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同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1-10 02:05:35


图 | Kevin Dooley

 

年纪大一点的老师常称高老有点小清高,戏称其“双手背在粪门上,眼睛挂在屋顶上,整天老在琢磨中,口口声声有学问。”


 



提起“高老”来,真让我哭不得,笑不得。

 

因为“高老”这个称呼,从三年前聘到这所学校到现在,我吃了不少亏,也受了不少委屈,以至于对“高老”两个字都有些犯怵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吃亏了一堑又一堑,就是长不了智,每次见了他,还是管不了这张嘴,脱口就称“高老!”

 

“碎怂,没大没小的!”高老怒目而视。

 

对于高老的反应,我纳闷了好一阵子。我自认为是个开朗随和的人,临上班的时候,父亲再三叮嘱:学校是文人聚集的地方,要注意“和伙”人(“伙”在此处读轻声),不能像个“生瓜蛋子”,清高孤傲。

 

我确实相信这一点,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我是个初来乍到的“碎嘎子”呢。可我本着“和伙”人的原则,学着别人的叫法称他“高老”,怎么他反应如此强烈?

 

对于这个人,我得用心琢磨了。


 

1


高老其实不姓高,其名王斌。据说先前取的是士兵的“兵”,因为写字总喜欢放浪不羁的狂草,“兵”下两点常轻重不一,惯于跑偏,有时“乒”有时“乓”的,常被误读为王乒、王乓。

 

高老怀疑是人们故意为之。

 

后来,有好心人建议,依据高老的学识为人,取“斌”字倒是再恰切不过了——文可论古评今,武可树己镇人——可谓名如其人。另外,这样也可避免时常被人误读,高老采用了这个建议,王斌——感觉很有气质!

 

高老实际也并不“老”,尽管他常称呼我们这些青年教师“碎嘎子”、“毛丫头”,说他老了,说他当年当文科班班主任、创下了学校辉煌历史的时候,我们还穿开裆裤呢,但他身份证上的实际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

 

高老属于上学早、工作早那种,据说当年很聪明,小学、初中都是跳了级的。总体而言,高老给人的感觉就是“长的比较匆忙”,这几年鬓角也有些许白发了。

 

高老也不“高”,勉强一米六五的样子,微胖,常背着手在校园踱来踱去,若有所思的样子。眼镜片的度数倒是不低,一圈一圈,常吊夹在鼻尖,看起人来下巴就习惯性地抬得很高。年纪大一点的老师常称高老有点小清高,戏称其“双手背在粪门上,眼睛挂在屋顶上,整天老在琢磨中,口口声声有学问。”

 

高老的职称也不高,属于资深中教一级。提起这个事来,近几年高老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妈的,什么狗屁评法,评个职称还论资排辈呢。”早几年高老就愤愤不平,那时候高老带文科班的历史,还是班主任。


 ●  ●  

我们这儿的文科班,可不是在文科方面有爱好有特长的学生组成的,而是那些在理科学习中没指望的学生凑成的。高二阶段,年级成绩排在后面的,数理化学习实在开不了窍的,只能选择文科。

 

文科学生个性鲜明,调皮捣蛋的居多,管理难度不是一般大。高老常称学生“碎怂”,学生称高老“王嘎子”。平心而论,听说那几年的高老把文科班管理得相当不错,连续两届高考的升学率甚至超过了部分理科班。高老常自豪地说:“我收拾这帮坏怂还是有办法的。因为我当年比他们还坏!”

 

我没有同高老搭过班,没能亲见高老怎样镇服学生。据说他有一招男女生都怕:他的办公室有一条软皮带子,触犯了班规校纪或者学习成绩下降的学生都要自觉处罚,至于怎样处罚,我不得而知。

 

但我多次听过高老的课,对高老的课堂教学还是比较了解,我自以为,真正让学生喜欢上学习的,很有可能就是高老极富个性的课堂教学。

 

高老的历史课风趣而富有故事性,正史野史相应成趣,极具吸引力。高老爱读书,涉猎的范围比较广,又有个人见解,常能把生活中的事件同历史巧妙链接。老师听了都叹服,更何况是学生呢。


 

2


按照高老的成绩,在那几年晋升为中教高级应该是实属名归的。然而,命途往往就是这么背,那几年学校重组整合,积压了大批需要解决职称的老师,尽管高老屡遭表扬,但因为资历不深,终不能破格。

 

后来学校由企业移交地方,想为老师们做点好事,较大面积地解决一批老师的职称问题,结果按名额一画线,高老又被所谓“原则”无情挡在了线外。

 

