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纳博科夫: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5-21 18: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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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纳博科夫:




李大卫 译 


   
  人头攒动的路口,一个乘客下了电车朝前走。街道在傍晚的余辉中蜿蜒,没有橱窗之类眩人眼目的景观。走过很长一个路段,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街心广场(四张长椅,一圃紫罗兰),有轨电车由此转向,发出铿锵的怨声。再往前,脚下的街道已经更名改姓,眼前展开另一种生活场景。街的右侧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面:果品店里,柑桔堆成一座座小金字塔;烟草店里,挂着一张性感的土尔其人像;熟食店里,是一串串涨鼓鼓,黄澄澄的各色香肠。最后,一间蝴蝶标本店猛然出现在眼前。每当雨夜,柏油马路闪着海豹脊背般的油光,过路的行人在此驻足片刻,享受华美蝶翼负来的一小片明媚风光,心中赞叹:“多耀眼的色彩!”,然后步履皮惫地消失在细雨中,翅膀上,眼睛般的花纹和浮动的色彩在他们眼中久久地踯躇,蓝色的光泽绸缎般柔和,黑色幻发出魔法般的魅力,直到他们上了电车,或是跑去买一份报纸。蝴蝶标本又会牵动他们早年记忆中的其它物件:地球仪,铅笔,以及一摞习字本上的猿猴头骨。 
   
  街道眨闪着灯火的眼睛继续前行,紧随着店铺的行列--卖肥皂的,卖煤的,还有卖面包的,这一切在下一个路口打住,那里有一家很小的酒吧。里面的堂倌正在龙头跟前往酒扎里倒啤酒,一面熟练地抹去溢出的泡沫。那是个积极向上的汉子,毛衣领口露出浆过的衬衫领子。因为对这家酒吧经营有方,他素有名声。前面那个开水果店的,开面包房的,一个失了业的,还有堂倌自己的大表弟围着一张靠窗的桌子打牌,他们四人每晚碰头,乐此不疲。每轮打完,赢家马上叫四扎啤酒请客。没人能靠打牌发得了财。 
   
  每到周末,邻桌上都有一个一身赘肉的老头,脸色红润,头发稀疏,嘴唇上乱蓬蓬地蓄着花白的小胡子。他进门的时侯,那四个家伙吵吵嚷攘地跟他打招呼,可心思还在牌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照老规矩,他要了杯罗姆酒,装上烟斗,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牌局。他眼圈微微泛红,左眼皮有些下垂。偶尔有人随口问他一声店里生意怎么样了,他总是吞吞吐吐,要不干脆避而不答。要是堂倌的女儿碰巧从身边经过--那姑娘一脸雀斑,穿着带花点子的上衣,模样挺招人喜欢--他就趁她没来得及躲开摸一下她的屁股,而且不管得没得手,他那一脸丧气相都是纹丝不变,只是太阳穴上青筋迸起。我们的主人拿他开心,叫他 “教授大人”。“呦,教授大人今儿晚上过得怎么样?”堂倌迎上来招呼。老头掂量着他的话不吱声,下嘴唇在烟袋嘴下面往前突出,就象嚼着东西的大象。他可能会答应一声,话说得既不客气也不逗乐。掌柜的也会跟着损他两句,那几个专心打牌的听完乐得前仰后合。 
   
  老头穿一身肥大的灰套装,背心的色调极度夸张,每当挂钟里的布谷鸟出来报时,他都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厚重的银表,拿在手上掂量着,斜着眼端详一阵,就象是怕让烟熏着。每当十一点整,他准时磕掉烟灰,付完酒帐,跟每一个愿意答理他的人握一下手,然后悄然离去。 
   
  他步履蹒跚地走着,两条细腿软绵绵地支撑着肥硕的躯干。到了他那家小店的橱窗前,他拐进一条过道,右边有扇门,黄铜门牌上写着:保罗·皮尔格兰。这扇门通往他的公寓,一处容栖之地。另一个出入口是穿过楼道,通向小店后门。每当这种聊可一乐的晚上,伊琳娜等不到他回家就先睡了。双人床上方,几个黑像框挂在墙上,里面的照片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同一条破船。还有一张拍的是一棵棕榈树,光秃秃的就象长在海尔格兰。 
   
