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 狗洗澡 & 采木耳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3-25 19:03:31

转载自,李娟博客


赛虎很害怕洗澡。然而长期在野外生活,又是个白狗,不洗澡的话,后果很严重。

好在它的衣服具可再生性,哪块弄脏了我妈就剪掉哪块。比洗澡方便多了。

于是夏天还没过去,赛虎就成了癞皮狗。

加上浑身挂满了苍耳,赛虎达到了狗生中最狼狈的巅峰时刻。

对了,还有它的狗肚皮,脏得都快长不出毛了。

几粒小奶头统统变成了黑豆豆……

赛虎在门口空地上仰面朝天晒太阳,几粒黑豆豆引起了一只老母鸡的注意。

它踱至它的身边,歪着脑袋疑惑地观察了半天。为确认自己的判断,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比精准地……猛叨一口……

唉,赛虎那一声惨叫,我终生难忘。

 

丑丑恰恰相反,一天洗三次澡,不知道的还以它神经性洁癖呢。

我妈天天骂丑丑,说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狗。天气越来越冷,夜里已经开始打霜了,这家伙仍一大早准时下河。还游来游去玩得爽得不行,只露个脑袋在水面上。

“不怕冷吗?这个牲口,真是个牲口,不知冷热的牲口!”她掖紧身上的棉衣,絮絮叨叨地骂。

我难以理解她为何气成那样,简直比为丑丑偷鞋子而善后还要生气。

大约她自己怕冷吧。就以为别人以及别狗都跟她一样冷不得。

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像丑丑那样喜欢水的狗。大江大河也罢,路边的泥水坑也罢,只要一看到水,这家伙就不要命地往里跳。扑腾一番,再上岸打滚,滚得浑身泥坨。再故作无辜地往你身上扑。

丑丑身架高大,样子凶恶。长得跟条狼似的威风凛凛,令人心生畏惧。可做起蠢事来,却让人根本没法顾及它狼一样的外表,只想逮着一顿猛揍。

丑丑喜欢撒娇,可它那幅体态,撒起娇简直能致人于死地。

——先猛扑,再用狗脑袋猛撞,然后两只粗壮的前爪紧紧搂着你的腰身左右猛晃。尾巴快要摇到天上去了。

那时,绝对没人会对这条撒娇狗心生怜意。只恨不能一手抓一只它的前爪,三百六十度抡圆了扔出去。

可问题是谁能抡得动这么大一条狗啊!

总之,每当明明浑身泥浆还自以为出水芙蓉的丑丑向我扑来时,我发出的尖叫能惊动附近水电站的所有职工。

 

我们放弃了荒野中那块缺水的土地,换到水电站旁边这块地了。

大约水电站偏远寂寞,电站的工作又清闲,电站职工偶尔会过来串个门子。

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尤其热切,隔几天就来看我一次。

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也挺喜欢她。大约都很寂寞吧。

她可能觉得我家伙食开得不好,每天餐桌上只看到萝卜白菜,于是每次来都会捎几只他们食堂剩下的的油饼和包子。有时还有她从城里带来的水果、火腿肠之类的零食。

每次来,她都找我讨一只花盘。

此时花盘已经渐渐成熟。我带着她走进深深的葵花地,挑了又挑,最后砍下最大最饱满的一只花盘。

新鲜葵花籽的口感有些像新鲜核桃,皮软,仁嫩,油份不大,清甜滋润。

我们捧着花盘,把瓜籽一粒粒抠出,边剥,边吃,边互相打探对方底细。直到对方收入多少谈过几个对象都搞得一清二楚为止。

每次告别时,她总会盛情邀请我去她宿舍玩。还总会提到,她们那里有沐浴设备,可以洗澡。

我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热情,洗澡的事都提过好几次了。

直到有一天我照了一下镜子,才明白……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好好洗澡了。只在天气热的时候,关上门,拧块毛巾擦擦。或者烧一锅水洗洗头。

反正种地的人嘛,都不太讲究。反正生活在此处,一天到晚也见不着几个外人……思路渐渐向我妈靠拢了。不由警惕。

不过自从搬到水库边,用水就方便多了。

我每天去小河边打水。小河离得不远,向南穿过一大片芦苇荡就到了。但是水很浑浊,至少得静置一整天才能澄清。

有一次我去地里找我妈,无意中走到这条河的下游,又不知不觉沿着河往西走了一公里远。在那里,发现了这条河的一条支流。支流更窄更浅,但水流又清又缓,流得平平展展。水底是洁白的沙滩,两岸是芦苇丛和低矮的灌木。

要是我们住在此处多好啊。

过了中秋节,天气突然回升。虽然一早一晚还是很冷,但正午那会儿简直算得上是“酷热”。

那两天总是会想到这条小河,思量着悄悄过去洗个澡。

那边芦苇浓密,河边只有牛羊走出来的野路。离村庄和田野又远,估计不会有人经过。

于是一天正午,我带着换洗的衣服和香皂,顶着大太阳往那里走去。

谁知到了地方,试了一下水温,没想到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水却依旧冰冷刺骨。

应该能想到的,毕竟已经九月了,早晚温差巨大。水又是冰川所化,虽然已经流了几百公里。

总之,还没洗完脚就冻得坚持不住了……只好原抱着衣服回去。

 

