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乡风:杀猪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1-13 23:46:13

文|漆永祥

再过十来天,就该进入农历腊月了,突然在异国他乡想起小时候的老家来。这个时候,家家户户该开始陆续杀猪迎新年了。写这篇稿子,以寄托我的一点乡思!


01

今天中国的城乡差别,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但无论如何,大多数农民毕竟吃饱了肚子,可是吃饱肚子的农民与农村,也开始变了,现在的农村,也很少有六、七十年代的乡情味儿与年味儿了,虽然那时候穷得想起来就要掉泪,但我似乎从心理上更喜欢那时的农村,那时的春节。

七十年代的整整十年,也正是我从小学到第一次上高中的十年,也是我吃不饱肚子的十年,那时候眼巴巴盼望着的就是过年,因为只有到了过年,我才能吃饱吃够两顿肉:一顿是年三十晚上啃骨头,一顿就是杀猪的那天晚上。

那个年代,农民养头猪几乎就是全部的“经济作物”了,记得还有生猪的收购任务,如果轮到你家今年给国家提供生猪任务,那很可能今年就没有年猪了。在我老家的小村子里,总共二十来户人家,每年能杀头猪的,大概也就一半。而杀完将整头猪除了肠肚猪头之外,都卖掉的,又占三分之一;卖半头吃半头的,又三分之一;杀完全部自家吃掉的,大概就剩了三分之一了。这三分之一,一般来说是生产队队长、会计与保管等“高干”人家,我在上大学前,我家是村里的“富户”,尽管我们是“布衣”人家,但靠着父母的勤劳,我家每年能杀头猪,而我上本科的四年期间,为了供我上学,我家也是吃半头卖半头了。

因为没有饲料,那时你在路上看到的猪,多半是瘦得皮包骨头的,如果偶尔有肥溜溜的,那多半又是“高干”家的,我的父母整日抓天抓地的找野菜喂,所以我家的猪,还能填饱肚子,可是到了冬天,天地一片枯槁,野外没了吃的,就得凭麦糠之类给猪吃,农民家没有这些东西,所以好多人家一进入腊月,就开始杀猪,甚至有些人家到十一月初上,就开始杀了,因为没吃的养不住了。


02

杀猪在当时,那可是年前一件对一个家庭来讲最具喜庆也最重要的事儿,在杀猪的前一天,就会把外爷、外婆、舅爷、舅婆以及七姑八姨的都从邻村请来,老太太小脚碎步的不方便,还得牵头毛驴给驮了来,至于自家女儿出嫁了的,也得捎话带信儿的给找来,一方面要帮忙,另一方面也大家都解解馋。带话的方式有几种:一种是正好有过路的四邻八亲,捎个话儿去。腊月是闲月,虽然也要忙着“抓革命,促生产”,要“反修防修”,但人们走亲串户的机会大大增加,不像现在能动活的都出去打工了,所以找个带话人是很方便的。如果恰巧没有人去那个村里,就会派家里的半大小子,比如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跑一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七八岁的孩子就已经使得满地转了。如果这个小子懒得去或怕邻村狗咬不敢去,就会有大人去“喊山”。所谓“喊山”,就是到村边的一些山梁上,向着要传话的村子方向喊话,总有人在地里干活或者有放羊的能听见。比如喊话的人会大声喊:

“喂!山下地里劳动的是阿谁啊?”

隔山地里的人就互动,同样扯着嗓门喊:

“你是娃他三姨啊!是我啊。”

“噢!是他大爸(大叔)啊,这么勤快啊,都过年了还劳动呢。”

“闲着也是闲着,我送两趟粪,明春儿就少送点儿。有什么事儿吗?”

“家里明天要杀猪,麻烦你给我家秋棠传个话,让她带着孩子来吃肉。”

“啊哈!恭喜啊!还早啊,再养十天半月还能长点膘呢。”

“养不住了,没食了,你家还没杀啊?”

“也没食了,过两天就杀。猪膘厚吗?”

