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古典童话·铁男孩,作者:哥舒意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3-28 23:57:53

 编者按 

哥舒意全新作品《古典童话·沉睡谷》将于2018年1月在本刊刊登。一起来回顾他之前的作品《古典童话·铁男孩》:木偶师说:你不是木偶,你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男孩,拥有可以守护别人的力量。



作者 哥舒意


1


“从前,有一个男孩,他是铁块做出来的。

“他的胳膊是铁的,手指是铁的。

“他的关节是螺丝拧起来的,他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

“铁男孩从来不会哭,因为他的心肠也是铁做的。

“他的力气最大,没有人能把他打趴下。

“可是没有人和他玩。

“他的身体没有温度,他的皮肤像铁一样冷。

“因为他是铁做的。他是铁男孩。”

野孩子们在村庄外面的空地跑来跑去,一边大声唱着童谣一边玩打仗游戏。远处菩提树的树荫里,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望着这群玩闹的野孩子,仿佛在听这首童谣一样,呆呆出神。

“嘿,小子。”他的坐骑说,“你在想什么?”

“过去的事。”他说。

“人类的想法真是奇怪,我不是很了解你们。”他的坐骑说,“我和你们的算法不同。”

“我不是真正的人类。”他说,“就好像你不是真正的马儿,蒸汽。”

坐骑从鼻孔里喷出一大团白色的雾气,仿佛古老世界的火车即将启动时那样发出长鸣。

“是的,我忘了人们以前怎么叫你的了。他们以前叫你铁男孩。那些熊孩子还给你编了首儿歌。”

现在没有人再叫他这个名字了。他已经成为钢铁城堡的主人,冷漠高地的拥有者。人们带着畏惧和敬意,称他为铁王子。

铁王子除下手套,慢慢抬起手臂。日光穿过菩提树的树叶,落在他的右手。手背的铆钉关节已经磨损了许多,满是交错的擦痕,几乎都是刀剑留下的伤口。兜帽把半张脸都罩住了,看不见他的表情。

“再不打仗,我就要生锈了。”他说,“我们走吧,蒸汽。”

坐骑的鼻孔里喷出一大团蒸汽。他们离开树荫,慢慢向大路的另一头走去。野孩子们还在唱着童谣,稚嫩的嗓音一直飘到很远的地方。

铁男孩想变成真正的男孩。

铁男孩离开了家。

骑着冒着蒸汽的马。

他们打败了许多怪兽。

谁都打不过他。

因为他才是最厉害的怪物。

大人们说,再不睡觉的话,铁男孩就过来了。

铁男孩会变成你。

你会变成铁男孩。


2


男孩抬起手臂,好奇地对着阳光看着自己刚装上的右手,光线是那么明亮,男孩不由眯了一下眼睛。手背上的五颗铆钉还都是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爸爸,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

一个木工师傅打扮的男人正在给男孩的膝盖拧上最后一个螺丝,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那样,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很快就可以了。”

“昨天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用木头做成的男孩,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我的鼻子也会变长吗?如果我说谎的话。”

“我觉得你的鼻子不会变长。因为你没有这个设定。怎么,你很想要有个这样的鼻子?”

男孩犹豫了好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听到他们说,你是天下最好的木偶师,没有人比你更会做木偶了。我也是个木偶,是不是?”

“你不是木偶,你是我的孩子。”他的父亲说,“你是一个铁男孩,所以你会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男孩。”

木偶师拿起一个小铁锤捶了下男孩的膝盖,结果他的小腿条件反射地跳了一下。木偶师一下子就被踢飞了,飞到院子另一边,撞到一堆木头刨花里。

铁男孩跳下桌子,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挪过去。

“没事没事,刚才那个是膝跳反射,说明你的中枢神经准备好了,”木偶师顶着满头的刨花笑起来,“你看你可以在地上走了。”

男孩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地上。他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那样走得东倒西歪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是几步以后他就掌握了平衡,身体越来越听使唤,两条腿摆动得越来越自然。他的步子越迈越大,然后忽然间就跑了起来,跑得越来越快,本来用来支撑的竹夹板都被甩掉了。他迈开大步,兴奋地奔跑着,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一口气跑出了大门,跑向外面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

“跑吧,铁男孩,跑起来!Go!Go! Ironboy!”

