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1万多天,爸爸在地球母亲的肚子里辛苦工作着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6-02 18:36:23

爸爸直到退休的那一天,还在下井,一直下了30年,1万多天。人出生后,就离开了母体,爸爸和他的工友们,却在地球母亲的肚子里,一日日辛苦而危险地工作着。

小时候从爸爸和其他工人口中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工伤”。煤矿的工作环境,有个形象的说法,“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危险无处不在,稍不留神就会工伤,轻则挂彩,重则骨折。

矿医院里,挂着胳膊,吊着腿的人,一个病房接一个病房。于是,骨科成为煤矿医院的强项,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在太原到长治的高速路上,会看到这样的广告“看骨科到潞矿,早日扔拐杖”。今天,大型现代化综采设备,在节约人力的同时,大大提高了安全水平,工伤事故大幅减少。

我爸爸很小心,经常说,下井要有三分猴相,意思是工间休息,或在井下打盹时,要像猴子一样把身体团在一起,尽量避免石头砸中。但毕竟下了30年矿井,也好几次工伤。左手拇指骨折,终身不能弯曲。记得我五六岁时,他在井下回柱(煤矿普采的一道工序,即一个工作面采完后,把支撑顶板的铁柱回收),被一根铁柱砸到头,虽然戴着安全帽,头破血流,门牙磕掉两个。虽没住院,但休息了一个多月。

有一次,爸爸下班,很晚来看我。一进门就唉声叹气地说,幸亏跑得快,!原来,他带着一个徒弟在干活,听到顶板上“嚓”地一声,马上把徒弟往旁边一推,自己跟着跳出来,紧接着,就冒顶了。“冒顶”,就是顶板上的石头整片地掉下来,砸到人,非死即伤。爸爸因为经验丰富,从一个声音判断出大事将临,而新工人则全然不知。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的师父为救徒弟导致自己工亡,并非高大上的道德虚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人处危急之际,生死关头,然终是尚未死亡,考虑生之事依然更多,因此,所负的责任和事故发生后的严重后果,往往使人忘记生死。井下最危险的活,是不会让新工人参与的。矿井含瓦斯,严禁明火,因此,在风门里面电焊,必须矿总工程师亲自在场。


煤矿工人三班倒,白班早八点上班,简称“八点”,中班下午四点上班,简称“四点”,夜班晚上十二点上班,简称“零点”。下班时间没这么准,但有个大概时间,如回来得晚,家里人就很担心。我弟弟刚参加工作时,在掘进队,相当于井下的建筑工,劳动强度大,也较危险。一次爸爸说,啥时调上井就好了。在井上,回来晚,家里也知道他是耍去了……但回来早也不好。我上四年级时一个星期天,上午十一点多,上八点班的姑父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工伤了”。右手中指乌黑,套着一个防水袋。矿工们自己发明了不少处置手法,煤尘迷了眼,把眼皮翻起来,用炮线刮出来,手指受伤,就用防水袋包扎。因伤得轻,就自己洗洗澡回家了,也没人陪护。把防水袋揭下来,自己到医院处理。一查,骨折了。清洗干净,上小夹板固定,回家养着。十指连心,非常疼。经常疼得夜不能寐,直呻吟,喊着要打麻药。姑姑笑他“皮薄”,姑父说“你们谁哪怕替我疼上一分钟呢!”伤在谁身上谁知道,“感同身受”云云,都是说说的。伤好了,继续上班,下到地下700米。

姑父后来读了矿务局的职工大学,调到矿档案科工作,爸爸则直到退休的那一天,还在下井,一直下了30年,1万多天。人出生后,就离开了母体,爸爸和他的工友们,却在地球母亲的肚子里,一日日辛苦而危险地工作着。一天,爸爸照常去上班,不久却回来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说“队里说我今天以后就不用上班了,退了。”

矿上对工人退休是突然宣布,为避免提早知道,最后一个班心理波动影响安全。妈妈说“不用下井了,还不高兴啥?”爸爸低下头说“下了一辈子井,说不让下就不让下了。”所有的辛苦、危险,汗和血,仿佛都忘记了,留下的,是对矿井深深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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