于是,当电站的那个姑娘再次邀请我去洗澡的时候,我立马同意了。并大力感谢她。

我带着衣服和拖鞋跟她向洗澡的地方走去。却发现目的地不是宿舍,而是他们值班的机房。

原来,是一个公用的小沐浴间。

职工本来就少,又大多只在回城之前洗一洗。所以平时都是闲置的。

机房里有许多巨型仪表设备,还有好多转轮、管道之类的机械装置。在角落里,有一个地道入口。她打入口处的栅栏铁门,领着我一同向着黑暗的下方走去。

梯道又暗又窄又长。下面又有一道防盗门。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机器的轰鸣声。

一打开门,声音猛地膨胀。我仿佛被卷入了巨型机械的运转之中。

下面的空间很大,却非常黑暗。虽然也悬挂着大瓦数的电灯泡,但那光芒被浓重的黑暗所稀释。我能看到一切,却看不清一切。

巨大的轰鸣声伴以空气的颤抖及无数细小气流的穿梭游走,令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迟迟不敢踏出最后一步。

轰鸣声来自于我的右侧。那是大坝阀门的方向。

我知道那里有巨大的水流正强有力地冲击在黑暗中的机器转轮之上。飞速运转的轴承在复杂过程中将水的势能转换为电能。电是狂暴不羁的,却在此处被缚。它顺着密密麻麻的管线高速奔逃,四处碰壁。我知道电就在四周,一部分在四面八方迷路,一部分在黑暗中潜伏。更多的电,被禁闭在头顶那些巨大的仪器之中,被强行摁捺着,丝丝缕缕沿上空数条细细的管线,去往广阔人间的千家万户。

我为人的力量而惊惧,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

这地底黑暗而沉闷,地板微颤,空气中充斥浓重的机油味。我微微有晕车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走向那姑娘。只见她把角落里一个小门打开,又摸索着开灯。走近一看,里面是一个昏暗狭小的空间。顶多一个多平方大小,上方挂着一台电热水器。

——感觉非常不真实。像是回到了三四十年代,一抬头,看到这台热水器。

虽然很想慢慢地好好地洗个澡,但直觉此处不可久留……

这个澡洗得紧张又焦灼。

在地底深处洗澡,恍惚间像是在星球大战时双方暂停交火的空隙间洗澡。洗着洗着,战事又起,外面天崩地裂,火光连天。而此处昏暗封闭,空气在轰鸣声中高频震荡,水柱仍均匀地喷洒。

我一边揉脑袋上的泡沫一边竖起耳朵。警惕着地震、战争、大坝爆炸、电压泄露……等一切灾难。

从来没洗过这么没安全感的澡。

好像在核反应堆旁边洗澡……

又想到这水的温度源于附近刚刚生成的电能。“新鲜的电”——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想尝尝这洗澡水是什么滋味。

“新鲜的电”。巨量的水被截流,上下游生态生生断裂,亿万鱼类的道路被封堵。鱼群想要回溯,想要产卵,却只能在春天里,在大坝的瀑布下,无望地徘徊……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新鲜的电”,为了令眼下的水温更暖和一些,为了让人类干干净净地活着。

于是,又觉得此刻像是在朽坏的末世洗澡,像在一个冲着无底深渊无尽堕落的洗澡间中洗澡。

洗啊洗啊,好像不只为了洗净尘垢,还想要洗去一身的罪过。

……

不过,等洗完澡,重返光明寂静的地面,所有胡思乱想戛然而止。

头发轻飘飘地披散在阳光中,浑身轻盈。忍不住打心眼里感慨,还洗了澡舒服啊。



散文 | 李娟:采木耳


我妈在森林里采木耳,采着采着碰到一条蛇。她给吓了一大跳,蛇也被她吓了一大跳。她拔腿就跑,蛇也扭头便溜。他们俩就这样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里的两个不同方向。 

那一次,便成了我妈那年夏天的最后一次采木耳之行。 

在阿勒泰连绵起伏群山之中,在群山背阴面成片浩荡的森林里,深暗、阴潮、浓稠。森林深处,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都甘心遁身于阴影之中,安静、绝美、寂寞,携着秘密,屏着呼吸……使野葡萄的叶尖上悬着的水珠可以静止几天不落,使十几步之遥的地方传来的棕熊奔跑的“踏踏”声,一步步逼近时,会突然向更远的地方一步步消失…… 

人走在这样的森林里也会渐渐地静默,迟疑―― 

站住脚步,聆听―― 

猛地一回头―― 

看到一条蛇…… 

…… 

还有木耳,木耳一排排半透明地立在倒木上。或单独一朵,微微侧向指头粗的一束光线投过来的地方。它们是森林里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它总是会比你先听到什么声音,它总是会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么。 

它们是半透明的,而实际上这森林里幽暗浓密,北方天空极度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后,犹如照进了迷宫――迅速黯然、迷失,千环百折,深水中的鱼一般闪闪烁烁。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人能看出来这些木耳的半透明呢?你凑近一朵木耳,仔细看,再凑近点,再仔细看……直到看到木耳皮肤一样的表面物质下晃动着的水一样的东西……你明白了,你从木耳那里感觉到的光,是它自身发出来的光…… 