“妈的,什么狗屁评法,评个职称还论资排辈呢。”那时候,高老常常在校园里这样百思不得其解,背着手,踱来踱去。

 

更让高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移交之后过了几年,命途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

 

先是“依法施教”被提上了日程,学校里开了多次大会,学习了《教育法》、《教师行为准则》,教学楼、办公楼到处张贴了“教师六不准,20句教师忌语”的告示;然后,兄弟学校因管理学生而引发的学校、教师、家长之间的矛盾日益增多,为了鼓励老师争创学生喜爱的老师,学校推出了“以学生评价老师为核心”的教师育人水平考核;最为重要的是,职称评聘的办法也进行了改革,近三年的教学成绩、学生评教、教研成果、高评委举手表决成为重要依据,以往论资排辈的老做法被彻底放弃了。

 

高老感觉自己迎来了一个春天。


●  ●  

然而,高老的班级管理却不像先前那样顺畅了。有家长反映,高老的课堂野史内容太多,有些只是个人的见解,没有定论;有些虽然能活跃课堂气氛,提高学生兴趣,但跟高考要考查的内容距离较远。

 

这些意见反映到高老这里,高老脸色铁青。

 

过了一年又一年,有一年,高老好不容易硬性考评成绩达到了投票范围,然而票投出来,比高老工作晚的老师都评上了,还是没有高老。

 

高老大失所望,气愤地喝了一晚上闷酒,第二天找校长理论,“论资排辈应该轮到我了吧!”他理直气壮地质问,毫不回避地指责了评委会,并一气之下撂了挑子,辞去班主任,在课堂上也不再讲那些有趣的历史故事了。

 

高老的职称就此搁浅。


 

3


不再在课堂上讲那些有趣的故事,高老的精力转移到了生活中,这倒是便宜了我们学校的其他老师们。

 

我们一起到黄河边的横城游玩,高老就给我们一路讲宁夏长城的来龙去脉;到滨河的沙枣林野炊,高老讲了当年郭栓子的土匪经历;到掌政的典农公园滑冰,高老告诉我们之所以称为“典农公园”的原因,还给当地的人纠正“掌政”这一叫法的错误,说这是没文化的表现,“掌政”正确的叫法应该叫“张政”,是当年的一个人名。

 

银川艾依河边建了一个“枕水花园”,据说住了一些不一般的人,高老严肃地给我们讲,据他“考究”,这个小区的名字来自于“想整谁就整谁”这样一种谐音,一行人都表示十分惊讶。

 

遇上这样的学霸高手,谁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浅薄呢?我们沉默地不想说话。

 

高老彻底咬准了我们的要害,也好好让我们尝到了不读书的痛苦,尽管我们内心还是觉得他的观点偏于戏说,但信手拈来的史料数据,种种说法的恰切勾连,着实让众老师们一时无法辩驳。

 

不过,在高老给我们普及了西夏的女人治国,贺兰山的羌族迁徙,,;了解了抗日战争的伤亡真相,朝鲜战争的胜败内幕;熟悉了明朝那些事儿,清宫那些争斗;游玩了大秦座座古墓中埋藏的故事,走遍了湘西各个土匪窝子……我们对高老渐渐敬而远之了。


 

4


从那以后,见了高老,我们的精神甚至也都有些畏缩了,老担心他在给我们普及这些历史知识,特别是在我们不能有效插嘴的时候,总担心他带着那强大的知识力量,在意识上蔑视我们。

 

这一点其实并不奇怪,这是做老师的职业心理,谁会不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呢?我们总不能常常带着一颗自卑的心去面对学生吧!

 

说回这几年学校大力推进的学法改革,我们大部分老师都已尝到了“主动探究”的成就感,对于这种“被动接受”的方式早已厌倦,可高老显然没有觉察到。他依旧常常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到其他办公室里走一走,顺势坐下来,巧妙地把话题引到相关的历史上来,引经据典,搞得大家沉默一片。

 

当然,老师们也不大愿意同高老一起出去玩了。


●  ●  

那年高考后,高三老师组团自费到台湾旅游,导游在大巴车上讲述台湾的风土人情,戏说台海的风雨变迁。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轻松娱乐的场合,有些捕风捉影的说法,谁也不会认真,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坐在后排的高老却听得如坐针毡。

 

突然,他拍了前排座的靠背,一跃而起,痛斥导游:“闭住你的嘴,不知道就不要胡说八道!”然后就滔滔开讲了。

 

说实在的,那天我惊得没来得及细品他的观点见解,但隐约觉得他像是给全车老师上了一堂正儿八经的现代史课。导游也被突然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默然不知应对。

 

我们一路的欢笑就这样结束了,之后这一路上,除了给人家导游交钱,大家都只能一本正经坐在车里发呆——我们甚至还担心导游因为尴尬,报复我们,让我们多交了自费项目的钱。

 

我默想,“这个高老,该讲正史的时候讲野史,该讲野史的时候讲正史,老是爱跑偏!”