他开心地大叫起来,简直要飞起来一样。


3


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个笨拙的小孩。因为他的身体全部是由钢铁的零件组成的,所以动作总是显得有些滑稽。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灵活。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和普通的男孩差不多,只是个子要高一些,要仔细看才能发觉不一样的地方,比方说他笔直的鼻子和过于整齐的牙齿,当然还有一头铁丝一样粗硬的头发。他的身体接触起来像钢板一样坚硬,也和钢铁一样冰冷,双手的手背上镶嵌着五颗闪亮的铆钉,仿佛戴着一双手套似的。可能是因为这样,他玩起和球有关的游戏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不管是接球还是扔球都不在话下。

投球游戏是父亲教会他玩的。父亲说这是一种名叫棒球比赛的游戏,主要分为投球手和击球手。父亲教会了他挥动球棒击打投来的球。

“你想当投球手还是击球手?”

“我更喜欢当投球手。”他说。

虽然他的球棒每次都能打中父亲扔过来的球,但他明显在投球上更有天赋,投出的球又快又准,带着强烈的旋转。球在离开指尖的一霎间,仿佛从他这里获得了生命,活了过来。他想把球扔到哪儿,球就能打到哪儿。

附近村庄的孩子都会玩这种棒球游戏。有一天父亲终于允许他和外面的孩子一起玩了。

“你和他们在一起玩时要非常小心,”木偶师叮嘱他说,“他们的身体不像你那么坚硬。你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三句话了吗?”

“我已经记住了。”铁男孩点了点头。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简直可以说过耳不忘。尤其是父亲告诉他要牢记的话。他把这三句话背了出来。

“第一句话,我不能伤害别的孩子,或袖手旁观使别的孩子受到伤害。

“第二句话,除非违背第一句话,我必须聆听和遵守大人们说的话。

“第三句话,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句话的前提下,我要保护好自己。”

木偶师摸了摸他的脑袋。

“答应我,你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三句话。”

“我答应你,爸爸。我永远遵守它们。”他说。

“好了,你去玩吧。”木偶师说。

铁男孩走到外面。野孩子们对木偶师的孩子早已经充满了好奇。他们把他围了起来参观了一番,还用球棍敲了敲他的胳膊。

“还真是铁的啊。”他们惊呼。

他们有些怕他,直到有个小女孩拿出一小块磁铁。磁铁“啪”的一声吸在了他的额头上。

“哈哈,吸住了。”

这个鼻子上有块雀斑的小女孩指着铁男孩的额头,一下子笑了起来,露出嘴里闪亮的牙套。大家也都跟着哄笑起来,一点儿都不怕他了。

“你会打棒球吗?”

“会的。”铁男孩说,“我投得很好。”

“吹牛吧你,你能接着球就不错了。”

野孩子们开始叫铁男孩和他们一起玩。他们这才发现他真的没有说大话,只要和他一队就不会输掉比赛。没过几天他们就更感觉到这是属于铁男孩一个人的游戏。没有人可以打败铁男孩。他一个人就能打赢他们一群人,而且光是凭着扔球的准头,没有使出任何力气。铁男孩牢记着父亲的话,没有用力扔球。

孩子们很气馁,他们觉得这个游戏的乐趣算是被铁男孩毁掉了,再说他们也玩腻了,渐渐地就没有人再玩棒球了。为了惩罚铁男孩,他们想了一个主意。

“我们来玩木头人游戏吧,铁男孩。”他们说,“你先来当木头人。因为你的动作就和木头人差不多。你就抱着这棵笨槐树,不要回头,除非等到我们都藏好了,然后你来找我们。”

“我知道了。等你们藏好了,我再来找你们。”铁男孩老实地说。

他贴紧了老槐树,闭上了眼睛,听见后面的野孩子们窃笑着跑开了。这棵槐树有二十几米高,树身粗到连一个大人都抱不过来,所以被叫做笨槐树。

“你们藏好了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们藏好了会叫你的,你就抱着大树等着。”

他于是没有再说话。孩子们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他仍然等着,抱着不会说话的笨槐树。

“你们藏好了吗?我可以回头了吗?”

没有人说话。周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铁男孩抱着那棵笨槐树,隔一段时间就问一遍,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从中午一直抱到下午,又从下午抱到了傍晚。日头渐渐西斜,野地里一片安静。他们抛弃了他,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

甚至孩子们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

“咦,那个铁小子还抱着那棵树呢。”

“他就和那棵笨槐树一样笨。”他好像听见有人小声说,“毕竟脑袋瓜只是个铁疙瘩。”

铁男孩听见了,他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捉弄他?他完全沉默了下来。游戏还没有结束,他也没有回头,只是越来越用力地抱住了槐树粗大的树身。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地面在颤动,泥土不安地掀动着。孩子们惊呼起来,他们看见铁男孩把笨槐树从地里拔了出来。

“哎呀!”