“吃的不好,薄得很,不如你家的厚呐。”

“哪里啊。那明天我们大家都来吃,多煮点肉啊。”

“好啊,都来吧,带着孩子来,再给家里婆婆端上一碗儿。”

“我回去就带话给她,放心吧,山上风大,小心着凉啊,快回去吧。”

“那就麻烦你啊,早点回去缓乏吧。”

这一通喊,就像侯宝林先生说相声似的,喊与被喊的都要出一身汗来,才算既拉了家常又捎完了话。这个喊话过程,充满了新吉的喜悦与人性的温馨,听起来就像是在唱“花儿”对歌似的。还没等喊山的人回家,可能秋棠的大小子一个十来岁的虎头娃子就已经气喘嘘嘘的上山了,听到外爷家要杀猪,那怎么能挨过今天晚上呢,所以他提前就赶到了,到了明天一大早,那个被喊的小媳妇儿就又拖着一个抱着一个孩子来了。

那时的猪肉,以肥为美,以瘦为贱,膘厚三指以上甚至五指,才能卖个好价钱,人们都一年不见油水,吃两块肥肉才能解一下馋瘾,如果搁在今日个,那肉送都没人要了。


03

这杀猪可是一件讲究的事儿,一点儿也不能乱来的。

头天晚上,猪就不能再喂了,以免第二天它肚子里还存食不好杀尤其不好洗肠子,可这猪它一夜不吃饿得慌,就顶着圈门拱得咚咚响,并且声嘶力竭地叫,一直叫到主人心烦了,就给倒点涮锅水之类的喝上几口,好歹比没有强,这猪也就凑合着安歇了,它不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到了天亮,先是请来屠夫,一般来说,每个村里都有几个会杀猪屠狗的,这种人会多少有点地位,并不像书里讲的是屠狗贩夫,地位低下。在农村,有几种人是不能得罪的,首选是上述的“高干”以及“子弟”,得罪了没好日子过,农村虽小,也是社会,那里的“衙内”们,也很是能欺负人的,如果得罪了他们,你得干最脏最累的活还不给记高工分;一种是装神弄鬼的阴阳风水先生,家里去逝老人或者捉鬼驱邪,得请人家来使法力;一种是赤脚医生,谁吃五谷不感冒拉稀的,得罪了没人给瞅病;一种是木匠,你家里起大屋,补破房,做个脚柜板凳的,不也得请人家来;一种是牛医马仙,猪瘟牛疯,都得请他来瞧瞧;一种是公家的人领工资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了急事儿,你得求人家借个五角三块的。实际上,说来说去,就是村子里谁也得罪不得。农民有农民的自下而上环境,虽然有时为了五毛钱一把锄头,也会打个头破血流的,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都是尽量和和气气的,“”任何时候都是要讲,但远亲不如近邻,这邻居是最不能得罪的啊。

等杀猪艺人煮着喝完了罐罐茶,吃饱了葱油饼,再云吞雾吐地咽上几口老旱烟锅子,慢慢腾腾地下了炕,就标志着杀猪正式要开始了。

一般情况下,在动手前先要清场,清场会排除下列人员与动物:老太太怕声儿的,婴幼儿怕惊坏的,见了血会犯晕的,小猪仔儿关死在圈里以防跑掉,狗儿赶出门去以免急了伤人。然后找至少四五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来,关紧大门,顶上门闩。女主人先给猪槽里放些许吃的,猪已经一夜饥饿,自然佛喜欢心地流着哈拉子来抢食,这时有胆大有力的就先从猪后腿上猛地提起,这一招很管用,猪的劲是极大的,如果让它蹬你一腿,那后果自然是相当的严重,后腿悬空提起来,它就使不上劲儿,然后四五个莽汉一齐涌上,将猪压倒在地上,杀猪艺人同时迅疾地将一根小棍儿塞在猪嘴里,棍儿上有绳子,然后用绳子将猪嘴缠上几圈扎紧了,如果这一下失手,猪嘴一口咬下来,一只人胳膊大概就要断了。接着将前后腿齐齐绑上,抬到事先安置好的高台上,杀猪的拿出尺把长的刀子,嘴里先咕叨几句“怪刀不怪我”之类的咒语算是对猪和自己的安慰,然后在猪脖子上用手捏准了喉管儿,一刀戳下去,立时血喷如柱。如果没有割到大动脉,那可不好玩,老杀也老杀不死,血总流不完的。好的屠夫,下刀那是稳、准、恨,一刀下去,还能压住血喷,让血顺着刀把子,流入放在地上的脸盆里,如果没有压住,血喷出的瞬间,就会溅得到处都是,杀猪的满脸满胸是血,就真正成了屠夫。女主人在旁边看得眼泪巴巴的,嘴里轻轻地咕噜着:我的猪!我的可怜的猪!好不容易养了一年,这一刀下去,猪就没了,怎么舍得呢!