  他自言自语抱怨着,点起一支蜡烛,歪歪斜斜跑到黑着灯的外屋,一会儿又摸回来,裤子的背带朗当着,坐到床边,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弯下腰脱掉鞋子。他的老婆睡眼惺忪的,一边叹气一边想要帮他,他喝斥她老实睡她的觉,就在他弯腰解鞋带的时侯,一阵虚脱差点要了他的命,就象背上压着一座大山。这会儿他吃力地脱掉衣服,嘴里还在吼着,直到钻进被子躺踏实了。要是听见隔壁厨房里水龙头没关好,他就重新吼起来,伊琳娜只好钻出被子,踉踉跄跄摸进厨房再一路踉跄回来,一面头昏眼花地叹着气,过时的长睡衣底下露出涂着鸡眼膏的脚。他们是在1905年结的婚,已经快四分之一世纪了,没有子女,因为皮尔格兰认定抚养孩子对于实现他的志向纯粹是种负担。他那自青年时代燃起的志向之火如今已渐渐暗淡成为一种阴郁的迷恋。 
   
  他仰面躺在床上,一顶老式睡帽低低地盖住额头,鼾声如雷,沉如黑甜之乡,地道的一副上了年纪的德国店主的睡相。不问可知,被子下面那副身躯毫无观赏价值,。他视当地报纸所说为理所当然,对于广大的世界漠不关心,只是梦想一些让他的老婆和邻居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最大的快乐也许就在于当他漫步在乡间的小径,在久旱的荨麻掩映的栏杆上发现一排排闪亮的蝶卵,那些“造化的宝石”。 
   
  每到星期天早晨,他拖泥带水把一杯咖啡分成几个阶段喝完,然后带上妻子出去散步。伊琳娜对这样一次安静的漫步已经盼望了整整一个星期。在工作的日子里,他很早起来开店门,为了让路过上学的孩子光顾。因为他除了昆虫标本还附带经营文具。也许会有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嚼着三明治,没精打采地走过前面的烟草店(有一个牌子的香烟免费赠送飞机画片),走过熟食店(供应的食品让他后悔离午饭那样早就吃了刚才那份三明治),然后他会想起应该买块橡皮,便又走进下一家,也就是皮尔格兰的店。他也许会嘟囔几句,下嘴唇在烟袋嘴下面向外突着,打开一个纸箱,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阵,然后又搬起来往柜台上一放。小男孩也许会在那些洁白的橡皮里捏着,挑着,没有找到他喜欢的那种,最后走出店门,对店里的标本甚至都没看上一眼。 
   
  “唉,现在的孩子!”皮尔格兰恨恨地想着,然后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他的父亲--一个水手,一个流浪汉,有点无赖习气--他老大年岁才娶了一个面带菜色的灰眼睛荷兰姑娘,把她从爪哇带到柏林,开了一家经营异国古董的小店。他记不起究竟何时起那些填制的天堂鸟标本,腐朽的护身符以及描龙的扇子之类的东西被蝴蝶取而代之;他从小就热衷于和那些收藏者的交易。父母死后,蝴蝶便在这间幽暗的小店里占据了统治地位。自从1914年,收藏家和业余爱好者们开始以一种更为节制的,非常节制的方式对待自己的爱好。让步已不可避免。他让自己经营内容更贴近教学用具。他在橱窗里布置了小展览,介绍蚕的发育变态过程。就象古代用闪光的翼片制成的粘贴画。也许这就是他迈向鳞翅目昆虫学的第一步。 
   
