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小梁隅首谈往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1-01 04:08:03



 一出我住的南曾家桥街北口,就是小梁隅首(今大明湖路的一段)。小梁隅首西起曾家桥街,东到阁子前街,再往东是大梁隅首。隅首和十字路口有关,连通或者跨越十字路口的街巷可以称作隅首。据说,这小梁隅首和大梁隅首与一梁姓大户人家在这一带居住有关。明代《崇祯历城县志》记载:“二郎庙巷,两隅头西北。”两隅头指的就是小梁隅首和大梁隅首,二郎庙巷也就是后来的二贤街。小梁隅首被县东巷和二贤街隔成两段,我要写的主要是西边这段,时间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那时,小梁隅首路南是济南市立医院后墙,只有个发丧用的后门。我中午放学,经常看到发丧出殡的场面。杀公鸡,摔盆子,哭天抢地。有的寒酸,几个家属,一辆地排车,就把棺材拉走了;有的隆重,二十四杠、三十二杠(济南办丧事杠夫分七类,最少八杠,最多六十四杠),厚重的柏木棺材,有的上面盖着绣龙的缎罩。每当有丧葬队伍走过,便有内行人小声说是多少杠。在市立医院发丧,起灵后,丧葬队伍都是向东而去,与济南丧葬习俗要先向西行并不一致,看来,办丧事也是因地制宜,因为入葬的坟地都在东部或东南部。走不几十步,就到了县东巷北头的十字路口,棺材便停下来,要祭奠一番亡灵。披麻戴孝,一身缟素的孝子贤孙们,拄着哭丧棒跪地痛哭,鼻涕眼泪俱下。按照亲疏不同,丧服分为五等,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斩衰是最重的孝服,穿者一定是死者遗产的唯一或主要继承人。重孝不仅是子女孝敬父母的标志,而且是家族承继的社会公告。旗幡引路,纸钱飘飘,街口站满看热闹的人群。


十字路口东南角是寇家开设的雅园饭庄,常举办婚宴。新郎新娘有的坐新式马车来,封闭的车厢,两侧有门。每当马蹄的的,马车不疾不徐地驶近饭庄门口,总会响起一阵欢呼,坐在东屋雅座的宾客都跑出来,穿过厨房,涌到车前迎接。男男女女,衣着光鲜,簇拥喜笑颜开的新郎和披着婚纱的新娘进入饭庄。不长时间,酒桌上的喧嚣声浪传过街面,勾上人的馋虫来。寇家老爷子是掌勺厨师,做得一手好鲁菜。每当过去菜口,闲下来的时候,寇老爷子便急冲冲走出厨房,连围裙也来不及摘,便来到小梁隅首和县东巷相交的斜角处。这里有一个消防栓,消防栓紧靠一个石头台子,摆上棋盘就可以开战。寇老爷子是“臭棋篓子”,但是棋走得飞快。嘴里还不住嘟念,催促对手快走。悔棋更是常见的事儿,有时不悔都不行,马别着腿就把人家的车吃了,人家不干。



市立医院西北角原来是一个教堂,属救世军派。该教派模仿军队编制,教徒称军兵,传道人称军官。他们以街头布道和开展慈善活动、社会服务著称,其国际总部在英国伦敦。经二路东头的长春里礼拜堂是他们在济南的队部,曾家桥教堂是其属下的北队,有军徒二百多人。,解放济南时,被炮火炸毁。我那时看到的断墙残垣,还留有“救世军”字样。正门和北屋坍塌,无法进出,住在院里面南屋的李家,都是走南曾家桥街的旁门。西面隔南曾家桥街是“玉露春”浴塘,该澡堂建于清代光绪二十年(1894),当时在济南很有名气。门口挂有灯笼,院内西屋是锅炉,南屋是账房,东屋是浴池。分盆塘、池塘二种,盆塘收铜圆25枚;池塘又分雅座、池座,雅座铜圆5枚,池座铜圆3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玉露春”浴塘已改作济南棉织社的分厂,原来的浴池成了纺织车间,整天机声轧轧,早晚不息。有时半夜回家,从南曾家桥街西墙一个透出明亮灯光的小窗口,可以看到纺织女工来回忙碌的身影。原来作为居室的北屋,这时成了机修车间,还有电气焊,整天弧光闪闪。


小梁隅首路北有一些住家,还有两个小铺,一家姓李,一家姓胡。小铺就是规模很小的家庭杂货铺,经营最基本的生活日用品。那时,济南差不多每条街巷都有这种营业时间很长的小铺,简陋得连招牌都没有。李家小铺讲究些,门板后还有木格子玻璃门,进门是一溜长长的柜台,上面摆着糖罐。糖罐有五六个,斜底方瓶,大口,里面满是各色花糖。柜台上摆着酒坛子,盛着零酒,坛口盖一个装满填充物的方布袋。柜台下面储藏各色货等,后面的货架也琳琅满目,针头线脑,文具纸张,烟酒糖茶,油盐酱醋,以及灯泡、蜡烛、信封、信纸、明信片等,无所不有。店铺后面有院,一家人住在里面,外面看不见。这家主事的是李老掌柜,和气的外表下透出一股威严,一副精明相。他的独子叫小孬,很瘦小,一目渺,整天戴一顶有折沿的帽子,贪玩,对买卖不太上心。李老掌柜抱孙子心切,早早就给他娶了一房媳妇,想早点儿把这爿店铺交给儿子管。我那时隔三差五就到李家小铺买东西,守柜台的除了老掌柜,就是小孬,总不见那媳妇身影。李老掌柜似乎很不满意,就问小孬:“你媳妇呢?怎么老呆在后院?”小孬不吱声,李老掌柜叹口气,也无奈。有一次,小孬一人在,他伏在柜台上摆弄一堆明信片,都是剩下的老货。我一看,都是民国时期的,画面有普利门、估衣市街、经二路等。看来这间小铺有些年头了,起码在三十年代就已经开业经营。