这边猪在疼得嚎叫,声音嘶哑又闷凄,因为嘴被缠住了,这时你才能理解“杀猪般嚎叫”是一种什么声音。你再听听,四邻家鸡飞狗上墙,还没杀的猪们吓得在院子里狂嚎乱窜,魂飞天外,西北俗语说:“腊月里的猪――昏活着。”就是骂那些不好好干事,或者打鱼晒网的人。因为年猪一进入腊月,就知道自己已经没几天活了,听着同仁不断被杀掉,整天昏天黑地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知哪天就成了刀下鬼,那个惨就没法儿说了。

在刀进猪身,血刚流出的瞬间,还有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就是接“毛血”来敬神。农民迷信,家里头疼脑热,牛瘸羊死,包括婆媳经常吵架,总觉得是神鬼给腻闹的,所以每年无事总给玉皇大帝、七十二天罡、、山神、土地、祖宗、游鬼等许愿无数,总说到了年底我会给您老人家献上一只活猪,这时正是兑现的时候,拿张黄膘纸,接两滴新鲜猪血,放在供桌上,点上根香,嗑几个响头,说各路神仙你们慢慢享用吧,就算还了愿了。如果隔年的宿愿不还,到了来年,家里会出大凶事的,“秋后算帐”神仙也是这样的,何况人了。所以这点上了年纪的老总是记得紧,如果当时年轻人只顾抓猪一时忘记了,就会被老人骂得不能归家,巴不得从自己脖子上抹下血来给神献上。

这杀猪不能马虎,一直要等到猪血流到快干了,再到处提一提,捅一捅,空一空,到血不流了,才算是了,猪在临死前,还有最后的一蹬,大概算是回光反照,如果不小心,还会被它蹬到裤裆,那可就吃了大亏了。我记得有一次,有家杀到半截儿的时候,却被那猪给挣脱,狂窜而去,一时众乡亲乱成一团,杀猪的拿着刀,帮忙的扛镢头的,拽锄头的,拿镰刀的,一路狂追,那猪一条血路跑出半里地远,最后走着猫步倒地而亡,众大家由一时紧张,转瞬间就成了一场轰笑。

农民迷信,死了的生灵,绝不能再往家里搭着抬回来,所以只好往野地里送水送筒烫猪御肉,那个杀猪的老大,可真是羞到了姥姥的姥姥家去了,黑着脸一天不说话儿,后来到了晚上连肉都不好意思吃,自后有三年时间再没有出山。


04

猪放到了地上,各行各业可就开始都运转起来。这就得花分数朵,各表一枝了。

先说屠夫这边,这时有一项专利是属于他的,那就是拔猪毛。猪的全身都有用处,所以农村墙上到处写着标语,比如“养猪好养猪好,猪的全身都是宝”,“贫困农民要致富,少生孩子多养猪”等,虽然怎么读怎么别扭,可也都说的是实情实理儿。

猪脖子与脊梁上的长毛,在未进筒烫以前拔下来的是生毛,那可是值钱了,一斤要卖五毛钱左右,如果是烫水后的熟毛,则连五分钱都不值,屠夫将流在地上的热血往猪身上抹些,容易拔出毛来,然后就麻利地拔起来,那真是又快又好,旁边帮了忙的大人,也就顺势拔几股儿,小朋友从大人裆下钻进去拔上几根,还要被屠夫喝斥,小孩没劲儿,拔不了几根,不小心还会划破了手,得不偿失。

在猪开杀之前,大筒早已安置好,如果是头二百来斤的大肥猪,往往就会三家邻居同时举火烧水,因为一般人家的大锅,也就能烧两桶水百斤左右,大猪要七八桶水才能烫到全身,几家一起烧开了水,同时担了来倒进大筒,屠夫在边上用手试水,然后拿根棍子搅搅,嘴里又是念念叨叨的,这是显本事的一关。因为这水既不能是滚烫的,也不能是不烫的,如果太烫,叫做“水紧”,那就会把猪皮烫红,肉不好看,而且卖不到好价钱;如果水不烫,毛又除不干净,肉也黑不溜湫的,那更糟糕。而且猪的种类也不一样,皮的薄厚有区别,所以有经验的屠夫,就会通过试水来决定什么时候往里放猪。这时,如果有讨吃要喝的人来,一定不能得罪,要好吃好喝的招待,据说他们都会咒语邪法,如果不给吃的,他们就能闭水温,让猪烫不好,高级屠夫也有化解的口诀,正所谓一正一邪,道高一尺,而魔高一丈也。

