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饼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3-15 20:10:09

从河北省饶阳县返程时,同行五人身心俱疲,找个像样饭店吃喝一顿是彼时的共同想法。我提议,河北的驴肉火烧驰名,河间驴肉火烧,徐水驴肉火烧,威县火烧,保定火烧,找个驴肉火烧店铺饱飧一顿!扫兴的是从县城外行十余公里,所见几家饭店都不甚合心意。马上进高速区了,犹心有不甘。又认真地找了一回,还好,一家写着“河间驴肉火烧”的门面让人眼前一亮,走进一看,却是卫生条件十分糟糕,胡子拉茬儿的店主虽热情,仍难留得住同行五人。失望之际,路北对面的一块招牌十分抢眼,“全羊汤,大饼卷肉”,大饼还在其次,卷肉字样不觉让喉头动了三动。想起《大宅门》里的郑老屁吃大饼卷薰猪头肉的桥段。我提议,吃他一顿河北大饼卷肉!

    进店后,我们感慨饶阳人吃喝态度不甚认真,与内蒙地区仪式化的一日三餐截然不同。店面看着大,陈设却简素,没有包间雅间,方厅里几张桌椅而已。餐具也如内蒙的荞面馆儿一样,一筒筷子、一瓶酱油、一瓶醋、一碟辣子。吧台里一架烙饼箱,一铁桶老汤驴肉,一盆未分割的熟羊杂和一叠烙好的大饼。确实如招牌所写——“大饼”,与家乡显厚且小的烙饼不同,面积抵得过三张有余。我概念中的“饼”是比较单一的,仅仅指以白面即小麦面擀圆油烹烙制而成。头脑中的饼无非三种:白面烙油饼、白面烙糖饼、雅称为春饼的白面单饼。荞麦面易碎,烙不成饼,加些葱花烙成的都称做摊荞麦干粮或锅抡子。现在挂着“鱼头泡饼”招牌店铺里的苞米面儿饼,其实是锅贴子,按辽西习惯叫做干粮而不该算饼。大、小黄米做成的“粘饼”,感觉与白面饼殊为异类。至于西部区的焖饼,烩饼,炒饼,在我这里其实是全无概念的。

     这是家年轻夫妻店,男女二人称得上举案齐眉,暗想这不会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吧。老公一表人才,刀工娴熟。店妇我暗称为大饼西施或大饼妹,面如粉玉,细高窈窕,杏眼流萤,一口柔和的关内话让因饥饿引发的不安之火平抑了八九分。笑莹莹的大饼西施把手腕粗细的卷肉大饼递过来,我像武二一样掇条矮椅子坐下。大饼刚出烤箱带出来的温热透过套着的塑料袋漫延到手心儿,泛着软绵绵的极温柔之爱。忍不住“逮”了一口。弹牙且略有糯感的饼面、老汤煮就的滋味百般的驴肉醢、渍到饼里的汤汁水,品咂尚未完成,喉头便讲起“咕咚”的故事,不觉咽了下去。

与这大饼对比,家乡烙饼显得过厚,饼层不均匀,“应力值”太小,稍加弯压则折成数断,卷东西是不可能的,皮皮渣渣四散,弄脏衣服不说,吃相也十分不雅。二十年前,我是喜食烙饼的,现在则有所不同。如果在米饭、面条、馒头、饼四种主食中做选择,饼排在第四。如果饼像这家夫妻店里般够大、够弹,能卷住东西,如葱、芫荽、肉丝、肉条、榨菜等,选择次序会有所变化。