忽然一声尖叫,一个小女孩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野孩子们跑去告诉了大人。村民们聚拢过来。

“是你拔断了这棵树,弄伤了这个女孩吗?”

“我……我没有。”铁男孩紧张地抱着槐树说,“我在玩游戏……”

但是没有一个孩子承认他们在和铁男孩玩木头人游戏。

“不关铁男孩的事。”从树上掉下来的小女孩一边啜泣一边辩解说,“是我自己摔下来的。”


4


从那以后,他很少再和孩子们一起玩了。村民们认为他过于危险,不适合和真正的孩子一起待在外面。他们想让木偶师把这个钢铁男孩关起来,或者用别的方式处理掉,最好像处理咬人的小狗那样,扔掉或者埋起来。

“爸爸,我做错了事情,是吗?”铁男孩问。

“这不是你的错。”木偶师说,“你还在学习怎么适应周围的环境。”

“我没有违反你告诉我的那三句话,真的。”他说,“我没有不听话。”

“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男孩。”

“你会不要我吗,会处理掉我吗?”

“你是我的孩子,”木偶师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永远不会这么做。”

他常常坐在门口,望着外面野地里的孩子们快乐嬉戏。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着扔球游戏,从院子这头把棒球扔到另外一头的标靶正中心。木偶师给他做了一个投球弹回器,只要投中了,弹回器就会把沙包球弹回来,然后他接住球,再次扔给弹回器。就这样,他可以独自玩上一天。

他的朋友很少,只有那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小女孩会过来找他玩。她戴着矫正牙齿的钢箍牙套,所以大家都叫她牙套妹。她家离木偶师的木工作坊很近,家里养了条看门的名叫来福的大黄狗。牙套妹在一边看铁男孩扔球,黄狗来福摇着尾巴叼回棒球到他手里,然后舔舔他的手心。

他在心里把来福也当成了朋友。但是最近几天来福好像不是很开心,懒洋洋地趴在他们脚边,耷拉着头,不愿去把球叼回来。

“来福不喜欢玩球了吗?”他问。

“我家来福年纪很大了,是条老头狗了,”牙套妹抚弄狗脑袋说,“你看它腿都开始瘸了,路也走不动了。”

“可以修好吗?就跟修坏了的玩具一样?”

“你傻啊,来福不是木头玩具。”牙套妹叹了口气,“要是能修好就好了。”

铁男孩记住了牙套妹的话。他想修好来福。从出生以来,他就一直看着木偶师做木工,木偶师不但是会制作各种器具,还会修理它们。有时铁男孩的身体会出一些小故障,比方说脚踝的螺丝松了,手腕关节的齿轮卡住了。这些小问题他自己已经懂得怎么处理了。但是来福和他的身体构造不一样,他需要试验一下。

有一天,一只流浪猫受伤躲到了院子里。铁男孩抱起了它。猫大概是被野孩子的弹弓打伤了。一条腿断了,肚子上破了个洞,已经奄奄一息。

“不要害怕,我会修好你的。”

他的手艺是父亲传授的,木偶师做木工的时候,他就会在一边看着。在制作上他的天分没有投球那么高,但是普通的修理已经可以做到了,修理故障很简单,先把坏掉的部分卸下来就行了。

流浪猫和来福很像。他觉得自己能修好流浪猫的话,就能修好来福。

猫发出凄厉的惨叫。

当木偶师回来的时候,发现铁男孩呆呆地站在机床前,手上和脸上沾满了血迹。机床上堆满了残缺的尸身。好像都是一只猫身上的。两条腿被砍断了,肚皮也剖开了,内脏被挖了出来,猫的脑袋则被拧了下来。铁男孩不知所措地托着那个猫头。。

“爸爸,”他干巴巴地说,“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没有修好它?”