――于是在森林里猛地一回头,看到一丛木耳,那感觉差不多等于看到一条蛇。 

――这是在森林。 

我们在深山里的森林边上支起个帐篷开野店,不多不少也算是为方圆百里草场上的牧人提供了方便。但自己过起日子来却死不方便的。我是说,我们从来不曾这样完全坦露在自然的注视里面……无论干什么事情来都干得很不着边际似的,通常是干着干着,就会发现自己正干着的这件事情毫无用处,毫无意义(比如扫地,扫着扫着……为什么要扫地?这荒山野岭的……);或者是很严肃很深刻的某些想法,一旦加进野地生活中,就会突然变成笑话。在这里就根本别去指望能把握住什么――也就是说,到了这里,根本不知该拿生活怎么办好。

也许一旦真的投入无限的自由里面时,得到的就不是无限的自由而是缩手缩脚和无所适从了。 

好在在这山野里,“活下去”已经成为了最简单的事情(最难的事情则是修理我们家的炉子。它老是不抽烟,呛死人了……)。 

我妈很有经验地告诉我:“我们出去找木耳的时候,只能在那种倒下不久,还没有腐朽,树皮还保存完好的倒木上找;而且必须是红松,白松上是不会长木耳的。” 

我听了以后,立刻向她请教怎样去分辨一棵树究竟是红松还是白松――“从表面上看都长得差不多嘛!” 

她老人家想了半天,最后回答了一句废话: 

“长了有木耳的是红松,没长木耳的是白松……”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凭着这条可疑的经验进山了。只是我妈在路上一个劲地发愁,发愁用来装木耳的袋子带少了: 

“才带了四个,要是拾得多了又该往哪里放?” 

――结果那一天,四个袋子一个也没派上用场。我们在阴暗潮湿的森林里转了半天,最后一人拾了几根柴禾回家,才不至于空劳而返。 

过了几天,同样进山拾木耳,但却满载而归的一个汉族老头经我们这条沟,到我们家帐篷里休息了一下,喝了几碗茶。我妈就向他打听:

“大哥呀你这木耳在哪儿搞到的?这么多,大朵大朵的,稀罕死人了――我们咋就找不到呢?哪儿有?” 

这老头儿说话死气人: 

“哪儿都有。” 

“哪儿?” 

“那儿。” 

“那是哪儿?” 

“就是那儿。” 

“到底哪个地方?!具体点好不好?”我妈跟他急了。 

这个死老头,不慌不忙地把东南西北统统指了一遍。 

真是白给他烧茶了。 

我妈就把我叫到一边,悄悄说:“下次他要是不从这边过路倒也算了,要是再从这里过路呀――哼,我们就远远在后面悄悄跟着……哼,我就不信……木耳又不是他家种的,哼!……” 

当然,这样的话只是气头上说说而已。运气不好就是不好,偷偷跟在十个老头后面照样没用。况且,跟在人家后面的话,走的都是人家走过的地方,就算是有木耳也不会有半朵给你留下的。 

于是我妈改向来店里买东西的哈萨克牧人,想着他们整天放羊,这山里哪一个角落都走遍了,可能会知道吧。 

“木……耳?” 

“对,就是木耳。” 

“木――木耳?” 

这些人念起“木耳”这两个字时,仿佛总有半口气出不来似的,别扭的―― 

“木耳……” 

他们觉得自己的哈语说起来利索一点,而我们则觉得汉话更加清晰。我们说哈语,说着说着舌头就跟打了蝴蝶结似的,解也解不开了。又好像说这种几扭拐弯的,鼻音缠着卷舌音的话,说着说着舌头就找不到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个音节来。 

他们的语言中就跟本没有没有“木耳”这样一个词,意识里也没有这样一个词所针对的概念,这下我妈一时就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自己的意思了。她想了想――她太聪明了!立刻创造出了一个词语: 

“就是那个――‘喀拉蘑菇’嘛。” 

――“喀拉”是黑色的意思,蘑菇就是蘑菇。由于汉人长期收购这深山里的树蘑菇――羊肚子蘑菇、凤尾蘑菇、阿巍蘑菇什么的(草蘑菇则在沼泽里到处都是,多得牛羊都知道挑好的吃),所以当地人都还是知道汉话“蘑菇”为何物的。 

“哦――”他们恍然大悟。 

然后马上问道:“黑蘑菇是什么?” 

我妈气馁。 

看样子没有样品是什么也说不清楚的,而说不清楚就什么也打听不到。但是如果要想有一个能说明事情的样品,还得出去找;去找又找不到,必须得向人打听;向人打听的话,没有样品又打听不清楚,如果能先找到一朵木耳做为样品的话――那样的话当然就知道哪里有木耳了,又何必再去问人! 