 端起羊杂汤,粗饮一口,有汗水从额头沁出。想起一句俗语,“含(hen)在嘴里打饼子”,就是形容吃饼时没有佐餐,干而寡味。若烙饼上有烹油且烙制时火候恰到好处,表面黄脆,尚可揭开酥皮干吃下去,也能油香满口。若烹油太少,饼面枯干糙硬,则咀嚼如蜡,是实难下咽的。若有汤相佐,就算不得寡味了,顺着饼上擀制留下纹路将饼扯开,泡入汤中,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家乡吃饼佐汤种类不少。有鸡蛋汤。蛋壳一端磕开蚊蝇细口,抖入沸开水中,搅上几搅,浑浑噩噩一碗汤,也是滋味十足。有豆腐丁汤。青或白的豆腐切成骰子块、细条儿倒入汤锅中,加酱油、加盐卤,汤红底白,也十分有胃口。有杮子汤。一般不用红杮子,红杮子要生吃或蘸白糖吃,下锅未免暴殄天物。未熟透的青杮子切成薄片儿,加大酱汤炖熟,捞入碗中,片片儿含籽而通透,酸不拉叽的喝下去,自以为世所无也。如果能杀鸡,鸡肉吃得仅剩肋骨、爪子、鸡头等不堪入口的边角料儿,不妨端起肉盆儿,将所余汤汁小注儿倒入碗中,加些味精,这是佐饼的极品汤。吃大饼,喝鸡汤,二十岁以前,岁月举步维艰,这是极奢侈的念头。

   吃下大半个卷饼,面前色白而浓的羊杂汤也不断吸吮着进入肚腹,羊杂碎中的肺丁之软与被汤汁泡过的饼面之软口感异曲同工。同行者也在烧酒的催化下,面上淌下汗水来,喜笑欢颜。这样的吃相,记忆中六岁时见过一次。婶子的二哥,我叫二舅,叔婶成婚后第一次来家里。爷爷以烙白面饼相待,桌上还有一大海碗炖豆腐。爷爷陪喝了一酒壶二两半烧酒。二舅喝得满面通红,吞吃热豆腐时嘴里滋滋作响。当时,我一定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的。这顿饭招待规格不可谓不高,能吃上白面饼是因为爷爷有细粮本儿,有钱不顶事,得有证才好。我能赶上这顿早餐,是因为起得早。也不是因为能起早,是知道爷爷家来客,要改善伙食。不出所料,拾掇完碗筷后,婶子将盘中的一张烙饼放到我面前。虽然扭扭捏捏,小孩儿的面子必将始乱终弃,站到被褥垛前吃得油渍麻花。这时,二叔、三叔、父亲会脚前脚后的走进来。他们并无消受烙饼的口福。后来,才略略懂得,来见亲戚是必须要有的礼数,迟来,是因为大人们担心禁不住嘴里的馋虫,上桌狼吞虎咽会被爷爷骂“看不出眉眼高低”。

    十多岁时,我有着比狗还灵敏的嗅觉。爷爷的月供四十斤白面多用于烙饼。身体半边瘫痪的奶奶烙饼技术一点也不弱,二叔也是御用烙饼师,蹭饼、溜饭边儿、找饭口、寻饭剩儿是我的拿手本领。走进爷奶的屋子时,爷爷正在蒙着头睡觉,上午九点钟睡觉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一摞报纸散放在炕上,和煦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卷起的行李上,几只苍蝇嗡哼着乱调。奶奶见我来,艰难地裂开嘴笑着,再艰难地说上几句话。我当然是不安分的,炕沿、炕下地挪个几来回。奶奶便说,橱子里还有饼呢。我便一个健步蹿过去,拿出饼,对折一下,或站在橱子边或坐在炕上,一口大一口小地吞咽下去。奶奶故意把头往下一梗,皱个眉头,瞋瞪一眼,“你最没出息!”这是句多么令人难忘的怜骂啊。现在,谁还能像这样骂我,哪怕是真骂、怒骂、喝骂也好啊,我宁可犯下滔天大错而换之。这当是我吃饼时最温馨、最伤情和最失意的回忆了。写到此处,不觉在午夜十分泪眼朦胧。

    想起自己写的一首歪诗《病》:

    写多了都是病,

    说多了都是病,

    吃多了都是病,

    想多了都是病。

   非理勿言,

   非礼勿听,

   非李勿视,

   鼓眼睛的青蛙会捉虫,

   耗子天生会打洞。

    似乎与吃饼没关系,但“想多了都是病”一句还是深有体会。想多时,“吃饼”与“葬花”并无不同,“侬今葬花人笑痴”与“我吃大饼泪如丝”都是生命中蛛丝被风吹动了的结果。

    还是好好吃饼罢!这样的民间美食,不是经常能吃得到的。走出店时,有诗兴却苦于无妙词,于是随口诌了几句“吃大饼,喝羊汤,拿起枪,打东洋!”豪情顿生!

   呼喝一声,走起!滚滚车流。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