圈一样。乡亲们不知道，这是起源于南方纹身的一种习俗。但他们知道，五方五帝五色土，五色花绳便能抵挡得了一切的不屡顺。还在用柳条编一个帽子，戴在大人孩子的头上，希望灾难不会降临，从此以后头清目明心里亮。旧日的姑娘媳妇们，在这一天更要忙着“端出来”，端出荷包，端出女红。其实她们端出的，不仅是细腻的心思，更有女儿的爱情。大人呢，要么请来个盲艺人，在村头巷尾乘着阴凉，听一出凉州贤孝，要么哼一段《王哥放羊》，“五月里来五端阳，家家杨柳插门前。熏黄美酒你斟上，油饼子卷糕你吃上……”王哥般的凉州人活得洒脱，活得实在。喝上二两熏黄酒，既能识出你是人是妖，又能强身健体。香甜的油饼子卷糕吃一口，那油便带着浓浓的喜悦，顺着翘起的嘴角溢满了院落……

登临高台望故乡，我想我的父老乡亲可以不知道2300多年前的那个老头，但我衷心希望他们一定去记着打面茶、吃卷糕、品几口熏黄酒。一定不要忘了给他的孙子搓一个五花绳，戴一顶柳条帽。虽然今天的人们都在强调环保绿色意识，禁止采折柳条枣花。但世世代代相伴而生长着的乡亲们知道，他们是在取其枝蔓有选择的采折。他们更爱惜树，爱惜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