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女子足球队的日常:训练、饮食、受伤、康复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10-07 20:48:02


采访中国女足,是我这辈子最荣耀的时刻。比采访任何一位世界冠军,都更让我开心不已。


2015年出征世界杯之前,没人认识这支队伍,也没人看好这支队伍。《体育画报》向我约稿的编辑都有些犯难,很多队员,连他都查不到资料。


定下的编辑思路是:写幕后团队。采访教练、队医、营养师、康复师、视频记录、科技组。他说看过一篇写“北京一夜”的文章,充斥着大量细节和多到无法理解的数据,知道我笔杆子细腻,才找我写这篇。


这也是我撰稿史上第一次写体育。采访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就像姚晨跟我说起过的,“我们学表演的时候,也没说这是文艺表演,那是商业表演,表演还分什么类呢?”


采完女足后,一个与主题无关的感触是:耐克真是人渣啊。我们以为品牌赞助商应该给姑娘们定制鞋子,就算不能像国际球星那样有生日特制,起码也得合脚。就算不合脚,起码也得符合功能需求。


并没有。连合适的号都不一定有。耐克足球鞋最小尺码38号半,姑娘脚小,很多女孩的脚穿不了那么大的鞋,她们只能利用出国比赛的时间,到国外买大号的童鞋。也不会给前锋后卫提供适用的鞋,只提供品牌想主打的鞋。


后来有编辑知道我采过女足,帮耐克的公关公司联系我,希望继续做一组女足采访。一周后又见到队长吴海燕,头天下过一场雨,5月的天气忽然就冷成了深秋,耐克的人全部穿着羽绒服拍摄广告大片,吴海燕穿着单薄的运动衫一遍遍拍摄。回到休息室,发型师用吹风机吹着她的腿,客户在一旁说:“你可千万别感冒呀!”


就是这张照片,雨里拍的。


其他几位运动员的采访定在了摄影棚,时间是早上6点到晚上8点。我5点半赶到摄影棚的时候,好几个女足姑娘已经化好妆了,她们平时的训练时间都是上午10点开始的。


把这件事跟《体育画报》的编辑说,他甩出几个字:“人渣呀!”但以前的阿迪据说不这样。后来耐克的稿子我不写了,稿费也不收了。客户诓走了我的采访录音和文字整理,我只讨要了这部分钱。


还问过队医,咱们有没有专职的营养师?为什么康复师只有一个?他说女足比不了男足,也不是林丹姚明。想起好多年前,大约是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女足夺得亚军之后,电视台采访中国观众,有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说:“不像那些男足,越给他们钱他们越不好好踢!”


真是童言无忌。这一句话我记了21年。


那一年我也还小,看到“铿锵玫瑰”的胜利激动不已,用彩色的信纸给《北京晨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第二天的报道还专门登出来,说“收到了陈晶小朋友寄来的贺卡”。其实不是贺卡,就是一篇很激动、但是很有章法的小作文,最瞩目的优势是,每一句话的末尾都是押韵的。


后来这张“贺卡”给“陈晶小朋友”带了报纸赠送的一年《北京晨报》,这大概是我最早用文字换来的东西。19年后采访中国女足,像一场还愿。几个月后,这支籍籍无名的队伍,闯进了世界杯前八强。一年以后的里约奥运会,再次进入八强。


队长吴海燕还是略感遗憾,我在朋友圈跟她说:“你们已经超棒了!”她说真的吗,亲爱的?我说真的,真的真的。


已经比男足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对吧?昨天踢的那是什么鬼?



走近女足国家队的幕后英雄

采访/撰文:陈晶

       相比于教练、队员和队医,国字号球队中的康复师、技术分析、科研人员这些角色却略显陌生,他们往往是隐藏在公众视野之外另一个默默耕耘的团队。



早上7点起床,有的队员要进行绑腿、扎带;8点吃早餐,营养师会提前去食堂看一看,把早餐营养品分配好。上午9点半,技术分析师已经在看台上架起了DV,他每天要拍摄5到8小时的训练视频。


10点钟开始训练,队医将调配好的饮料带去训练场,那味道喝起来有点像“脉动”。用康复师刘少鹏的话来说,我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就是从睁眼到闭眼。


国家女足进入集训阶段后,每晚10点到10点半,是雷打不动的碰头会时间。主教练郝伟急于看到当天的训练数据,包括球员场上的奔跑距离、快冲的次数以及平均心率在180以上的高强度跑动所占比例。