真麻烦,真复杂。看来当一件事情毫无眉目的时候,就和根本就是不可能是一样的…… 

但是有一天,我妈中午吃过饭后,进入了峡谷北面的那片林子,我在帐篷门口一直注视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森林的蓝绿色中为止。那天她回来头发乱糟糟的,她的手心小心地捏着一撮鲜红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另一只手持着一根小树枝。 

我看到树枝的梢头结着指头大的一小团褐色的,嫩嫩软软的小东西。像是一种活的、能蠕动的小动物,像个混混沌沌、昧冥未开的小妖怪。 

那就是木耳。 

至此,我们的采木耳生涯总算是发现了一个小线头,从此源源不断地扯出来一些线索,沿着木耳的痕迹一路深入前行,渐渐地摸索到了山里一些最隐蔽的角落。 

而原先的那些同样是深山老林里的生活,。 

我妈去拾木耳的时候总是不愿意带我去,我拼命哀求也没用。她嫌我拖她后腿,因为我一路上总是不停地和她说话,害她只顾着听,忘了注意四周的情形。还有,我总是和她寸步不离地走,在她已经找过的地方跟着装模作样地找――肯定不会再有得找了嘛! 

反正,她总是觉得我跟她出去只是为了玩而不是在干活,真是太委屈我了…… 

我真的太想和她出去了,太想去到那些幽暗寂静的森林里DD那里面绿呀,那样的绿,是一种瞳孔凝聚得细小精锐的绿。无论移动其中,还是静止下来,那绿的目光的焦距总是准确地投在我们身上,绿得有了生命一般,绿得有着液体才有的那种质地。 

最绿的绿,是阴影的绿,阴影冰冷地沉在地上,地上是深厚浓黏的苔藓,苔藓下是一层又一层的,铺积了千百万年的落叶。走在森林里,像是挣扎在森林里,每踏出去一脚,就像是在深渊中跌陷一步。我摔了一跤,我扶住旁边的树木,但又分明感觉到那树木向后挪了一下,我扶空了,又跌了一跤。我趴在地上抬头往上看,蓝天破碎而细腻。在这里可以看出蓝天是清的、轻的。而森林,而这森林中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沉重深暗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深不可测的,似乎每一片叶子都可以陷进去另一片森林……还有松树的针叶,尖锐清晰地扎着,每一根针尖都抵在一处疼痛上面。整个森林的通彻安静就是它永无止境的敏感。 

我们在林子里走,我一步也不敢和我妈稍离。心里却总有什么急不可耐似的,远远超过我跑到前面去了,再回过头来催我,迫近地一声声喊我。我却在一声声喊我妈,我一步都不敢乱动,我全部的自由只在我指尖上一点,我伸出这指头,它触到的东西都一下子从远处逼到近处;我收回指头,那些事物又一下子退回远远的地方。我又大声喊我妈,有时她答应的声音穿过千万重枝叶,中间经过好几场迷途,终于找到我。有时候却是长久的风声,我听了又听,找了又找,喊了又喊,突然回过头看到她正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

木耳和蛇一样隐蔽,暗,有生命,有可能会伤人,本来与我们无关。森林由这样无穷多的事物组成的话,森林本身也是这样的吧?森林之于我们,真的是一种最为彻底的陌生,它满载成千上万年的事物,爆发一般横陈在我们几十年的寿命面前……我们不仅仅是时间不够,更是想像力不够啊!……我们的有限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有限,但这又多么和谐、公平。即使我们个人的不甘心,也因为有可能会从这些不甘心的尖锐之处产生出奇迹来、有可能会因此洞知些什么――而同样圆满地嵌入无限的和谐之中。 

但是此时木耳长在那里,只作为我们的食物和会使我们生活更好一些的财富,我们翻山涉水找到它,我们走近它,用小刀剜下它……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很少的一点点事情,能够满足我们那一点点生活需求。多可惜呀!当我们手握刀子,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深暗的森林里时,那些更多的,更令人惊奇狂喜的,都被我们的刀尖从它们的微妙处悄悄破开,水一样分作两边,潺潺滑过我们的感觉表层,我们眼睛里只剩下木耳……我们又看到前面有一棵巨大腐朽的倒木,有阳光淡淡地晃在上面,那里可能会有木耳。我们向那里走去,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轰然而来。我们没有回头。想回头时,又感觉到它已嘎然而止。 

我们吃木耳,会煮很长的时间,还会放很多很多的蒜DD必竟是野生的东西,谁能确定它就真的没什么问题? 

尤其想到这山里最早是没有木耳的,它是突然在最近几年的某一天出现的。那时候更多更嘈杂的人开始进入并深入这里,他们带来了很多隐密的新事物,木耳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天,当菌种被秘密地从遥远未可知的地方带来之前,它已经附着在一个四处流浪的人的身体上,伴随那人梦游一般经过了千山万水。一路上,它在他身体的某一角落里深深地睡眠着,但是它的命运终于让它遇到了最合适的温度和湿度,还有暗度,它就醒了。接着它的另一场命运又使它从那个流浪者身体上轻轻落下DD那时那人正走进森林。他后来走出森林。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 

当木耳诞生的时候,它是与一切无关地诞生的。 

做为这山里千百万年来从不曾有过的最新物种,我在想木耳的到来有没有引起当地牧人更大的惊奇和防备。木耳是一种多么奇怪的东西呀!黏黏乎乎地攀生在朽木上,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软的,无枝叶的,无绿色的,无根的,汲取着的,生长着的,扩散着的,静的,有所暗示的。 