  如今窗子里的摆设除了笔架主要就是些色彩耀眼的昆虫。在那些蝴蝶当中还有一些大众崇拜的明星,有的做成石膏,有的装进像框。纯粹是为了家庭装饰。而在他的店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那些稀有的标本就是靠它得以保存。这里到处堆放着木板和硬纸的包装箱,还有雪茄盒子。高大的立柜有一排排带玻璃罩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排列着贴着标签的标本。黑暗的一角放着一面蒙尘的盾牌(当年那些骨董最后的残片)。然后便是他屯积的活体:那些褐色的蝶蛹上,从那细软的线条和胸部的沟槽对称地汇合处,显露出尚未发育的翅,足,触角和口器紧密地排列在一起。要是你看到一只青苔上的蛹,碰它一下,那锥形的环节状尾部便会象裹着襁褓的婴儿一样扭动。订购一只蝶蛹得花一个马克,有时到了交货时间得到的却是被泥水打湿的病蛹,有时竟然会是一只蛾蛹。根据需要,店里也会临时经营一些其它物种,比如几只马约卡岛特产的蜥蜴──通体褐色,腹部偏蓝的冷血动物皮尔格兰喂给它们肉虫当主食,还有葡萄当做甜食。 
   
  2 
   
  他整个一生都在柏林度过;他从未去过比孔雀岛更远的地方,那个岛就在郊区的一个湖上。可他是个一流的昆虫学家。维也那的里贝尔博士曾提及过一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稀有蝶类,皮尔格兰本人也发表过若干有关说明及图示。他的那些箱子里装着世界上差不多所有国家,可他亲眼见过的只有其中一个光秃秃的,只有沙滩和松树的地方。那是在一次偶然的旅行中见到的景色。在他童年的记忆中,他忧郁地望着身边翻飞的蝶群,那次奇妙的捕捉令他终身难忘。那片景色和他如今生活的街区形成的对比使他绝望。在道旁的灌木丛中,他会捉到一只石绿色的毛虫,虫尾竖着一根青釉色的硬刺;它静静卧在他手上,片刻之后,他把它放回树枝上,就象是一件没有生命,无足轻重的小装饰。 
   
  尽管也曾有过一两次机会改行经营赚头更大的生意──比如卖服装,但他还是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小店,在暗淡的现实存在中守着一点理想幸福的幻影。到遥远的国度去,亲手网住那些品种最为珍稀的蝴蝶,亲眼看到它们在四下里翻飞,在齐腰深的茂草中捕网挥动如风,扣在纱网下的翅膀扑扑地挣扎,对此他怀有一种狂热以至于病态的渴望。 
   
  每年他都打算着攒点钱,好有能力出趟国,哪怕只有半个月也好。可是没到下一年他都发现还差得很远。他有大手大脚的习惯,生意也总是不大景气,而且,有几次好运气已经在向他招手,可每到最后事情准出差错,功亏一篑。婚后,岳父经营的产业给了他不少接济。可好景不长,老人没过多久便去世了。除了债务什么也没留下。由于一桩意外业务,他曾有机会去阿尔及利亚旅行,为此他还置了一顶遮阳帽。可就在他成行之前,世界大战爆发了。即便在所有的航线全部关闭的情况下,他还在自我安慰,希望能作为一名士兵被派往国外。可他体质不行,反应迟钝,而且年岁也太大,所以不可能赴海外服役,更谈不上去异国从事鳞翅目昆虫学研究。战后,他重新开始努力存钱(这一次是打算安排一周游),可他那点可怜的积蓄一夜之间就被通货膨胀变得连一张电车票都值不上。 
   
  从此,他放弃了努力。欲求愈强,痛苦愈烈。偶尔哪个搞昆虫学的熟人光顾小店时,皮尔格兰唯恐避之不及。“那个家伙,”他心里说,“书念的也许比后来的斯托丁格博士还多,可他的想象力只配收集邮票。”那些带玻璃罩的盒子里盛着他全部的家当,烟斗在他嘴里发出苦闷的吸吮声。他抑郁地望着托盘上排列整齐的脆弱的昆虫,粗糙如枯枝的食指不时敲打着上面的玻璃罩,好象在为那些货色的稀有性敲上几点着重号。“颜色变深是因为一种罕见的物种畸变。”内行的顾客看了也许会这样说。“埃斯纳在伦敦的拍卖会上买到过一只,花了十四英镑,颜色还没有这么深。”他也许痛苦地吸着早已熄灭的烟斗,把盒子拿到灯光底下照着,把蝴蝶的影子映在纸糊的盒底上,然后又把盒子重新放下,把长指甲插进玻璃的盒子的接缝,一不小心又把本来盖得好好的罩子碰歪了。“再说了,埃斯纳的雌蝶哪儿有这么好的品相。”那个内行人也许还会加上这么一句。有些进来买习字本或者邮票的人心里纳闷,不知他们俩到底说什么呢。 
   