为此,职能部门的科研人员魏宏文要在晚饭后尽快把数据处理好;康复师在结束3个小时的运动员个体康复后,也从医务室匆匆赶来;被女足姑娘们称为“山叔”的队医张青山到会议室时,身上还习惯性地挂着他的“救急药包”。开完会时间已经接近1点,这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



队医张青山

做队医,先把自己定位为保姆


作为江苏足协的队医,张青山一年中在国家队的时间反而更多一些。“今年计划集训222天,这些天我就待在国家队,回到地方队还有事情做。一年365天,大概能有30天左右的时间休息。”


他几乎没有节假日的概念,“五一节全国人民都放假,运动员是不能放假的,我常开玩笑说我们是被劳动法遗忘的角落。”他和另两个队医隗峰、,每次交接,都会用文档记录下队员的伤病情况。

 

在为女足工作之前,张青山做了12年骨科医生,高考时他想考体大,因为临时抱佛脚,体育成绩差了2分,最后凭文化成绩考上南京中医学院。“骨科大夫很疲劳,一天天地接门诊、做临床,轮到急诊班一宿都睡不好觉。”


2001年江苏足协需要用人,他便申请调动,2003年开始为国家队服务。队医的压力同样不小,工作时间也不固定。“我们就跟消防队员一样,随时待命,哪里有小火种就要迅速扑灭。”

 

张青山的腰间总是拴着个挎包,这是他的随身急诊室。占空间最大的是两筒肌内效贴布,三四卷小胶布、两瓶消毒药水,体温表、剪子、量尺放在侧兜,搁网里还有四五片儿创可贴、膏药。空隙处塞着一个个小药瓶,“山叔”解释它们的用处:“颠茄,解痉挛的;新清宁片,治上火;盐酸小檗碱片,黄连素;西瓜霜,有时候跑动多了喉咙会痒;还有红霉素眼膏。做队医,先把自己定位为保姆,比如现在队员训练要擤鼻涕了,你身上得有纸。”

 

尽管每天守在体育场,张青山自己却没有多少锻炼时间,“每天为她们做治疗,这个锻炼程度就够我受的了”。足球运动员的伤多在膝关节、踝关节,且都是陈旧性的伤,常年的治疗做下来,张青山右手拇指关节比左手的明显粗壮一些。


医生的真谛“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在队医这里也是成立的,女运动员们有时不愿跟教练说的话,反而容易在治疗时跟队医说。“不管事在肌肉上还是思想上有问题,我们都要及时跟教练沟通。好在这一批队员都很积极,不存在不想练的问题。”

 

正说话间,有恢复期的球员从身旁走过,问张青山自己走了多久了,“你第六感太好了,刚好走了20分10秒”。这是个训练中踝关节扭伤、目前正在恢复的球员,走一走可以加快血液循环,每走20分钟就要做几分钟冰敷,然后再走,让按摩、冰敷和运动结合。至于她能否进入最终的名单,还要看康复师的工作。



刘康复师刘少鹏

“话聊”比治疗要重要


刘少鹏做康复师的工作,今年已是第六个年头。一天的工作时间也很长,早晨起来给运动员绑腿;有伤员要提前一小时带她到场地热身。上午训练后有他的动态牵拉,大约40分钟,要提前准备瑜伽垫、牵拉绳,询问伤情。


有时整个下午都是力量训练、再生训练。晚上有2到3小时个体康复时间,每个人半小时,需要康复的运动员要提前向他预约,有时忙不过来,也会找队医帮忙。

 

康复师和队医的工作彼此互补衔接,队医判断伤情是需要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刘少鹏就从康复的角度做肌肉放松、理疗、牵拉治疗,这项工作在国外叫做物理治疗。在体育大学时,他的专业是运动康复,目前工作于国家体育总局运动功能团队。


在国家队服务期间,他要定期测量运动员的身体维度,比如膝盖上方10厘米处的大腿围度、上臂肱二头肌鼓起处,以及腰围、小腿、前臂,“如果有人小腿围度从45降到43,说明运动员状态不好,需要补充蛋白质。”

 

每个接受康复治疗的球员,都会问他一个问题是:“我什么时候能好?”康复时间直接决定了她能否上场比赛,之前有队员打比赛时做铲球动作,膝盖内侧受伤,初步检查结果认为内侧副韧带受伤。拍片后确认韧带正常,是软组织拉伤以及复合伤,就决定做康复治疗。