这些木耳有的和我们平时所见的人工培植的差不多,生着肥大丰盈的耳瓣;但有很大部分却是那种像一滩粘乎乎的水似的,像口内的一种被叫做“地膜”的,也可以食用的菌类。 

木耳突然来到这里生长,没有经历过更长时间的自然选择与适应,它会不会最终是失败的?再想一想,它的偶然的命运里,其实也流经着必然的河流DD想想那些带它来到这里的人们,他们是必然会来到这里的,生活在前方指引,生活像一股暗流在庞杂浩荡的社会里穿梭,见缝插针,摸索进退。到最后,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最终来到阿勒泰的深山里。于是木耳也在这强大的法则一般的洪潮中,不可避免地到来了。木耳是应该的,假如来的不是木耳而是其它什么不好的东西,那也是应该的。 

在没有木耳的日子里,像是没有声音。我们更为寂静地做着各种各样简单的事情,愿望也简单。我们走过长长的草地,走过独木桥,到河对面远远的泉眼边打更干净一些的水,回来淘米做饭。食物也简单。我们端各自的碗,围着一碟粗糙地腌制出来的野菜,寂静地吃。偶尔说些寂静的话。那时没有木耳,我们细心地、耐心地、安心地打理小店,对每一个顾客微笑着说话。我们去森林里拾柴禾,我们只要柴禾,我们的眼睛只看到了柴禾,拾够了我们就回家。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看天,再回头看视野上方的森林世界能给我们的就这么大。

可是那一天木耳来了。那天那个汉人穿着长统雨靴,腰上挎着一只编织袋。他是林场的伐木工人,平时几乎见不着面的。他天天都在山里跑,我们想这山里可能没有他所不知的角落(没想到会有一天,我们将远远超过他抛开他……)。 

他说山里有木耳,说完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朵。 

我们的心就涣散了,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像一朵一朵的花,渐次开放,满满胀在心里。喜悦之余,我们同他说出的话,像是伴着音乐说出的话。就那么一下子,豁然开朗(又在瞬间蒙敝了些过去的什么),有一颗暗藏浸没在平庸生活中,又被这平庸生活渐渐泡胀的种子,发芽了。 

穿长统雨靴是为了过沼泽,编织袋挎在腰上而不背在背上或拎在手上,则是出于采摘方便的需要。我胸前斜挎着大大的编织袋子,扒开面前的千重枝叶,进入到另外一片千重枝叶中。我的眼睛发现木耳,我的双手采拾木耳。编织袋在胸前悄然充实,慢慢沉重起来。绳子勒在脖子上,有些疼,但踏实。更多的时候是穿过一个又一个森林,天色晚了,又饥又渴,但编织袋却空空的轻轻的。曾经的那些拾到过木耳的情景回想起来,像是在梦中一般。这世上真的有木耳吗? 

从我妈找回第一朵木耳开始,我们源源不断得到的东西使原先牵住我们的那根绳子断了,生活中开始有了飞翔与畅游的内容,也有了无数次的坠落和窒息。 

后来去的地方越来越远,我妈就再也不让我跟着去了。 

她出去得一天比一天早,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

每当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无论是有没有收获到木耳,收获得多还是少,我都觉得她要比昨天甚至要早上出门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像是又离我们远了一点…… 

她摸索到的采木耳的经验就更多更成熟了。比如说她只在那些V形山谷里找,U形的是肯定不会有的。而且,要在有水流动的山谷里。 

而更多的所谓经验就只是一种感觉DD一种直觉而已了。她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四下一望,就能断定脚下这起伏浩瀚的山野中的哪一点上会暗生着木耳。 

我们把木耳摊开在门口晾,看着它们由水汪汪的一团,渐渐缩小,最后紧紧簇着,干了,焉了。并由褐色成为黑色。 

来店时买东的牧人看到了,都问要这个干什么?我们说,这个嘛,好东西嘛,好吃得很嘛!

他们就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牧人们永远比我们更熟悉深山。没几天,他们再来的时候,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这种东西给我们看。 

我们就付给他们钱。有多少买多少。 

我觉得这是在冒险。因为我明白我妈的意思,她想靠这个赚点钱。可是,这山里刚开始有木耳的呀,除了我们这些亲眼看到的,谁愿意相信呢?谁愿意买呢? 

但很明显的,这种木耳的确和平时吃的那种人工培植的不一样。人工培植的无论煮多常时间,嚼起来都是脆的。而这种野生的木耳则是绵而韧的。人工木耳吃之前,一会儿工夫就发好了,而野生的得在水里泡一整天。 

而且,比起人工培植的木耳,这种木耳更有一股子野生菌类才有的鲜味,炒这种木耳时,不用放味精,也不用掺肉,一点点盐和油就可以使它美味无比。 

那时候,知道这山里有木耳的,还只是很少的几个人,采回家也只是自己尝尝鲜而已。 

而我妈却想靠它发财。

那一天,当晾干的木耳攒够了六公斤时(平均九公斤湿的才能出一公斤干货),我妈把它们分六个塑料袋子装了,又因为害怕它们被挤碎,她又找了两只纸箱子把这六只袋子小心地盛上。仔细地用绳子捆好。 

然后她一手拎一只箱子,去山脚下的土路边等车。大约半上午时,终于等到一辆拉木头的卡车。我们在路基下的沼泽上一直目送到车消失在拐弯处为止。 

下一趟,而且只是走到山下林场所在地桥头那儿,来回路费得花八十块钱呢,那木耳又能卖多少钱?木耳能卖出去吗?桥头那一带只住着有限的几户林场职工和一些打工的口内人,他们要木耳吗? 

