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云芳美文欣赏:追寻利民之美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1-10 04:59:11

追寻利民之美

文/图 边云芳


穹窿四野,辽阔在安静里。

繁华和馥郁,我们不知晓的从前;瑰丽而凛冽的气质,奇崛而淡然的气度,一座小镇,落在山褶子里。山褶子里的日月漫长、浑厚、悠然,粗粝的风吹过来,老屋顶的瓦楞间就有了人间烟火的色彩和温热。利民,利民堡,有着我们从未去探知的美。

在北方,雁门关外,叫“堡”的地方一定有着军事和战争的狼烟弥漫,一定有着马道茶市油坊的热闹和蒸腾。利民,利民堡,沧海与桑田交叠的灰暗与明亮之间,毁灭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我们寻找这些文明的碎片,是在回想关于今日朔城区文化的记忆,是在古老的土地里觅得那流逝的光阴与光阴里的欢乐与悲伤。

老旧的街,在秋日澄澈高远的晴空下,散着旧日时光芬芳的幽韵,石头房的凌厉与黄土地的柔美,融合了生儿育女、鸡鸣狗叫的庸常冷暖。瓦楞上的青草,泥水之间生长着向上的热情和愿望。雁门关外粗犷的风情里有着柔顺的细腻和坚贞的美。

翻开史书,《朔县志》记:“据《宁武府志》载:万历四年(1576)砌石,周五百七十丈,城高三丈六。门三,东、西无考,其南曰南安。在明代,利民堡与神县、八角堡及五寨所辖的三岔堡合称四城堡,在军事上是防瓦剌、鞑靼的要地。”

那么,四百多年前,出于军事需要,利民由一座土城砌石后变成了一座石头城,三座城门的守护筑起一道百姓安居乐业的风景。没有北门,但在北城跺上建了一座玉皇庙,城内十字街有文昌阁。四条街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绸缎庄,杂货铺,干货铺,面坊,纸货棺材铺,铁匠铺,银匠铺,还有钉锅的,补鞋的,剃头的,车马大店,俨然一座五脏俱全的小城堡。从史书记载,以及现实来看,利民处于山区,气候寒凉,交通并不便利,那么何以有着集市般的红火与繁茂?山区地广,胡麻、莜麦、豌豆、荞麦等粮食打下来后,运不出去,自己又吃不了,总得想点办法。于是,山村能人就把胡麻榨成油,莜麦磨成面,土豆做成粉,荞麦脱了壳;于是,油坊、面坊、粉坊、豆腐坊等就起来了,周围三五六村就逐渐聚拢过来,利民堡成了一个中心,渐渐地形成了定期赶集。骡、马、驴驮出去胡油、豆面,换回丝绸布匹酱醋茶,头顶的日头一天一个样,家家殷实光景。这期间,有老商号走得更远,汾阳、晋南、晋中等地,都留下了胡麻油的滴滴清香。据说,最兴旺时期,利民堡内有三十六条油坊。

榨油一般从深夜就忙碌开了,点柴火,炒胡麻。先从粮仓里装上三口袋胡麻,叫量子。三口袋胡麻陆续上锅,叫炒子,熟到恰到好处时,倒出,晾冷,到后半夜四点多,就上磨。上磨前,先将喂饱的三匹骡子牵到磨道上,套上套绳,扣上夹板,蒙上眼罩,喊一声,骡子就蹬开四蹄,撒欢儿似地转开了。大约到第二天上午九点,三口袋胡麻全部磨成了油膏,再将油膏放在大蒸笼上蒸,蒸到一定时间后,出笼,再用铁铲搅拌均匀,然后包砣上榨。

包油膏需用青草,将青草编成辫子,青草辫子将油膏包成直径二尺多长、六、七寸厚的圆砣形,放在榨油的石盘上,油砣上放一块三尺见方、三寸厚的枣木板,石盘四周有一寸深的石槽。这时榨油开始了,在油大师傅的指挥下,油樑的一头系着大石头,一头拉紧绳子,咳咳,咳咳,一声号子,一个步调,绳子一紧一松,大石头砸下,咯吧,咯吧,但见清凌凌的胡油顺着磨盘流下,流到石槽里,再顺着石槽的出口流到埋在地下的大瓷瓮里。扑鼻的油香在村子里到处流淌。出油的时候,往往还要贴红对联,放鞭炮,还要请帮忙的和生意上的来吃席,红火热闹一番。

那时候的油坊有“天和成”、“大义合”、“福茂源”、“厚记”、“德记”等老字号,诚信经营成为这些老字号信誉的保证。比如,村里人把胡麻送到油坊,即使一下给不了胡麻款,村里人也不着急,知道不会欠下。老字号油坊将生意渐渐地做到了山外,晋商路上,同样留下利民人的胡油清香。

