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厉文苑丨童年的雪

  晴蓝的天空忽然飘起细细绒绒的雪花，轻盈地飞舞，仿佛夏天某种昆虫闪光的翅膀，耀人的眼。这时候，猛然就想起来，小时候冬天静谧的村庄，除了袅袅的炊烟和偶尔几声连续的狗吠，你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尤其下雪的时候。

  雪，铺天盖地的漫卷着，似乎要将世界淹没，装进那白色的帆布口袋里。连麻雀，喜鹊，山鸡，那些常见的鸟儿都不见一只，因为雪都躲进自己的早已筑好的巢穴，躲进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里去了。孩子们也像怕冷的雀儿，都躲进屋里。

  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头上包着四四方方的脏头巾，手上戴着脏兮兮的棉手套，跟着走在前面的二姐留在雪地上清晰的脚印，去学校上学。

  关于雪，上学的孩子是无处可躲的。那些跳跃在书本上的文字是可以抵御风雪的铜墙铁壁，老师站在讲台的所授的知识堪比火炉，吸引着我们好奇的脑袋。雪在学生的眼中便化成了风，化成了水，化成了云雨。

  最好的雪是落在冬天的星期天的早晨——这时候我们不用去上学。全家人依偎在弥漫着炕烟味很浓的土炕上，母亲把炉火加旺了，黑铁锅里炖着热气腾腾的酸菜粉条加腌缸肉，还有软糯好吃的黄米馓饭。我们姊妹几个便小鸟似的，用宽大厚重的棉被裹着身体，探出半个脑袋，在土炕上嬉戏。妈妈一边麻利的盛饭给我们，一边小声的呵斥我们赶紧起床穿衣吃饭。赖床是雪天的专利，是雪带给农人不出门的正当理由，煨在炕上休闲一天的特权——只要有雪，农家的土炕是可以焐一天被子的，没人笑话谁家的卫生不好，被褥不整。

  最是在这一天，怕听到一声“换针……换颜色勒……”的吆喝声。当晌午过后，雪稍微小一点，躲在铅灰色云层里的太阳微微的泛出白光，云层还厚着，看不到太阳全部的影子，但是透过云层，她倔强的射出光芒。这时候雪已经小到几乎要停了，留下几片晶莹的雪花，无精打采的飘飞着，像一只只昆虫泛光的翅膀，飞舞着。那高呼着“换针……换颜色嘞……”的货郎，必穿着厚重的棉衣，戴着军绿色或者蓝色护耳大风帽，肩挑一支扁担，扁担的两头便是四四方方的两只带着透明玻璃匣盖儿的货箱，货箱几乎是个百宝箱———扎头发的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皮筋儿，发卡；做鞋的针、锥子、线；祭祖大盘上头点的红绿颜色；女人带的塑料耳环、项链，戒指、顶针；男人用的打火机、火石、烟锅、烟袋儿，甚至烟叶；还有专门准备了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摇起来，“咣当、咣当”清脆响着的拨浪鼓，甚至切菜的钢刀，男女结婚的红裤带，带着双喜的大红塑料香皂盒，彩色的塑料木梳，甚至摆在厅堂里呈威风的塑料假花，应有尽有。那时的货郎还不止只认钱——一把猪鬃也可以换任何东西。

  猪鬃跟猪毛是有区别的。过年的肥猪已经养了前后两年，足有300多斤重，毛色发亮，身体肥胖笨重。全身的黑毛稀稀落落，只有脊背正中的一绺粗而刚硬，端而笔直，长得有十公分左右长，最短的也有六七公分。当过年的年猪被一刀结束了吃了睡睡了吃的幸福生活后，它除了发出几声痛苦的嚎叫，肥胖的身体毫无抵挡之力，便在有进气无出气的绝望哼声中失去了生命的特征。庄里的邻居们便帮爸爸七手八脚的把这头大猪五花大绑抬到一口装满烧得滚烫的开水大锅里，来来回回四面八方的翻动，让猪皮充分的接触开水，那些无论稀疏的毛还是刚硬整齐的鬃，一会儿都能轻松的扯下来了，而且一扯一把，特好扯。那扯下来的鬃毛便用皮筋一束束的扎起来——换针换颜色。那些优质的长而整齐的鬃毛不用开水烫猪皮，便可以用手直接拔下来，只是特别费力气，而且大部分时候是主刀的屠夫的专利——除了鬃毛，给他的还有一只猪尾巴，一块杀命骨，还有一块猪脖子里最肥的晃圈肉。那些猪鬃毛根上还带着细小的血珠，便被利索的刀手，一绺一绺揪拔下来，整齐新鲜的血鬃毛换的东西更多，更值钱。