木偶师帮铁男孩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记住,以后再也不要这么做了。”他说,“它们不是木头,不是钢铁,是血肉之躯,所以很容易受到伤害。人类也是同样。生命是很脆弱的东西,无法修补,很容易就会消逝。”

“你也不能修好小猫吗,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木偶师。”

“我不能。我能修理坏掉的木偶,但是我无法修补已经死掉的生命。”

“可是你造出了我。”

“那是不一样的。”

“我为什么不是血肉之躯,我为什么和平常人不一样?”铁男孩问,“你为什么不把我做成和真正的人类一样?”

“因为我不想你那么脆弱。我希望你比一般人坚强。”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连你的手艺都学不会。”铁男孩说,“我连造一个会动的木头小狗都做不到。”

“那是因为你的才能不在这里。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

“我擅长什么?扔球吗?”

“你像铁一样坚硬,比所有人都要有力,连大树都可以拔断。”木偶师说,“你拥有可以守护别人的力量。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一个人的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他们把流浪猫的尸体埋到了那棵笨槐树下面。那棵笨槐树被他和父亲重新栽到了地里,又抽出了新芽。过了两天,大黄狗来福也老死了,铁男孩帮忙挖了个墓穴,牙套妹哭着把它也埋到了槐树下面。

爸爸给了他一台小方盒,小方盒连着两条带耳塞的线。他把耳塞塞进耳朵了,按一下盒子上的按钮,就能听见奇妙的声音,有人在盒子里唱歌。爸爸说这是音乐,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新玩具。他沉重的身体好像都变轻了,会随着歌声飘起来。铁男孩闭上眼睛,张开手臂,双臂轻轻舞动,好像就要飞起来。连牙套妹来到院子里都没有发现。

“你在干什么?”牙套妹问。

“我在听音乐。”他说,“你要听吗?”

“铁男孩,我看见木偶师在做新的木偶了。”

“那不是木偶。那是我妹妹。”

“你有妹妹了?她和你一样吗?铁的?”

“不,她不是……妹妹和我用的原料不一样。”他说,“我想她会更……柔软。”

“我想念来福。它和我一起长大的。”牙套妹抽着鼻子说,“要是它能活过来就好了。”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安慰牙套妹,毕竟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人类的感情。就在这时,狂风刮过了院子。他们听见外面很多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

“丧乱!丧乱来了!”


5


“丧乱?”他在大风里问,“丧乱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丧乱是最可怕的东西!丧乱是死亡之神!它是来收割死人的。”

牙套妹的声音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的。铁男孩看见她跳出了院子,往狂风卷来的地方跑。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丧乱那里!去把来福带回来!”

铁男孩跟在牙套妹后面跑了出去,狂风席卷了漫天的尘土,好像在天地间垂下了层层黑纱,黑纱尖叫着旋转,旋成一条黑色的风龙。

那个收割死亡的丧乱就在风龙的中心。看不清它的样子,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裹挟着风龙迅猛移动,不时吐露出蕴含死气的白息。

村民们围在村子外面,退缩成一圈,高高举起一个个木偶,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让木偶代替自己被收割的命。

只有牙套妹跑到了风龙前面,对着风龙大喊。

“丧乱!把来福还给我!”

风龙迅猛地扑向了她。

铁男孩一步跨到了牙套妹身前,毫无畏惧地撞进了风龙,只听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他和丧乱撞到了一起。他被撞得抛了起来,正好落在了丧乱的背上,在那一瞬间,他紧紧地抱住了丧乱,顺势骑在了它身上。狂怒的丧乱往四面乱撞,风龙更加狂戾。

伴随着怒吼,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气从丧乱身体里冒出来,就像抱紧那棵老槐树一样。铁男孩一直没有松开双臂,无论丧乱的吼声有多么可怕,翻滚得有多么狂暴。

随着最后一团白气的消散,狂风变得平静了下来,风龙中渐渐显现出他们的身影。

铁男孩骑在一头高大的黑马背上。黑马的样子很奇怪,像是乌黑的铁器组合而成的,白色的蒸汽像是呼吸一样从鼻孔里喷出来。

“不要以为你驯服了我。”它说,“我只是正好恢复了理智。”

“你就是丧乱?”铁男孩问。

“我虽然发疯了,但还没有疯到这种地步,”黑马说,“我不是丧乱,你可以滚下来了。”

“丧乱可以附身活物,”有人说,“这匹疯马是铁的。它不是丧乱。”

铁男孩看见牙套妹已经被村民们抱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慢慢地从黑马身上爬了下来。

村民们仍然小心地举着木偶,围住了疯马。但是黑马没有理会任何一个人,只是跟在了铁男孩后面。

“你干什么跟着我?”铁男孩回头问。

“我们很像。尽管我比你要高大帅气,但是我们都是铁造的。”黑马说,“我腰间盘出了点问题,疼痛让我一直发疯。我需要找人修好它。”

“可能我的父亲可以修好你。他是这里最好的木偶师。”铁男孩说,“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再发疯。但他现在不在家。他带我妹妹出门了。你可以等他回来。”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向对方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发动机是蒸汽的,你可以叫我蒸汽,”铁马说,“轮到你了,铁小子,你是内燃机还是蒸汽机?”