那一天我和我外婆随便弄了点东西吃了,一整天都在等她。那一天顾客也很少,我不时离开帐篷,走到土路上,并好几次沿着路走了很远,希望能够迎面接上她。 

后来我们以为她今天不会回来了,虽然她不在的时候很害怕,但还是像平时一样放下帐篷帘子,准时上床睡觉。

想不到半夜时她回来了。 

六公斤木耳全卖了出去,一公斤八十块(也就是人工木耳的价格),一共六百三十块钱。远远比我们靠小店做生意赚得多。 

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我想的那样,没人相信这是野木耳,也没人觉得这木耳有什么特别。虽然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不是人工的,上面沾着树皮和干苔藓。于是我妈很失望,甚至绝望了,白花了那么多的钱和精力。

于是她就坐在桥头边上的路口上等车,等了一下午,这时,有人来找她,一口气买下了四公斤。他是林场的一个干部,他听说有人在卖野木耳后突发奇想,觉得如果是真的话,可以把这个做为这山里的土特产(??这样就成了土特产了?)去送人。而这山里产的其它东西实在送不起人,虫草五千一公斤(当地价),阿魏菇和凤尾菇四千,鹿茸什么的就更别说了。至于一些什么野味,弄出来也就一堆血肉,送人的话实在是不太漂亮。 

我妈帮他把木耳送到家,那人又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买主,他又把剩下的两公斤也买下了。 

我妈高兴坏了,高兴得简直想步行回家。当时已经很晚了,不会有车了,但她又不放心我和我外婆们两个在山里,于是又坐在桥头等着,等到夜深了,才有一辆倒黑木头的车路过,把她带上山来。 

那个夏天突然漫长起来,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弄了多少木耳。我们每天起得早早的给她准备好吃的,送她出门。然后晾晒昨天带回的木耳,收购牧人陆陆续续送来的木耳。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做好晚饭等她回家。 

她除了进林子采以外,攒够一定数量了就下山一次。那时候几乎桥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沙依横布拉克有一个做生意的女人能弄到真正的野木耳。每次我妈下山的那一天,想要的人闻讯而至,简直是跟抢一样。抢不到的人就四处打听,不辞辛苦上山打听到我家店里,上门购买。后来我们就涨到了一百块钱一公斤。 

那时候,除了我们以外,又有一些人也开始采木耳卖木耳了。比如伐木点的工人呀,云母矿上打工的呀,还有一些林场职工的家属们。到我们下山之前那的一段时间里,采木耳的人每天都能碰到一两个,至于他们采过的痕迹,则更是满山遍野。 

第一场雪下后,我们拆了帐篷下山了,冬天里我们没有跟着牧业继续南下,而是留在了桥头。 

第二年夏天,我们家又多了两口人,我叔叔和我妹,他们刚从口内来。 
这次我们上山之前,为木耳的事情,已经做了无数次周详的考虑。两个人守店,三个人全力以赴弄木耳。还专门跑到边防站好好地研究了一下贴在那里的一张当地的山形地图。 

因为我家去年卖木耳卖出了名,所以上山前,好多人都到我家来打招呼,要我们下山后一定留一公斤木耳给他们。 

还有的人专门从可可托海赶来订购。后来甚至富蕴县也有人专门跑来问了。 

就在我们上山的前几天,一辆漂亮而又结实的车也开进了桥头,四处打听要收木耳。他们是乌鲁木齐的人。

因为不可能满足所有人,于是便婉拒了一些,他们急了,于是抬高价钱。我们也顺势涨了上去,涨到了一百五十块钱一公斤。 

但是除了我们以外,采木耳的队伍悄然扩大。我们帐篷后面,河边那家回回也开始挂起招牌收木耳了,而且价格比我们喊得高。于是牧人们到了沙依横肉都纷纷在他门前下马。开始我们都还不知道,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所有的老雇客全丢失了,才反应过来。于是我们也迅速抬高了收购价。但已经晚了。 

采木耳的队伍里,最壮观的是娘子军们,她们都是打工者的家属,天遥地远离开故乡,跟着男人带着孩子几番周拆来到,有时候也跟着男人们些干力气活,但更多的时候根本找不到活干,只好努力地照顾家人。 

这些女人们疯子一样地能吃苦,她们往往揣几个馍,腰里塞一张塑料纸,带着一只天大的编织袋就进山了,一进去就好几天不出来,晚上把塑料纸往雪地上一铺,裹着大衣躺倒,一晚上就捱过去了。 