这边忙活烫猪,女主人那里就开始蒸“血馍馍”。一头大肥猪,猪血往往就会有十公斤以上,热气腾腾的端到厨房,女主人往往会分做两用。一种是马上将一半的热血,凝固了以后放进锅里,切成块儿团紧煮熟了,然后保管起来,过年的时候当肉来吃;一种是当天和面,做“血馍馍”。这血馍馍最好是用荞麦面,将血浆兑了温水和面,面就成了血红色,然后放在蒸笼里去蒸,熟了就成寸高厚的发面血馍馍,荞麦面做的酥软香嫩,色红面润,最为好吃,那是在城里吃不到了美味了。

猪烫到差不多了,用手一抓毛就从皮上掉下来,等皮除的差不多了,屠夫用卷刀浇水再扫上几遍,这猪就白白净净成了“浪里白条”,几个人再搭出来,将两只后腿弯子里打折穿绳子,然后倒挂在搭好的架上,一头猪直悬起来,差不多有一米五六一个大人长,屠夫先将猪屁眼儿扎住了,免得粪便溢出来,然后将两只前腿和猪头先割下来,这时就有打下手的专人负责烤燎猪头猪蹄儿上的毛,电视里的猪八戒的脸,那几乎是油光粉亮的白面书生了,这真的猪头,那简直就是一座摺皱断层山,深沟高坎的,心不细的人根本就做不了这个活儿,又是刀剜又是火燎,花半天功夫,才能将猪脑袋做弄干净了,再找个草绳从鼻子上穿起来,挂在猫狗老鼠都够不着的地方,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才是煮猪头的日子。


05

接下来就要开膛,屠夫开膛,亦有三忌:一忌切破尿脬(即膀胱也),猪尿流进腹腔;二忌划破大小肠,猪粪污了内脏;三忌挤破苦胆,可别小看那小小的一点儿绿汁,洒在肉里那肉可全是苦如黄连的。弄破这三样里的任何一样,这屠夫都不能给东家交待呐。

杀猪的先是小心的将猪屁股眼儿周围的肉剜掉,然后用刀尖划开一条缝儿,这时猪肚子里就冒出一股股的热气儿来,用尖刀将膀胱周围的油剥除,小心翼翼地割下来这个宝贝提出来,这时旁边已经等得猴急了的小主人,他的专利可就来了。

这农村孩子平日没什么可玩的,年久日远地传下来这么一个技术活儿,就是刚杀的猪尿脬,放在干土里用脚或手揉,边揉边揪油污,揪得差不多了,就从扫帚上折断半截小竹筒儿,插在里面像吹气球一样的慢慢吹,吹会儿再揉,揉会儿再吹,直到能吹到薄如纸,大如足球一般,才算是成功之作。如果主人家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这个活儿别家小朋友就休想上手,在一旁羡慕地留着哈拉子看着,如果小主人高兴,也可以让你吹上一两回。如果没有男孩,女孩子可不能玩这个,那就看谁家亲戚或邻居小孩的面子大了,总之这是一份难得的特权,玩得好的可以吹两三天,然后缦在小碗小盆上,还可以当羊皮鼓儿来敲,咚咚咚的挺好听呐。

小的有小的高兴玩的,杀猪的这边,就正式破膛。屠夫一只手用刀尖轻轻地从猪的两排奶头中间划线般往下走,一只手挡着已经打开的上面,怕肠肚掉出来,这事儿不能急,不然那怕很小的碰触,也会划破肠肚,那可就粪水流一腔了。将肠肚掏出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簸箕之类工具中,再将苦胆找到处理了,将心肝肺之类的剥离出来。这时千万不能让狗离得太近,不然闹不好它就会叼着肝儿啊肺的逃去。

如果是肥猪,那内藏中的盘肚油都会有二十来斤重的。过去农民穷,生产队一年也分不到几斤胡麻,换不到几斤植物油,所以一年就靠这猪油糊弄着过日子。先将猪油切成块儿,然后放到锅里煎,然后将油一点一点儿的滤出来,剩到最后就是猪油渣儿,吃起来在香与不香之间,但总比没有的好。记得在北大有次在白家大院吃饭,北京烤鸭有一种就是先将鸭皮烤成焦红色,这也是玩技术的一项活儿,大家推举一位德高望众之先生开尝,他老人家小嚼了一下,脱口说出一句“像猪油渣儿的味道”,大概现在二十多岁甚至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听了此言就摸不到感觉了,因为大家都没吃过猪油渣儿啊。