“最开始她腿瘸得动不了,问我多长时间能好,我说20多天。通过这两天恢复,你就能正常走;一周后能慢跑,再过一周就可以到场地进行有球训练;第三周队伍集中后就能进行传接球的训练。我一步步做到了,教练满意,球员精神状态也好。”

 

在他的治疗里,“话聊”占很大成分,边治疗、边放松心情,时间一长队员对他更加信任。“我在治疗前会给她的身体做个评估,比如大腿后抽筋,可能是不是腿的问题,而是髋关节太紧张了,或是臀部没有力量。”


时间长了,运动员也能直接找到自己身上的问题。做康复师,累是累,但成就感很大,有的伤员如果不经过这样的照顾,可能就参加不了世界杯了,经过刘少鹏20多天的康复,也许她站在世界杯的赛场上。

 


科研魏宏文

我们和国外没有很大差距


魏宏文一个人就是球队的大数据,作为北京体育大学的教授,他在国家队要负责科研部分。“从跑动距离上看,我们跟国外已经没有很大差距,一场比赛下来球员跑动都在8000米到10000米。有差距的是高强度的跑动、冲刺,越是高水平的赛事,快跑所占的比例越高,这说明对抗激烈,球员把握关键时机的能力很强。”


魏宏文指着面前的电脑,“这个数据监测系统是和北京沃衍体育科技合作的,工程师张玉鑫每天都来训练场地,义务帮忙。”显示屏上,标识运动员跑动位置的红色小点在不断移动,“通过GPS能看出一场比赛球员的主要活动区域,如果老在一个范围活动,说明球员个人能力有问题,或者是被对手压制得很厉害。”


每个女球员身上都套着一件小背心,用来进行GPS定位;一根带子,用来测心率。“越是高水平的比赛,运动员平均心率越高,180以上心率所占比例也很高。”有时教练会在训练中要求看数据,那通常是他认为有运动员跑动不积极,但是否真的如此,要用数据说话。


魏宏文会立刻调出跑动相关数据,包括奔跑距离,慢跑、中速跑、高强度跑所占比例,每节训练课结束还要立刻测体重,以及肌肉含量、脂肪含量。“运动员跑不动不一定是思想问题,测体脂的结果可以显示她跑不动是否是需要减脂,还有人是肌肉含量比例少,要增加肌肉力量。”

 

除此以外,魏宏文还要承担一部分营养师的工作。每天7点起床,8点前要到餐厅分配营养品。“不符合运动营养学的,比如肥猪肉、油炸的食品,油条、炸油饼都不能吃。有的运动员喜欢吃猪肉,夹起两块,我要给她去掉一块。大部分女孩是吃得不够,我得去打一些盛到她的盘子里。”


对足球运动员来说,碳水化合物应占到摄食的55%到65%,大赛期间,每公斤体重每天摄入主食量是10克,以一个50公斤重的女运动来说,就需要吃500克主食。一日三餐按照30%、30%、40%的比例分配,还要加些水果、营养品、补充维生素以及预防贫血的功能性食品。

 

这样高的主食比例,让女孩吃她们往往吃不下去的,吃不下的部分就要喝下去。“还以50公斤体重举例,训练课前每公斤体重要喝6毫升运动饮料,那就是300毫升。上课后要测体重,丢失的汗液也要喝水补充,至少要喝丢失液体的100%至150%,通常要喝完后4个小时才能完全补充到身体里。”


所以队里每天给运动员测尿液,除了尿的酸碱度、尿蛋白等十几项监测之外,还要看颜色。魏宏文拿出手机给记者看图片,是他拍下的每个运动员尿杯的颜色,“你跟运动说尿检的数值,她们没概念,看颜色最直观。队员除了每天在场上训练,去医务室最多,我就说你就拿张大夫的茶杯做比较,尿液的颜色不能比张大夫茶杯看上去更浓。”


不在国家队服务时,魏宏文就回体大教学,课时最多时每天有4学时,还不包括本科生、研究生的基础课程。他觉得校园生活已经相对平淡,国家女子足球队的工作比在学校的时候辛苦,但是和她们相处的日子,有种更说不出的简单。




本次采访有关的数据

为了采访女足幕后英雄,马小宝行驶了42.20公里

我采访了8个人,采访时长是2小时21分39秒

最终的文字总量,是32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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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近女足国家队的幕后英雄 】

本文原载于《体育画报》2015年5月刊


摄影:郝文辉

文字:陈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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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宝是我的车,它陪我走过很多影棚,采访一个个擦肩而过的人,在漆黑的夜里等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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