  皮尔格兰一边嘟囔,一边拨弄着大头针的金头。就是用这根针,色泽如绸缎的小生物被施以磔刑。然后他把标本从盒中取出来,翻过来掉过去,端详一下钉在蝶身下的标签。“产于西藏东部,”他读着标签,“由德·让神父指派的当地人捕获。”(他把那个人名读成约翰神父),然后又把标本从新放回盒子,大头针插进原来的针孔。他的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可是带有一种专家特有的不动声色的精确性。大头针,珍稀昆虫标本以及他那肥胖的手指组成一部完美的机器。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某个顾客用胳膊肘碰坏了柜台上的标本,皮尔格兰只是平静地点起烟斗。而很久之后,当他已忙于他事,他会突然旧痛发作,爆发出含愤的悲泣。 
   
  并非只有这类本该避免的事故才会使他流泪。德·让神父,意志坚定的传教士,走过开满杜鹃,常年积雪的崇山峻岭,他的命运令人何等艳羡!他会凝视着那些盒子,喷出一口烟雾,心想他没有必要跑得那么远。光是在欧洲可去的地方就太多了。在那些昆虫学研究胜地之外,他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的专业知识就是一部内容详尽的导游手册。那里没有赌场,没有古老的教堂,没有任何吸引一般游客的东西。法国南方的迪涅,达尔马提亚的拉古萨,伏尔加河流域的萨雷普塔,拉普兰的阿比斯科——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这些便成为所有捕蝶者心向往之,并留下足迹的名胜(当地居民对此大惑不解)。如往事般清晰,皮尔格兰仿佛看到自己在一家小旅馆的床上展转反侧,窗对面一个房间里传来脚步声,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一只蝴蝶冲进窗口,翅膀扑打出舞曲的步点,在天花板上忽东忽西,追逐着亲吻自己的影子。 
   
  在这些梦想中,他来到传说中的极乐岛。一道道炎热的深谷横亘于低斜的山麓,在漫山遍野的栗树和月桂丛中生活着菜白色的蝴蝶,而在另一座岛上,铁道在维扎沃纳附近转弯的地方,一种短肥的黑色科西嘉燕尾蝶在松林中出没。他又来到遥远的北方,极地的沼泽中出产纤巧的绒蝶。他了解阿尔匹斯山区的牧场,草叶密实地纠结在一起,滑不留脚,草中不时露出一块块扁平的石头。山区生活平淡,最大的乐趣就是掀起一块石头,也许会在下面找到休眠的肥大蝶蛹,而且属于某种至今无法定义的种属。他看到一条羊肠小道通过一潭野水与一道峭壁之间,一群阿波罗蝶在道边翻飞闪烁,它们长着红色的单眼。夏日黄昏的意大利花园,铺路的石子在脚下亲切地吱喳做响,皮尔格兰望着一只雀鹰在渐浓的暮色中飞过重重花影,最后栖落在花冠之上,一阵急切的鸣叫,双翼急鼓,朦胧中如一小片云笼罩住它流线形的身躯。而他最为倾心的地方也许是马德里郊外白石楠盛开的丘陵,安达露西亚的山谷,肥沃林地覆盖的阿尔巴拉桑。那里,护林员的兄弟开着一辆小巴吭吃吭吃盘环在崎岖的山路上。 
   
  热带的情景就不同了,每当他试着做一番想象都会感到更加强烈的刺痛。他永远不可能捕捉到巴西的天空下飞舞的各类蝴蝶,看着它们象蔚蓝的光彩辉映在自己手中。他更没有机会遇到非洲的蝶群,它们落下如无数面小旗插在地上,忽而又象一片彩云般腾空而起,当他的身影悄悄接近,长长的身影。 
   