6


这天晚上,铁男孩第一次遇见了真正的丧乱。半夜时他醒了过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好像是牙套妹的声音,是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门,走出了院子。月光照在了那棵槐树上,仿佛是一个银白色的梦。

“铁男孩……”

那个含糊的声音藏在黑暗的树影里。陌生,冰冷。

“你是谁?”

一个黑影歪歪斜斜地从树下走了出来,走到了银白色的月光里。铁男孩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是那只流浪猫。那只受伤后他没有修好的流浪猫。那只被他肢解了,死后又亲手埋了的猫。

猫的脑袋勉强戴在脖子上,前腿和后腿都露出了骨头,肚子下面拖着肠子。它歪着脑袋盯着铁男孩,嘴角咧到了耳朵那里。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不是你亲手杀死我的吗?”

“你不是那只猫。”他想了想,说,“爸爸说过,死掉的东西是无法复活的。”

“除非那是死亡本身。”猫咳嗽了一声,好像在笑,“生命定律对我不起作用,因为我负责收割死亡。”

“我知道你是谁了,”铁男孩想起了牙套妹告诉他的话,“你是丧乱。”

“现在我附身在一只死猫身上。所以现在我是一只丧乱猫。”猫蹲坐在地上,拨弄着自己的肠子,“真是不太习惯死猫的身体。”

“你为什么要附身在猫身上?”铁男孩问。

“收获的日子临近了,很快死气将再次笼罩这个世界。”猫说,“不过这次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铁男孩。”

“找我?”

“你不是真正的人类,你比人类强大得多,人类是一种软弱而愚蠢的生物,他们不了解你的价值。你的力量还没有真正发挥出来。你应该和我们在一起,让所有人都畏惧和尊敬你,如同畏惧和尊敬死亡本身。”

“我答应过父亲,永远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情。”铁男孩说。

“我应该早一点来找木偶师,早一点来定做你这样一个铁玩具。”猫舔着自己断掉的前腿,说,“你被他洗脑了。你不会永远是乖乖听话的男孩,人不可能永远为别人活着。就像这个村子里的人,活不到明天的早上。”

“你要怎么才能放过他们?”铁男孩说。

“如果你能阻止我。”猫拍了拍地面,“如果你能打败我的伙伴。”

泥土在翻动,有什么东西从地里钻了出来。一条狗的尸体。

死掉的来福从坟墓里钻了出来。它望着铁男孩,眼睛黑不见底,然后它龇了龇牙。身体忽然急剧地膨胀起来,皮毛撕裂,翻出了里面的血肉。丧乱的来福变得像一头熊那么大,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铁男孩。

铁男孩抬手抵挡,丧乱犬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牙齿和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黑色的唾液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来。

“还有一头。”猫伸了伸爪子。

第二头怪物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背后,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丧乱后的身体和丧乱犬一样巨大狰狞。它一口叼住铁男孩,把他甩了出去,砸塌了一堵院墙。

铁男孩从石头堆里挣扎着爬起来。

“要帮忙么,铁小子。”

他转过头,看见那匹疯马正在刨蹄子。

“那一个归你,这条死狗归我。”疯马的鼻孔喷出一团蒸汽,“我讨厌狗。它们总想咬我的屁股。”

丧乱犬咆哮着扑向疯马。疯马也狂暴地踏向丧乱犬。它们疯狂地撞在一起,翻滚和撕咬。

另一头丧乱沉默了一会儿,俯下脑袋,死气沉沉的眼珠望着铁男孩,低沉地吼叫了一声,然后发动了袭击。

铁男孩用力蹬住地面,扛住了它的冲撞。丧乱低头啃咬,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两道白色的齿痕。他抓住丧乱的犬齿,硬生生掰开了它的血口。