李家小铺东面不远是胡家小铺,胡家小铺显得很简陋。卸开门板就是屋内,东边堆货,西边坐卧。没有柜台,各种货物大都摆在一个三角形货架上,顾客买东西都是站在门外。一应货物比李家小铺少,货架上的簸箩里有油炸地瓜片、地瓜丝,货架侧面挂着可裁做若干小画片的大画片,内容有三国演义、水浒人物,也有飞机大炮等,我们叫做洋画。那时,小孩子有种游戏叫扇洋画,就是用这种东西赌输赢。玩的时候,把画片四角折一下成微凸状,然后放在地上,“将军宝”决定先后次序,谁把对方画片扇翻过来,就把画片赢走。记得那时卖香烟也搞有奖销售,烟盒里装有画片,比如说《红楼梦》人物金陵十二钗,集齐十二张即可兑奖,奖品是自行车或多少钱。我们那一带住户,没听说有得奖的。胡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老两口并不开心。胡大娘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常躺在床上。他们的女儿看起来有些娇气,很瘦弱,皮肤很白,头发略有些发黄。后来,胡家小姐学业完成,进了银行。女儿眉飞色舞,老两口喜笑颜开。不久,女儿找了对象,结了婚,搬到了别处。每逢女儿、女婿回家,老两口便像过节,买鱼割肉,做上好多菜。街坊邻居夸奖胡家好福气,胡家老两口便会乐上老半天。


胡家小铺东邻是清末酒行“德兴长”所在,买卖较大,铺面有三大间,当时已改作“玉泉酱园”,西面有八仙桌、太师椅等,掌柜和朋友坐在那里喝茶。东面是柜台,卖油盐酱醋,各色酱菜,红酒白酒等。“玉泉酱园”往东,隔二贤街口,有一个饭店,饭店西墙外有一个不大的空场。每天早上,这里的炉子天不亮就点着了,鼓风机一吹,火便越来越旺。大油锅里的油翻滚起来,饭店的工作人员开始忙活着炸东西。我有时来排队买油条(那时叫香油果子),油条大概3分钱一根(两批),鸡蛋包6分钱一个。六十年代初,这里的大锅不再炸东西,而是煮起了“朝天锅”。叫“朝天锅”是因为锅上无盖。这“朝天锅”本是潍坊特吃,却变成了济南人的救荒美食。猪骨头、猪下货、炸豆腐、粉条子、萝卜丸子等,咕嘟咕嘟煮上满满一大锅,人们拿着“朝天锅”票前来排队购买,馋得直流口水。本来,还应配有面饼,那时哪有那么多讲究,盛上一碗,没几口就光了,滋味还没来得及品呢。


李家小铺和胡家小铺之间,与市立医院后门相对,有座闵子祠,是祭祀二十四孝之一的闵子骞的。




这座祠堂内有大殿三楹,院里竖有建庙记事石碑,有一块是光绪三十一年《重修闵子祠碑记》,碑文载:“济南之有先贤闵子祠,自熙宁始。盖立于墓侧,苏颖滨所记齐州闵子庙也。自明以来,又建祠城中。”原来,济南有两座闵子祠,另一处在东关外,立于闵子骞墓旁。东关外的闵子祠系宋代所建,小梁隅首闵子祠为明代所建。这处祠堂原来的罩棚式大门已封闭作房屋,租给一个赁画书的姓马的天津人,街上人都喊他老马。老马浑身精瘦,脸也窄巴,活像一个“哨(抑或是”瘦“的转音)马甲”(蚂蚱的一种),对人两张脸,在孩子们心目中为人不佳。过年的时候,你要从他门前路过,他会满面笑容招呼你进去,嘴上像抹了蜜。他知道,这时候孩子们口袋里都有钱。如果在平时,你在他屋里转悠着看那些架子上的连环画封套,让他看出没钱的话,他就会很不耐烦地往外轰你,脸拉得老长。从老马屋里去大殿的通道已经封死,要进后面院子,得走东边的旁门。看守庙产的是闵氏后人,,,原因是日伪时期当过伪保长。闵子祠西边不远一个大门里,住着一位唐鹤峰先生,面容清癯,上唇蓄髭,身形瘦弱,拄杖而行,是我在济南一中读书时的语文老师,也教书法。我曾因书法不及格而补考,虽然是街坊,这“唐老头子”(学生们起的绰号)一点儿都不给面子。我常常看见唐先生夫妇相携而行,他们没有孩子。唐家是大户人家,唐鹤峰是这家唯一的少爷,其夫人本是侍候丫头,后来收了房。,唐大少爷整整八年足不出户,在院子里种花种草还种竹。竹子在北方难以成活,在他手里却生机勃勃。我不知道,闵保长和唐少爷在街上相遇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情形。鸡犬之声相闻的老街坊,有旧可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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