  当挑货郎拣一处背风处，把货匣子打开，不管有风无风有雪无雪，庄里的女人都三五成群的凑到跟前，针头线脑，鞋样，鞋带，袜子、颜色、梳子，总有积攒下来要换的、要买的东西。

  妈妈要换的东西不过是颜色、剪刀、扎头的皮筋、做鞋的白布边、松紧。波浪鼓总是没猪鬃换，也没钱买的，却偏偏是我们最喜欢的物件。还有那花花绿绿的发卡、红头绳、红纱巾都是我们的最爱，因为没钱买也没猪鬃换，却永远鲜明的留在了记忆里。因此我得出的结论——得不到的总是好的。这个结论也伴随着我的一生——没买到手的衣服，首饰；婚没结成的男人；没娶到手的女人；没上的大学；没读的书；没换上的大房子和豪车——人活在欲望里才有动力，不是吗？而正常的欲望是连佛祖都会支持的。

  雪此刻似乎停了，朦胧的太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雪地上，那雪便像镜子一样的，反射着刺人眼的白光。挑货郎走了，照旧咿咿呀呀的吆喝着：“换针……换颜色勒 ……”。孩子们恋恋不舍地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走回去，但大多都故意把脚踩在新鲜的雪地上，把笨重的棉鞋深陷的雪中，一边走一边听雪被脚底板挤压之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屋子里的炉火，热炕，妈妈的衣襟和温暖的怀抱吸引着我们，我们玩一会儿便雀儿一般飞奔回家，继续脱鞋上炕，煨在被窝里。          

  落过两场雪之后，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了，妈妈便开始忙着准备祭灶的甜饼，过年吃的炸肉丸，剪带着各种图案，各色花样的窗花、五福；蒸花样翻的如玫瑰花瓣似的花馍、肥腻好吃的肉包子；炒肉丁切的大小极均匀的肉臊子；炸黄葱葱的油饼，软酥的麻花、馓子；如若窗外落雪，家里便被的锅里冒着的雾气笼罩，弥漫到整个屋子。玻璃窗上的雾气到第二天早晨必然冻得结满了漂亮的霜花，那些图案有的像树叶，有的像树枝，有的像花朵，有时也会有怪异的茅草跟好看的星星长在玻璃上面。

  “瑞雪兆丰年”，落了几场雪，当年关近了，须发皆白胡子很长的爷爷常常这样一边念叨着，一边嘴里叼着半米长的烟锅转身进屋去了，而我们在风停雪静的早晨，又开始了另一项最有意义的活动——扫开厚厚的积雪，腾出一块空地来，把一只竹筛用十几公分长的小树枝支起来，筛子底下撒上小麦或者玉米粒，用一根细线连在小树枝上，这时贪嘴而饥肠辘辘的鸟雀就会来吃，吃时，我们便躲在房间的角落里，趁机拉绳子，绳子便扣住了贪嘴的鸟雀。有时一两只，有时四五只，也有机灵的鸟雀，伸着脑袋猛烈的啄食，而你若心急火燎不瞅准时机拉绳子，一无所获的时候也很多。

  日子随雪飘落，又被阳光消融，化得无影无踪，转眼已过去30年有余，而生活中的余欢，童年的雪，仿佛还没有化完，留在我的记忆中，随着一年又一年落雪的冬天，这段记忆便不由自主地铺展开来。

  那时雪花落着，落满我的童年以及童年的乡村。

  我们在童年落下的雪花里，找到安放生命的余欢。那是童年里最值得纪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