丧乱不是人类。父亲的约定里没有包含它。

他一拳打向丧乱的血口,打碎了它的牙齿。然后转到它背后,用力勒住了它的脖子。丧乱拼命晃动身体,四肢徒劳地四下撕扯。铁男孩越勒越紧,随着几声骨头碎裂的轻响,丧乱的脑袋渐渐低垂了下去。他放开手臂,丧乱瘫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那一边的疯马正好踏碎了来福的脑袋。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真的是铁石心肠,我没有看错你。”猫说,“你天生属于我们这一边。”

“铁男孩……”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轻声念他的名字,低头看了看,愣了一下,然后铁男孩发出了让所有怪物都害怕的吼声。

他抓起一块石头,像投棒球那样全力扔了出去。石头正中笑声,丧乱猫连哀嚎都没有发出就四分五裂了,只有怪笑声一直回荡在黑夜。

铁男孩仍然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个被他勒死的怪物。

一个钢箍的牙套掉在他的脚边。


7


丧乱来袭的恐怖持续了很久。直到两周以后,木偶村仍然身处一片混乱中。人们仿佛受惊的羊群那样聚集在一起,商讨应该怎么应对丧乱的再次发生,很多人打算搬离这个村子,到附近军队防守的城池避难。

“如果丧乱的时代真的再次到来,就算再强大的军队也无济于事。”木偶师说,“惊惶只会引起动乱不安,这比丧乱本身更加可怕。我不认为丧乱的时代已经再次到来。它们仍然被古老的法则压制着。出现在这里的应该只是意外。”

“有传言说它这次是因为别的事而来。我们不知道丧乱为什么会对铁做的玩具产生兴趣,但是万一它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我们必须消除这种可能性。”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你们也知道丧乱最擅长迷惑人心。”

“而且你的铁男孩违反了原则,他伤害并杀死了人类。”

“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他保护了这个村子。”

“但是他仍然犯错了。错误就是错误。”村民们说,“我们尊敬你,因为你能造出最好的木偶,你是世上手艺最好的木偶师。但是木偶伤害人类不可原谅,你必须遵守世代的法则,处理掉这个次品。”

“他不是次品。”木偶师说,“他是一个男孩,就和你们每个人的孩子一样。”

“你必须解决掉他。木偶冢是个不错的去处。不然你就要代替他接受惩罚。你会被驱逐和流放,被工会除名,从此再也不能制造任何一个木偶。你的男孩也会被猎人们追杀,直到被彻底消灭。”

木偶师沉默了很久。

“我拒绝。我不会放着我的孩子不管。”他说,“我不当木偶师就是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制作任何一个木偶。”

铁男孩听见了所有的话。他看了看头顶的星空,然后慢慢站了起来,往家的方向走去。院子的墙还是破损的,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回想父亲第一次教他玩棒球的情景。他走到父亲的作坊,看见自己诞生的木工台。台上放着两个圆圆的铁球,这是父亲让他练习抓握的工具。他想了想,拿起两个铁球,放进了背包里。

走出院门时,他看见妹妹在门口等着他。这是父亲做出来的第二个孩子。妹妹和他完全不一样,身体不再是冰冷的铁,而是温暖和柔软的玉。据说这块玉石在这个世界只有一块。父亲找到了这块玉,用它做了妹妹的胚胎。

妹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尽管他是个铁男孩,但是他也看得出妹妹的美丽之处,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身体柔和,皮肤温暖。和他不一样,他只是个铁的工具,像一把寒冷的钢刀,或者是一把沉重的铁锤。

我不是工具。他想,我是铁男孩。

“哥哥,你要去哪里?”妹妹小声地问他。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可是,有人欺负我们怎么办?”

“你是铁男孩的妹妹,没有人敢欺负你。”他顿了顿,说,“而且还有爸爸在。”

妹妹抬头看着他。

“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他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会的。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他说,“当你和爸爸需要我的时候。”

那匹疯马站在远处,等他走过去。

“你的父亲修好了我的髋骨,”它喷出一口蒸汽,“上来吧,我们在路上作个伴。”

铁男孩戴上耳塞,腰间的铁匣子开始播放奇怪的声音。来自过去世界的歌声。他坐在马背上,听了一会儿,忽然微笑了起来,露出了牙齿。发亮的牙齿上,刻上了一行字符。这是他做出决定之后,自己刻上去的。

Go! Go! Ironboy!

“我们走吧,蒸汽。”他说。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十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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