  3 
   
  他或许会自言自语,沉重的脑袋不住地点着,用手拿住面前的盒子,就象一幅心爱的画像。门框上的铃铛响了,他的妻子进了房门,夹着购物袋和淋湿的雨伞,他或许会慢慢转回身背对着她,他把手里的盒子放回立柜。然后一切照旧。那种痴迷,那种绝望,那种梦餍般的无望成了他的日常生活内容,直到那一年的四月一号。他曾花费过不止一年时间专门搜集特殊的膜翅目昆虫,象拟态黄蜂和蚊子。有位这个领域里的权威的遗孀委托皮尔格兰出售亡夫的收藏。他急于告诉那个糊涂女人说那些东西绝对卖不到七十五马克,虽然他比谁都清楚,根据目录上的参考价,那些收藏至少值五十倍的价钱。要是碰上个业余爱好者,他也许能把价钱抬到,比如说,一千马克,还让他觉得捡了便宜。可是他盼望的那个业余爱好者并没有出现,尽管他给所有富有的收藏家发了通知。最后他锁起立柜,不再想这件。 
   
  一个四月的早晨,一个穿着雨衣,皮肤晒得黢黑的男人幽闲地踱进店来。他没戴帽子,露出棕色的光头,说要买些素描纸。皮尔格兰把刚才卖小蓝蝶挣的几个小铜板塞进储币罐,吸着烟斗,两眼茫然。新来的顾客在店里飞快地扫了一眼,一只妖艳的金绿色多尾昆虫吸引了他的注意。皮尔格兰嘟囔了几句关于马达加斯加的什么。“那个——那不是蝴蝶吧?”那个人问,指着另一个标本。皮尔格兰说他备有一整套那种特殊品种的标本。“能让我看看吗?”那人说。皮尔格兰挠了挠下巴,陂着脚走到一个角落里。他拿出一个盖着玻璃罩的托盘放在柜台上。那人低头仔细端详盘中那些通体呈晶状,布满环节,长着鲜橙色节足的小生物,皮尔格兰在一旁用烟袋嘴指点着。“天哪──urlensis!”这一声呼喊泄露了他的身分。皮尔格兰把一个又一个盒子摆到台面上。他知道这人的来意了。他曾经就这批标本写信通知一个叫桑莫尔的富有的爱好者,那人最近刚从委内瑞拉旅行回来。他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多少钱?”——皮尔格兰笑了。 
   
  他知道这样做太离谱了。他留给走投无路的伊琳娜一屁股债务,拖欠的税款,还有一间靠经营副业勉强维持的小店。他清楚即将到手的九百五十马克只够外出旅行几个月用。可他此时的心态就象是老之将至,时不我与——如此机会一旦放弃,好运就将永远不再向他招手。桑莫尔说他四号给他回话。皮尔格兰认定自己的梦想即将冲破多年困缚他的陈腐的虫茧,脱颖而出。他在地图跟前花了好几个钟头研究他的旅行路线,盘算各类蝴蝶出现的节令,突然他眼前一阵发黑,在店堂里跌跌撞撞了几步,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四号那天他在店里等了整整一天,可桑莫尔没有露面。皮尔格兰最后回到后面的卧室默默地躺下。晚饭时伊琳娜上来叫他,可他没有胃口。他闭上眼待了几分钟,以为老婆还在旁边,便拿她找岔撒气,然后他听见她在厨房里抽泣,他脑子想象着自己拿斧头砍下她那白发苍苍的脑袋并为此感到一丝快意。第二天他一整天没下床,伊琳娜替他在前面掌柜,只卖出去一盒水彩。又过了一天,一切都已经象是一场玩笑,桑莫尔来了。他把雨衣搭在胳膊上,扣眼里插着一支石竹。当他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皮尔格兰的呼吸急促起来。 
   
  把立柜里的标本出手之后,他造访了那个轻信的老妇家,坚持只能给她五十马克。这成了他在城里做的最后一笔买卖。然后他又赶到旅行社做了一次甚为昂贵的造访。他感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现在蝴蝶就是一切。可伊琳娜对他这番脱胎换骨并不适应。看到他满面的春风得意知道他一定大赚了一笔,但又不敢问到底是多少。那天下午一个邻居过来提醒他们第二天去参加他们女儿的婚礼,所以第二天伊琳娜整个早晨都忙着清理熨烫他们夫妇的礼服。她打算五点钟过去,然后在仪式结束之前他也会赶到。当他皱着眉头望着她,拒绝前往,她并未感到吃惊。多年以来她对各种扫兴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了。“那儿可能有香槟,”走到门边时她又回头说了一句。没有回答,只有翻箱倒柜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上干净的白手套,走了。 
   