 

所以尽管后来高老又认真阐述了他的其他观点,但我们都充耳不闻了。庆幸的是,这局面在一次突发事件后结束了。


 

5


那天是回民宰牲节后的第二天,学校还在放假。

 

上午,我们几个男老师在学校网球场打球,马老师从家里带来了包了肉的油饼,他是个回民,每年宰牲节都要给我们带些吃的来。大家高高兴兴地围在球场的凳子旁,吃着笑着。

 

高老提着球拍,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吃了油饼,尝了羊肉,自然讲起了回族的发展历史。从盛唐讲到明清,,从左宗棠的营寨讲到董福祥的宅府。

 

我插不上话,就上场打球去了,换下了球友哈老师,他也是个回民,没想到这一换,竟然差点酿成了一场打斗。

 

哈老师听了高老的讲说,吃着油饼子,也讲了一段他所知道的当年回民支队的故事。高老听了很是不屑,长吁短叹了一回,突然说:“亏你还是回民呢?回民的那点光辉历史你都没有搞清楚,丢我的人呢!丢我的人不要紧,简直丢你们回民的人呢!”

 

“你算球个啥嘛?你是我的哪门孙子?我丢你的人?”哈老师“蹭”地跳起来,拿着球拍扑了上去,“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整天叨叨叨给谁上课呢?”

 

高老嚼在嘴里的肉都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着急辩解道:“你懂不懂这段历史,不懂你就别胡说,免得给回民丢人。”

 

哈老师手里的球拍“唰——”地就扔了过去,砸在网球场的护栏上。我们赶快冲上去,把高老推倒网球场外。

 

高老球也没有打成,羊肉也没有咂摸出个味来,站在球场外,高抬着下巴怒目了片刻,愤然离去。

 

说实在的,那天,我确实有些许看热闹的心理,我笑着对哈老师调侃:“吃球亏,上球当,不要纠缠在球事上。”大家大笑。

 

我感觉这大笑让远去的高老也有些不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高老以后一见我就怒目而视并且骂我“碎怂”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后,高老很少给我们讲历史了。


 

6


我感觉高老的关注点有了新变化。

 

但有人说,不是有了变化,是因为过去我们在文史知识上缺乏自信,过度敏感高老的“即兴学术讲座”,而没有用心体会高老的其他方面。我对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从来都不喜欢多想。


是有怎样,不是又怎样呢?

 

我感觉高老的兴趣广度有了巨大的突破,简直在向全方位发展。琴棋书画、体育音乐无不涉猎。

 

小区有个象棋室,他常常闲暇光临,站在旁边评价,有时说人家老工人棋太臭,没有看过马炮定式的棋谱,要是听他的一步,对方早就歇菜了。较真的老工人急了,拉他上去对弈。高老毕竟经验不够老道,常常眼镜都快从鼻尖上滑落下来了,但仍然求和不得。

 

“你虽然赢了,但你的棋力确实一般,如果我刚才看到这一步,你就麻烦了。我有一个哥们,你肯定下不过,人家那棋走得真叫无懈可击。”

 

高老对围棋也很感兴趣,常也同别人手谈一盘,按照书上的定式布局。当然,嘴上也常说:“我有一哥们,人家是业余5段,银川市前三名,你一定下不过。”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我们方方面面怎么努力都达不到高老的标准。我们知道,高老在音乐届有个非常出色的女同学,在美术界有个办过画展的老乡,在书法界有个润格费每平尺千元的亲戚……

 

他知道在小区里谁的羽毛球打得最好,谁的足球踢得最棒,他曾经的哪个出色的学生出国了,他有一个哥们的女儿长得那叫个水灵,高老常常“啧啧”地称赞。我们都知道了,高老是个高标准的人。

 

我感觉高老思想的深度也有变化,他的话虽然比过去少了,但常常深刻而耐人寻味,“中国的教育改革,都是瞎球改!”“《xx教育》档次太低。”“师德考核简直又是整老师。”“校安工程有必要吗?有钱贴到墙上,为什么不给老师给点实惠?”……

 

高老年纪渐渐大了,领导盼望着他的职称有个圆满的解决。然而,今年高老的职称问题,又因为硬件不硬搁浅了。

 

唉,咋办呢?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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