内脏掏出来,把腹腔内弄干净了,然后就是卸块儿,这时候屠夫一般会征求主人尤其是主妇的意见,这肉该怎么卸,如果要卖半头猪,那就得整个半片卸下来,再支解其他的半片。而且哪块是准备做腊肉的,哪块是准备过年吃的,哪块是今天晚上就要煮的,那块是要送给哪家亲戚的,前后腿儿上得留多少肉,猪后腿的肉香好吃,所以后腿上要多留些肉,这主人心里都得有个数儿,然后杀猪的按照要求,切割成七零八落的块儿来,这头猪表面上的工作就做得差不多了,但实际更艰巨的工作还在后面,那就是洗肠肚儿。


06

杀猪本身是一件不难的工作,洗内脏却是一件技术活儿。

西北农村,那时既没有煤,更没有电,如果遇上个有日头的天,气温可能还在零上,如果是阴雪天,西北风再吹得紧,一般都在零下十几度甚至二十来度,滴水成冰的,肠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时候,温度高的烫手,不到几分钟,就会结成冰块儿,所以要将马上将肠肚里的粪便大致排除,再扎上口儿泡在热水里,在将外表洗干净后,屠夫最拿手的,就看翻肠子的水平和洗的工夫了。

老外很少有人食用动物内脏,而中国人连蚊子、蚯蚓都要吃的,何况动物内脏,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扔掉,所以不要说牛、猪、羊等大动物,就是杀只鸡,也得把肠给吃了。牛猪肠子孔儿粗些还好洗,要是羊肠、鸡肠,要洗干净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你如果看看羊的肠子,就会明白人们为什么形容难走的山路是“羊肠小道”,你再看看鸡肠就明白为什么把小心眼的人称为“小肚鸡肠”,因为它们实在是太曲折太细小了,更为主要的是动物内脏的里面,都有一层毛绒,过去的人称毛巾为“羊肚子手绢儿”,就是形容那层毛绒的。这层毛绒如果水太烫了,就会烫烂甚至烫掉,肠子就会变成皮带,全然没了味儿,因为吃杂碎吃的就是那幅毛绒味儿及感觉。

翻肠子是要有水平的,一般的人翻不过来,尤其羊肠是用细细的筷子来翻的,翻了过来,然后再用水洗上若干遍,拿到鼻子边闻着没有臭味儿了,再泡在水里,等过上个把小时,再拿出来闻,又是臭哄哄的,再用水来淘洗,再泡再洗,经过无数遍,才能洗干净,你还不能搓着洗,因为怕毛绒给搓掉了。所以,很多人不愿意吃肠肚就是这玩意儿不好伺候,吃一顿可难了。甚至有些名家饭馆儿,弄不好吃起来也是有味儿的。

等把肠子肚子都洗好了,这屠夫的工作便告结束,如果今日没有第二家杀猪,便可以盘腿坐在坑上,烧上火盆,煮上山茶,烙上油饼,边吃边喝,边嚼着舌根(聊天也),只等着肉烂锅开的那一顿新鲜了。


07

杀猪这天,最悠闲的是老人,坐在坑头上,热炕暖火地吸着烟锅子,煮着茶闲谈,从盘古开天说到今年谁家的猪肥;最高兴的是小孩,蹦蹦跳跳地出出进进,兴奋莫名;最忙碌辛苦的,则是女主人了。

蒸好了血馍馍,再炸(煮也)一锅洋芋(土豆也)片,一锅干蕨菜,一锅萝卜片,一锅包包菜(卷心菜也),压一锅的粉条,这些都搭出来放在各自的大盆里,再和好白面蒸上几屉子的油花卷儿,讲究点儿的人家,还会炸上一锅丸子,这煮肉前的准备工作才算是告一段落。