不像我们,早上去出,晚上回家,走也走不了多远,去到的也都是几天前去过的地方,采摘的也只是这两天新长出来的。

木耳生长的速度极快,尤其在下过雨后。但采木耳的人一多,它就赶不上采摘的速度了。 

我妈决定不和他们争。她要去一个大家都没去过的地方。因为长期在山里做生意,她认识的牧人很多,大都把毡房孤独地扎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的,有的就在后山一带边境线上。我妈他们就带上礼物和钱,骑在他们马后面去到那些地方,在人家家里一住就是一个礼拜,狠狠地,扎扎实实地干。 

但没过多久,那里也有人在活动了。 

我妈真恨不得跑到蒙古国那边去找,看还有没有人跟她争这碗饭。 

就在那一年,甘肃宁夏旱灾,很多人离开家乡涌入讨生活。桥头也来了很多。那些受过天灾创伤的人和其它的打工者完全不一样,他们像是有仇恨的人似的,远离人群,不和我们在一起,也从来不和我们有任何交流,甚至也不到我们这些人开的商店里买东西,不到我们的饭馆里吃饭。他们随身背着铺盖,扛着面粉粮油,成群结队在远远的地方走。过很久之后,会再出现一次。还是随身背着铺盖,扛着面粉,成群结队远远绕过我们这一片帐篷区往回走。我们永远搞不清楚他们生活驻扎的地方在哪里,会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候只要是在山里干活的人,都在以采木耳为副业了。后来又开始以之为主业。木耳明显地少了,于是除了采木耳以外,他们又挖党参,挖虫草。只要是能卖到钱的都搞,弄得山脚下,森林边无处不狼籍。当地牧民们就很不高兴,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从来不伤害草场,牛羊可以随便吃,但人是一根草也不允许拔的。于是,由破坏草场而引起的纠纷接二连三地发生着。

更多的外地人和县上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纷纷打听木耳究竟是怎么回事,并踌躇满志地想要共同致富。 

当年秋天下山时,木耳已卖到一百八十块钱。刚入冬,就涨到两百整。 
虽然价格涨了一倍多,但和去年相比,出售木耳的数量上猛地降了下来,到头来赚出来的和我们年初预想的不太一样。这让我妈很不甘心,她想来想去,决定避开所有人,她要在冬天采。

冬天冰天雪地的,木耳不可能生长出来的。但总有那么一些地方,在最后一批骚扰的人走之后,在最冷的日子来临之前,可能还会生长出一些,下大雪后,又被深埋在雪窝子里。

我妈很聪明,她不作声,等所有人都从采木耳的狂热和遗憾中平静下来后,她才悄悄地动身。临走时她嘱咐我和我妹妹说,要是有人问起了,就说她和我叔叔到富蕴县办事情去了。

结果直到他们两个回来为止,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对他们的突然消失有所好奇的,没有一个人问起。而且,倒是我很有礼貌地问了一下他们的家人的情况,则一律被告之:“到县上办事情去了……” 

我妈他们单独去的,回来却是和一大群人结伴回来。 

那时他们已经出去十多天了。我看到我妈脸都冻烂了,手上全是冻疮,裂了血淋淋的口子。

晚饭的时候,他们才把收获的木耳拿出来给我们看,很少很少,看得人心酸。 

当他们在齐大腿深的雪里艰难前行;他们从高山上坐着雪滑下,不小心被冰雪下的一块石头颠了一下,一头栽在雪堆中拔不出来;当他们刨开倒木上的积雪,一次又一次努力寻找;他们晚上找不到一个干燥而避风的地方过夜…… 

那一年春节期间,木耳涨到两百五十块钱。可是几乎所有采木耳的人家,东西全脱手干净了,哪里还有?哪怕是挑木耳时筛选出来的碎碴子,都卖到了一百块。 

我们反反复复对上门来打听的人说:“真的没有了……真的不骗你……”,可没人相信,总觉得我们是在屯货抬价似的。 

“两百七十块行不行呀……两百八行不行呀……求您了,给你算三百整!!” 

到了现在,木耳的用处已不是用来吃了。作为礼品和一种时髦的,用来消遣的东西,它的价值远远高于三百块钱。外面大地方的人总是有着比我们这里的人更灵活而又更繁杂缜密的心思。木耳被他们用来进行着秘密地交流,最终流传到一个本来与木耳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

第三年,第三年木耳的世界疯了!第三年伴随着木耳的狂燥,爆发了牲畜的瘟疫,大批牛羊拉去活埋,山上的人不准下来,山下的人不准上去。封山了,。 

我们因为晚上了几天,就给堵在了桥头,原先的那些熟悉的守林和检查人员全撤换了。边防站的人也死活不给办边境通行证。 

那两天又刚好下了一场雨,想到木耳正长得好,真是急得没办法。有一些人忍不住绕过桥头,从西面那条早已废弃的天堑般的古牧道上过去。于是更多的人就这么做了。但大部分到了跟前都退了回来那实在不是人走的路。 