  皮尔格兰把那些有价值的收藏整理好,看了看表,该整理行囊了。他的火车八点二十九分发车。他拖出父亲留下的花格面旧提箱,先装好捕猎用具:折叠式捕虫网,闷杀罐,药盒,山区夜间用的诱虫灯,还有几包针。一番斟酌之后,他又带上一对夹板和一个软木底的盒子,尽管他一向都是用纸包装他的捕获物。然后他把箱子搬进卧室,又往里面塞了几双厚袜子还有内衣。他从家里拿了两三件可以在急需时当掉的东西,比如一只平底银杯,一枚装在丝绒盒里的铜质奖章,那是他岳父的遗物。 
   
  他又看了次表,然后决定动身去车站。“伊琳娜!”他一面穿大衣一面大声喊。没有回答。他又去厨房,还是没有。这时他隐约想起有个婚礼。他急急忙忙抓过张纸,用铅笔潦潦草草写了几句。他把字条和钥匙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他一阵激动,感到胃里一阵下沉。他又摸了摸口袋,检查一下钱和车票是否落下。
   
  但他还是担心忘记什么东西,这毕竟是他头一次出远门。这时他想起应该带点零钱。他把沉掂掂的提箱放在墙角,跑到柜台找来那个储币罐。傍晚的余辉照进寂静的店堂,蝴蝶翅膀上眼睛般的花纹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巨大的幸福感山一般向他压来。他避开那无数对熟知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朦胧中,他看到那个钱罐好象漂浮在半空。他三步并两步地过去一把拿起,可钱罐从他湿滑的手中跌落,摔得粉碎。皮尔格兰弯腰拾起叮当晃动滚落在地上的硬币。 
   
  4 
   
  夜色降临,流云吐月。伊琳娜从婚礼晚宴上回来,回味无穷的美酒和家长里短的笑话带给她的醉意还未散去。归家的路上,她愉快地回忆起自己当年结婚时的情景,心中所有的往事重又翻回到甜蜜的一面。当她开门进屋的片刻感到心情少有的开朗。她开导自己一个人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就该知足了,破家能值万贯。她微笑着,打开卧室的灯,立刻看到屋里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还没来得及想到窃贼这一层,她便看见床头桌上的钥匙和一张斜靠在闹钟上的纸条。条子很简短:“外出去西班牙。来信前勿动任何东西。可先问施家或沃家借钱。喂蜥蜴。” 
   
  厨房里的龙头在滴水。她下意识地拿起刚刚搁在床边的手袋,坐下,身子挺得僵直,两手放在腿上,就象是在照标准像。过了不知多久,有人起身走过房间,检查一下窗子上的插销,然后坐回原处,她漠然地望着,竟未意识到那就是她自己。龙头节奏缓慢地滴着,她猛然感到独处空房的恐惧。她一生钟爱的男人淳朴老实,勤劳精细,学问渊博而从不卖弄,可他却撇下她溜走了……她想叫喊,去警察局报警,把她的结婚证拿给他们看,可她还是呆坐着,披头散发,手上却还戴着洁白的手套。 
   
  是的,皮尔格兰走了,走得很远很远。他最可能去的是格拉那达,穆尔西亚和阿尔巴拉桑,然后他会走得更远,苏里南,塔普拉班。他一定会看到他盼望已久的各种蝴蝶──黑紫色的蝶群在丛林中翩翩飞舞,还有塔斯马尼亚的小蝴蝶和中国的弄蝶,据说后者在活着的时侯会发出玫瑰揉碎时的芳香,还有巴隆先生在墨西哥新近发现的美丽的短触角蝴蝶。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伊琳娜后来的发现实在是太不合逻辑了。当她走进店里时,先是看到那个花格面提箱,然后是她的丈夫四肢摊开,背朝柜台倒在地板上,身边散落着一些硬币。他早已变青的脸被死亡猛击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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