肉还没有进锅,小孩子们已经在厨房进出不知多少趟了,老往锅里瞅肉煮上了没有熟了没有。邻家的孩子,不好意思进来,就在大门外空旋着,那心里真是空落落的闹得慌。太阳落山前,西北风劲吹,就像是冻箭在射,身上又没什么暖和的衣服,孩子们冻得呲牙咧嘴,手脚乌紫,牙壳子打颤,鼻泣和哈拉子都冻在嘴边,像长着两颗白葱,父母连哄带撵赶回家去,不一会儿就又出现在人家大门上,可是等到真正肉熟出锅的时候,这些盘旋了一天的小家伙们大部分已经进入梦乡了,以至于第二天早晨起来,还稀里糊涂弄不明白,昨晚自己究竟是吃到了还是没吃到肉。

女主人在大规模煮肉前,一般要先从肉的各个部位象征性地切一些小块肉,在锅里小炒出锅,这是有三用的:一是敬神敬祖宗,分出一小碟献在供桌上给他们食用,你不能只给他们一点生猪血喝就算完事儿了,可是小碟儿还没沾桌子呢,就被谗嘴的小主人叼到自己嘴里去了,好在神也就领个先气儿,他们都是肚里能撑船的,不会跟小孩子计较;一是给家里老人先尝个鲜,以示尊老敬老之意;一是给杀猪的先品尝一下,以示对其杀猪辛劳的酬礼。

小锅肉出锅,才开始剁大块肉进锅,一般而言这时是用砍柴的大斧子来剁的,就像李逵的板斧,而且是男人们来剁,因为女人没多大劲儿,砍不动大骨头,连肉带骨头的剁好洗干净了,放进去可满一大锅,然后倒上清水淹过了肉,就开始猛火烧水,等水开了将脏沫子打捞出来,再放入花椒、大料、生姜、大葱、食盐等各种调料,农民没多少高级调料,但这几样已经足够了。然后细火慢慢煮,煮到骨头快脱骨的程度,才算一锅肉煮好。

冬天天短,等煮好的时候,天也黑净了。将肉捞进大盆中,肥瘦搭配切成方寸小块,大方的女主人,会切成半厘米薄厚,小气的切成薄如蝉翼的片儿。然后再将各种菜兑入锅里热好了,就成了杂货菜,这是前锅里(农村灶台上一般都安置一前一后两口锅,前锅大后锅小)。后锅里是调好料的香气四溅滚烫浓溢的肉汤,将菜盛入碗里到七八分满,再用肉汤浇上两三遍,菜便扑鼻的香浓。最后一道工序,是将案板上切好的肉片与血馍馍片,搭花了在菜上面盖上一层,表面看起来一碗全是肉,这是要达到的效果,实际上肉层下面全是菜了,这就是今天新猪肉的正式菜也。


08

上菜之前,男主人或者小朋友们,早已把四邻八居的老人们,或者各色重要人物,一年四季常要麻烦人家的,把众大家请到家里上房中坐定了,女眷们在另房安置,家里就像在办喜事一样,熙熙壤壤的满屋子都是人。有些重要角色还要请个两趟三趟的,才能请得来,有的怎么请他也不来。这不来的有些是真不想来,体谅人家困难,去的人多了连个多余的碗都没有(所以常常是大家互相借碗筷),有些可能是你在哪个时候得罪他了,所以不给你这个面子,这是男主人往后几天要反思并解决的问题。

主房炕上,早摆好了炕桌,桌上有无数双筷子和几大盘的花卷儿,这时再把肉菜端上来,盛宴就算是正式开始。

农村人实诚,不像城里人一样,只盛上一盘,大家拿筷子掐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吃,谁也不好意思放开吃,吃了半天儿还是一盘菜。农民吃饭,是每人一碗,端在手里吃。一般懂事的,知道今天人多,主家的锅不大,而来吃的人实在是太多,所以不能下老实吃。吃上一碗儿,也就收嘴假装吃得已经很饱了不再吃了,或者撒谎说早在家里吃过了实在是吃不下去了;而不懂事的愣头青,这时就会放开肚皮,吃它个“三碗过了冈”,直到伸长了脖子打着嗝才罢休,农村人管这种人叫做“二五眼”,就是不知好歹,不会体谅人,不太会具体情况具体处理的人。由于长期不见油食,而且血馍馍是性很凉的食物,所以吃多了的人,半夜多半就会拉稀,真是贪了便宜吃了亏呢。

请人来吃还不算完,家里摸黑走不动的老人和小孩,还得给送去,基本情况是一家送一碗,如果关系太不一般的,那还要送两碗,或者是一大碟。月黑风高,伸手不见掌的冬夜,连汤带肉菜热腾腾的一碗,一路走一路洒,等送到邻居家,就只有冻冰冰的半碗了。

这时有的人家还没睡,有的人家已经睡了,你就得叫门,如果等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那可能是真睡了;如果听到说睡了睡了,但瞬间就开了门的,那可是假装睡了。如果开门的这家,已经杀过猪了,那就对你这碗菜不怎么稀罕;如果他们还没杀猪,甚至今年就没有猪可杀,那可是一家人爬在炕上,支着耳朵等你叫门呢。一碗菜,几片肉,全家人都可以尝个鲜啊!