可以说,利民的百年经济主流是由油坊的繁盛构成,生产、流通、交换,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发展,将山区里的石头草木也镀上了油渍的闪亮,这个被包裹在山褶子里的村庄从未有过的富足起来。

村里的老人眯着眼,在夕阳的光影里回忆着昔日的光景日月。那时候,堡子里最热闹的,就数赶集了,从农历四月初至八月,每月6个集日,逢初一、初四、初七、十一、十四、十七、廿一、廿四、廿七为集日,专门在四月初八、五月十三、六月初六和八月十四日这些佛的节日里,要唱大戏,一唱五、六天,锣鼓镲钹,粉眉黛目,婉转铿锵,十里八村看戏人拿着自家的小板凳,一丝不苟地坐了,伸着脖子,仰着脸,竖着耳朵,看到动情处,瞪了眼珠子,张了嘴巴,直至流水吧挞吧挞掉下来。集日里,卖炭的驴驮子,从山外的平川地赶过来,排成长队。堡里有个炭伢子叫董四的,肩扛着大称,忙乎着喊叫着给挂炭的村民过称。挂上炭的欢喜着哼着小曲儿回家去了。粱伢子奔跑在四条街上的油坊,为各家买进胡麻,卖出胡油,大声唱着过斗的数目,合着油香飘出了村外。牲口伢子则在牛驴、骡马间,神秘地笑着,操着袖筒,伸出指头或者拳头,和买主打着哑谜,使眼神,看脸色,比划出买卖双方都满意的一个价格来。面铺里坐着吃饸捞的,杂搁铺里蹲着喝杂搁的,油饼铺子里站着吃油饼的,又红火又热闹,大人叫,娃娃笑,村里的人都出来了,那光景,真个好哎。

就连日久生情的传说,似也流淌着胡麻油的香气。韩信立马分油的故事,至今堡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说的有板有眼。传说堡里有两个人甲、乙,去集市上买油,但忘了拿盛油的工具,这时卖油人因有急事将一个油篓、一个称三斤油的油葫芦、一个装七斤的油缶交给甲乙二人让帮忙捎回家中,甲乙二人便买了十斤油装在油篓中,说好回去后一人五斤。途中,路遇同村人马某,对甲说,你老婆让你把五斤油送到你外母娘家,孙子过生日炸油糕急用。这可为难坏了甲乙二人,手边没有秤,怎么分?

正巧这时韩信打马路过,见二人愁眉苦脸,问明情况后,骑在马上说,“三斤的葫芦,七斤的缶,倒换倒换分一半。”韩信告给二人分油的办法,甲乙二人很快分好油,各自拿上五斤,高高兴兴地回家了。韩信究竟怎样分的?

当年韩信立马分油处,在窑子沟后半山路上,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头平面上,留下了一对马前蹄的深深印痕,现在依然存在。立马分油的这个村庄就叫“立马沟”,经过岁月的变迁,现在改叫“勒马沟”。

这个传说将利民的胡麻油和西汉时期的开国名将糅合在一起,生活的智慧和美好在民间凝结升华为口头传颂的歌,年年岁岁,纵使风物光华褪色,世道依旧暖心。

封闭的堡里流淌着繁华,小山村里滋润着日月轮回的温热。

还有战乱中的利民堡,石头城的抵御,在民族的征战中见到了刀光剑影的厮杀和博弈,将帅驻守,巡抚督建,总兵镇守,防御着瓦剌和鞑靼的进攻。石头的棱角磨去了锋利,山里呼呼的风声掩盖了睡梦中的鼾声,一阵鼓角,一片锣鸣,在清冷的月辉光影中,日子依旧热闹,因为山里人从来就将生和死看成了一件事。而在生与死之间,庙宇安放了乡人的灵魂。


堡内房屋街道建制规整,城墙周长三里十三步,城墙高三丈六尺,城顶路面宽度一丈五尺,铺大砖和石板,城墙上凸凹形的女儿墙,雄宏庄严。墙跺的中间留一小孔,用于瞭望、射箭。东北、西北有城角,东南和西南为圆弧形,像一个放倒的油篓,因此,利民堡在古时又叫“油篓城”。城内通往四外,有东、南、西三个城门,没有北门,但在北城墙跺上,建了一座玉皇庙。还有文昌阁、大寺庙、多佛塔、关公庙、五岳庙、龙王庙、白雨庙、马王庙、城隍庙、娘娘庙、百匠庙、财神庙、砖雕五道庙等大小不一、风格迥异的庙宇十几座,遍布于堡内。夏日薄雾的早晨或者冬天清寒的霞霓,青烟袅袅,炉香缭绕,现世的安详和慈悲,都在跪拜的虔诚和笃定不移的对未来的期盼和愿景。