就是能走我们也不能那样做,我们还有货物,必须得从路上过去。

很多人都是深更半夜出发,做贼似的,摸黑徒步进山。被逮着就巨罚,但罚了还是要想法子再上。 

我妈急得没办法,四处找人,四处受气。到了最最后,她一咬牙,给某些人许诺,下山后一定给留几公斤木耳,又花额外的钱办了一堆证,这才被允许过了桥。 

但是进了山才知道里面已是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想急于下山。在那里抢劫的消息不时传来。据说是一些口内人干的,他们以为他们来到了一个没有秩序的地方。而实际上似乎也是如此,这山里的确没有那种被明确地监督着的的秩序,一切全靠心灵,另外人与人相互间、人和自然之间,那种本能的需要也在进行着有限却有力的约束。

可那些人不,那些人在有秩序的社会中尚无可躲避地遭受到了伤害,更别说“没人管的地方”了。 

他们下不了山,木耳脱不了手,换不到钱,活不下去。就抢。 

这时候男人都赶着羊群去到后山边境上一带了,毡房子里只住着妇女、和儿童。 

那一阵子真是弄得大家都恐慌异常,一下子觉得无所依附,这深山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从抵御,无处躲避……还是祖国好,

牲畜继续在被残忍地处理。沙依横布拉克真正与世隔绝了。 

我们轻易不敢出门进林子了。而每当走出帐篷,仍看到四野寂静浩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似的。我们想到那呼啸的森林某处有木耳,它们因为再无人打扰而正在肆意漫延……可是我们只能在帐篷门口抬头看看。 

那一年生意简直没法做了,虽然也弄了一点木耳,但还不够用来“还愿”的。一下山,四面八方全是讨债声。似乎他们这个夏天日子过得比我们还要不满还要惨淡些似的。 

第四年,我们周密地商量了一个冬天后,决定今年为木耳豁出去了DD商店和裁缝店都留在大桥,由我和外婆守着;我妈、我叔和我妹都轻装上阵,每半个月或更长的时间回一趟家。后来又考虑到安全起见,以防万一,又到富蕴县约了几个亲戚和老乡一起去,这样人多胆壮嘛。

最后还打电话到口内,四处找人。联系到了好几个生活比较困难的口内老乡,他们听了都非常愿意来干。 

春天,桥头爆满了,到处都有人靠着破旧的行李露宿在河边那片废墟里。 

桥头还来了个铁匠,专门给大家打制挖野货时要用的工具。

雪渐渐化了,河流澎湃。通路的那两天,所有人背了面粉、锅碗和行李,浩浩荡荡向北走。但是彼此间都有仇恨似的,谁也不靠近谁,谁也不搭理谁。 

去年因为木耳,深山老林里出了好几茬事情。受伤的人永远残废了。 
来订购木耳的人出价出到了了五百块钱。 

我们真有点怕了,我对我妈说:“今年我们还去弄吗?” 

她也怕了,但她想了又想,说:“不弄的话怎么办呢,你看我一天天老了,我们怎么生活……” 

那么我们过去又是怎么生活的呢?在那些没有木耳的日子里,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的希望的日子里…… 

那些简单的,那些不必执着的,那些平和喜悦的,那些出于一种类似于“侥幸”的心理而获得深深的满足的……还有那森林山野的美好的强烈之处!永远强烈于我们个人情感的强烈,我们曾在其中感激过、信任过的呀……几乎都要忘了!森林里除木耳之外的那些更多更广阔…… 

但就是那一年。木耳产生后的第五年或第六年。再也没有木耳了。 

像是几年前它突然出现在这里一般地突然消失在这里了,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一样地没有了……森林里曾有过木耳的地方都梦一样空着……真的什么也找不到了……大风吹过山谷,森林发出巨大的轰鸣。天空的蓝是空空的蓝,大地的绿是什么都不曾理会过的绿。木耳没有了,森林里的每一棵倒木再也不必承受什么了,它们倒在森林里,又像是漂浮在森林里。

我觉得那一年的每一个人都在哭。虽然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或仅仅是现一丝沮丧,或者根本就很无所谓的样子。 

费以极大的努力而凝聚起来的生活突然散开时,会有片刻的无从去向。但穷人的结果永远不会更糟糕一些,总是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在不断地分散着悲哀。这些就不去说它了。说木耳吧。木耳再也没有了……其实,我们对木耳的了解是多么地不够啊! 

……就是这样的,木耳没有了,我们加以它的沉重的愿望也没有了,我们的店又轻飘飘地搬到了山上。认识的人还是从前认识的那些,他们来店里买东西,我们还是对他们微笑。然后又想到木耳没有了……生活只能这样。 
那一天我一个人进森林,看到浓暗中闪烁着异样的清晰。我走了很远,看到前面有人。那是我妈,她还在找。我远远地,一眼就看到她手边的地方有一朵木耳,整个世界最后的一朵,静静地生长着。但是她没有发现。她在那一片反反复复地找,还是没有发现。后来我又看到她脚下的苔地上有蛇,也如同木耳一样静静地伏着。我不敢叫出声来,只好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出于失望而渐渐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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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1979年生于。高中毕业后一度跟随家庭进入阿尔泰深山牧场,经营一家杂货店和裁缝铺,与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现定居阿勒泰,供职文联。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非虚构长篇《冬牧场》及“羊道”三部曲,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反响,被誉为文坛清新之风,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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