我记得我给邻居家送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菜夯的实实的,肉要厚厚的铺上两层,而且是有肥有瘦,汤连着兑好几遍,然后在上面再盖个空碗,给捂严实了,以保证送到别人家的时候,还能有点余热。有时候她还要算一算,邻居家有七口人,至少要有七片以上的厚肉,不然每人连一片肉都吃不到,那显得多落心,也显得我们多不诚心。母亲这种“厚往薄来”的习惯,深深影响到我,一直到今天,我买的最好的水果之类,大概都是送人的了。


09

等该吃的都吃过了,该送的都送过了,女眷小孩子们满足地睡了,主房炕上的舌根也嚼的差不多了,到处都是狼藉的碗筷,等把这些收拾停当,主人还不能睡,还有好多事儿要做呢。

先是要把猪油给熬出来,把生猪油切成寸长的方块,然后锅烧热了,放进去熬,边熬边往坛子里舀,坛子得事先用开水温热过,否则大冬天猛然将100度以上高温的油倒进去,坛子会爆炸的。熬油是既费时间,又费眼睛的事儿,猪油味儿薰得你都想吐,熬到最后油炸干了,就只剩下猪油渣儿,这猪油渣儿热吃还有点儿香呢。我的母亲总是将油装一坛子,猪油渣儿另装一坛子,夏月时候,炒个菜做个面条,往里放一铲子油再添一点猪油渣儿,就顶肉吃了,蚕豆大一小块儿,在嘴里可以咂吧好一会儿呢。母亲极其的仔细,直到冬月,这油还会余一些,以保证偶尔来个十里八亲的时候,能烙张猪油饼儿,这猪肉煎的猪油盒子,那可是太好吃了,因为只有猪油才能煎出那种酥脆香来。

猪油熬完了,还要做腊肉,选四五块尺把方、四五指厚的里脊好肉,烧上锅水,等水开了把肉放进去,等肉外边看起来血色一去,就赶紧捞出来,可不能给煮熟了,然后往上面抹食盐,一层一层地抹好多遍,抹到白花花的成份,这腊肉就算做成了,再穿上根绳子挂起来,一年也不坏,需要的时候,切下一小块儿,就可以改善一下一家人的伙食。只是我老家的腊肉,实际是太咸太难吃了,邻县陇西的腊肉,那可是全球有名呢。我有时候馋得实在是忍不住了,就从上面撕下一小条来,放在嘴里嚼,母亲总是气急败坏地喊:我的爷,那是生的,吃上会贴在肚子里,不能吃啊。

我的母亲是个苦命人,一家五口人,四个男人,她没有婆婆,我的奶奶在三年困难时期前的五七年就早逝了,我都没见她长什么样儿,而母亲膝下也没有一个女儿,弟弟不听话的时候,她常常气得掉着泪骂,怎么不让他是个女儿呢,可以帮我干活。农村管这种家庭的女性叫“单手人”,就是家里家外只一个女人打点,整天忙得团团转,光是一家人一年四季的破衣服补洞,就够她每天折腾了。所以,要么是我,要么是父亲,常常要给母亲打下手,坐在灶膛前添柴送火,我那时觉得这实在是太丢人的事情,常常被为伙伴们讽刺我是个女娃子。尤其是父亲,好像从来没有享受过家里“老大”,一回家就坐在炕上使唤人的感觉,因为一方面有爷爷在,他只能做小辈,另一方面是母亲实在忙不过来,所以父亲经常也得不到休憇。最牛的是爷爷,经常坐在炕上跟串门的老辈们说古今,需要什么的时候,他用最简单的命令式句子,跟我们要这要那。比如火盆里没柴了,他就会喊“娃们!添火来”,壶里没水了,他又喊“娃们!罐水来”,亲戚吃完饭碗里空了,他又喊“添碗来”,饭毕了他会喊“取碗来”等等,硬是脱洒的不行。