钟声穿透晨雾,鼓锤摇醒明月一轮。深山的夜色浓的像一团 研不开的黑墨,山乡的油灯点燃了,苇席铺炕的热被窝里,哪家的儿子娶亲了,哪家的闺女出娉了,明天又到出牛日了,记得要领牲,要祈雨。怕老天爷惩罚呀。

一年四季,立春时节,对农人是一年真正的开始,要准备春耕了,要有一个仪式,隆重热烈,以期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村人叫立春为打春,在这天的一大早,牵出选好的一头大耕牛,披上红绸,每家每户的男主人跟在牛后,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向五岳庙内走去。鸣炮、上香、敬表、鼓乐、跪拜,等鼓乐结束后,牵着牛心满意足各回各家,春耕就开始了。

种上庄稼,祈祷着风雨遂愿,如遇干旱,青苗眼看要枯死。向神灵求助,是农人最朴素的信仰。把自家最好的猪羊供上龙王庙的案桌,以期感动神灵。先把活着的猪羊牵到神案前,上香敬表,将白酒洒在猪羊身上,农人三叩六拜。然后,将猪羊杀死,褪洗干净,趴卧在神案上,供上一到两个小时以表敬意。这之后就有雨水从天而降,称为领牲。

神灵保佑庇护了利民堡的安静祥和,但是,1937年日寇的侵略让利民堡饱受重创,寺庙毁于炮弹,油坊灰飞烟灭,利民百年经济走向萧条。

一转身,利民人的双脚就迈到了今天。按着时代的秩序,年轻人渐渐地搬离,孩子进城上学,老人守护着这里的蓝天白云清风朗月。从未曾改变的是,这儿依旧美,如诗如画般的层层梯田像绸缎,像羽衣,攫取着摄影人热烈的目光,石头房子的破旧美让艺术生长着青葱的旺盛。紫色的荞麦花,黄色的胡麻花,绿色的豌豆叶,将利民的土地披上彩云般的轻盈和高寒的天气在炎热的闷夏牢牢地吸引着城里人汽车轱辘的欢快。

口里、口外村的青石院落,一层一层高上去,一块一块的石头圆弧形地砌成窑洞,音乐符号般凝固着一种韵律美。院墙仍旧为青石砌就,叠层累加,古风悠然。只见杂花生树,耳闻犬吠鸡鸣,茅草与秋雁齐飞,落日与长天一色,黄土地之风情扑面而来。顺着石阶而上,日久年深的脚步将青石圆润明亮为一幅沧桑画图,粗粝中藏美韵,落寞里有情致。院子里的驴,远山的枯树,优雅的白云,只想坐下来,躺下来,和这片土地作一次深切的亲近,泥土的气味,凋零的落叶,花朵的腐殖,就在脚下,舞蹈着人世的生与死,苍凉与温暖,悲情与欢闹,安静与等待都会成为过去。

风,也把农人的手艺送进了天堂。榨油,通上电,机器轰鸣,胡麻籽瞬间变成黄澄澄的胡油顺流而下。油坊的存在不再是集体的狂欢祝庆,仪式感不存。作为日常生活便捷的形式,油坊在利民镇仅存一家。三斤胡麻榨一斤油,榨一斤油三角加工费。也有邻村上下,骑了摩托车或驴驮了车拉上胡麻,上午赶来,榨成油,一车胡麻油香,下午即回去了。镇里还有一家电磨坊,豌豆、莜麦、荞麦,磨成粉。自产自食,农耕的纯正天然余香袅袅。

黄土夯筑的残破的堡门,远村近落的青石窑洞,古雅拙稚的粗犷简洁表达着刀耕火种的原生态的执着。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精彩的黯淡的无声无息的生命骨质深埋于时间之中,生老病死,在这个小镇的风土里成为顺应自然的一缕轻烟渺渺。从明朝嘉靖年间建堡起,一直走到现在,发展与变迁,遵循了自然的秩序和规则,渐渐地,流传着的民间故事,民俗民情,浸染了山里的憨直和耿爽,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守候,世俗的色彩弥散着幸福的光晕。

走在利民的街上,老屋顶上的旧瓦在杂草的间隙里漫漶着远年的味道,村边上道观寺院新建的鎏金彩绘、红墙灰瓦在高远的晴空下有着严肃而规整的气氛。一切似乎已远去,又似乎从未消逝,生老病死,平淡抑或热闹,沧海甚至桑田,都是人间的寻常光景。

利民,苍穹下,大地上,追寻这瑰丽奇崛的美,这深幽寻常的美,这时光消逝的美。这一切,会让我们安静下来。



边云芳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理事,山西散文学会理事,朔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主要出版作品散文集《落花时节》、《纤笔岁月》、长篇散文著作《红尘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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