等所有事情做完了,邻居们也都撤退光了,这时天已经都快要亮了,忙碌了一整天的父母才能给自己的肚子里填食物,我想我的父亲大概是世界上最能吃肥肉的人了。这时母亲就会给他专门热一小锅肉和骨头,先用蓝花大碗给他高高的切一大碗肥肉片,肉在碗里颤微微的抖着,看起来就像是盛了一碗的凉粉皮儿一样,再往灶台上放几个花卷儿,我的爹爹竟然就把这一大碗跟吃洋芋片儿一样地吞下去,母亲在旁边看的咧着嘴说“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吃得下去,怎么吃得下去”,因为她已经被薰了一天的猪肉味儿,眼睛红肿,胃里犯酸,手脚冻得已经麻木,都没有了感觉,肉是一口也吃不下去的,顶多吃几块血馍馍而已。等父亲吃完了肥肉,母亲再给他捞上几块肉多的骨头,因为父亲三十来岁就满嘴没牙了,我爹极其享受地用牙龈啃个精光,这才算是把他一年空空的肠子给镇住填结实了,这是对他一年挖天抓地辛劳的最好报酬矣。

等到第二天,母亲就会提个小花蓝,里面装了各色的熟肉、花卷儿、血馍馍,再包好一根生猪腿儿由我扛着,给外爷和外婆送去,有时候还会遇上野狼在雪地里玩儿哩。


10

现在每年杀完了猪,或者是除夕晚上,要么母亲打来电话,要么我打过去,母亲总是说:今年我们的猪肉很肥,肉很好,可惜你们吃不上。我说我们也有,我们天天儿吃,都是新鲜肉好肉呢。母亲说:你们的肉哪有我们的好,我们自己养的,猪满世界的跑,肉有精劲儿,你们吃的都是圈养的猪,肉松皮厚,不好吃的。其实,母亲不知道,我们吃的是瘦肉精、生长剂、化肥等催出来的猪肉,临卖的时候还要注水。我想母亲要是知道我每天吃这样的肉,说不定她会给我从邮局寄过来一头生年猪呢。

我从不到十二岁上初中开始,就离开家一个人闯天下,学校放冬假总是很晚,一般要到腊月二十以后,等我回家的时候,因为没有饲料,我家的猪总是已经杀过了。再后来上高中、上大学,离家越来越远,就更不能亲自杀猪了。等到了北京,竟然连回家过年也成了奢侈,我几乎没有在过年的时候回过老家,“春运”期间出趟门,是要背上几段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过年”才能行动的,我只是在二00一年过年时回去过一趟,因为我估计我的爷爷活不过第二年,所以专门回去给他拜年磕头算是送终,果然第二年爷爷就仙逝了,我又赶回去奔丧。然后直到今年暑假回家,屈指一算,竟然有六个年头了。现在我更要在异国他乡过年,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如果按此标准,像我这样的人,都成“不孝子孙”的典型代表了。

现在农村生活条件大大改善,大家不必为一碗菜两片肉,再费那样大的劲儿了。今年回到老家,有次闲谈,我问弟弟现在过年杀了年猪,大家到了晚上还互相送不送菜?他漫不经心地说:十年前就早不送了,现在谁还稀罕半碗剩菜呢。我当时听了,不再言语,五味杂陈,今日老家,山青水秀变成了光山秃岭,路不拾遗也变成了处处窃盗,古风不再,人心不复,真不知道失去的多还是得到的多,每次回去,物非人非,倍觉伤神。我总是想起我上小学时的老家,自春至秋,处处花开,蒿草比人高,野物到处跑,真的是如同江南。

我知道我描述的杀猪场面,即使是我回到老家过年,也不可能再出现了,可是我总是难忘那时的光景与那时的和乐,人们之间那种亲情和真诚,让我想起来就神往而唏嘘不已。

我总是念旧,总是想起我吃不饱饭的过去。人们常说,当一个人总是想念儿时的故事的时候,这人就老了,这大概是我也正在老去的表征吧

文章介绍

本文为北大中文系漆永祥教授10年前访学韩国时,在异国他乡写下的中国北方农村六七十年代的乡风记忆,原标题《杀猪》,今已无法在漆老师博客上查到。我在九年前收藏此文,春节前夕反复品读,怀旧思乡之情更胜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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