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至今难以忘怀。
【壹】
“霞妹儿，起床啦”——
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可这辨识度极高的女高音，我还是听出来了，这是我娘，没错。
“娘，这才几点呀，就喊我起床……”因为睡在楼上柴房，为了让老娘能听见，我也只能提高嗓门。
“你别管几点，这天都大亮了，早饭都煮好了，你莫不是忘记了今天要去做么了。”那个时候家里没有钟表，早上起床都是看天，天亮了，就该起床了，天大亮还不起床，就得被叫“懒王”了。当然，娘起床不是看天，每天都赶在天亮之前忙活，等天亮必定忙活完，然后就该出门去忙活了。
娘这一问，别说，我的精神头立马就来了。头天晚上帮娘数做买卖挣的钱时，也许是头脑一热吧，我跟她说想去做生意。我本来就那么一说，不抱什么希望的，娘那么忙，怎么会顾得过来我呢。而且比起挣钱，我的小心思更多的是在去赶场能吃到好吃的，别管吃的是两毛钱一个的油饼、三毛钱一碗的米豆腐还是五毛钱一碗的米粉，总归比在家里放牛捞柴强多了。可万万没想到娘竟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而且第二天整好是周六，真是天助我也。我一想到这儿，感觉浑身都带劲。
“霞妹儿，你到底起了没有，再不起来，娘不等你了，今天你就和你二哥去放牛捞柴吧。”显然，娘等不及了。“来了，来了”，穿好衣服裤子，我哒哒哒地跑下楼，胡乱扒拉了两口饭，就围在了正忙着把蛇皮口袋、称等行头装进背篓里的娘身边。
【贰】
赶场的地方在兴隆场，20里地开外。出了村，来到公路上，坐上了开往兴隆场的拖拉机，让人期待的一天从令人振奋的早晨开始。拖拉机上的大多是村里或者附近村的，都是熟人。我们娘俩一上车，就有人跟娘闲话开了。
“能干婆，今天怎么不走路，舍得坐车去了？。”
“今天带孩子去，那么远的路怕她走不起，再说等和她一起走到边，都散场了，还做莫生意。”
“人家这是真聪明，舍小钱挣大钱。”
“挣什么大钱，有钱大家一起挣，不能全让你们挣完了不是。”
嘻嘻哈哈聊聊笑笑中，兴隆场眼看着就到了。付了两元车费，娘牵着我就往前跑。不知道因为时间早还是开场晚，集市上还没什么人，不过在从麻阳来的生意佬集散地那儿已经有了不少人，还有好几辆载满货物的货车停在旁边。倒买倒卖的，好不热闹。娘见这阵势，和一起往那边赶的生意客说，“今儿来晚了，怕是抢不到好货了。”
挤进了人堆里，被人群包裹着的我看见的除了腿，便是腿和腿之间缝隙中那一点点光景了。娘想必是看见了熟人，“大哥，今儿来得有点晚了，还给我留着货没有？”“嗨，已经被人定了不少，不过还给你留着好几袋子，今天这甜桃，好吃还中看，绝对好卖，要不要尝尝先。”“不用不用，大哥，咱打交道这么久了，我信得过你，你把桃子倒我这蛇皮口袋，我先去找个摊位，一会儿过来取货。”“好嘞”，干脆而又响亮。
“霞妹儿，跟紧了，娘得寻个好摊位去。”来到了场上十字路口处，见还有地儿，娘赶忙铺上一张宽大的尼龙纸，“就这儿了，这十字街口人流量大，卖什么都好卖。”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娘在教我，不过我更多的是想，娘今天是准备让我和她一起卖桃子吗？和周边的生意客打过招呼之后，安顿我在摊位上守着，娘要去拉货了。
【叁】
“霞妹儿，走，娘带你进货去。”
“我今天不跟你一起卖桃子吗？你让我自己去卖东西，我不敢的。”
“有什么，凡事都有第一次，也不指着你今天能挣钱，就体会体会做生意的滋味吧。”听娘这么一说，我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真是给自己找事儿，还不如留在家里去放牛捞柴呢。不过既然都到这儿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娘带我来到了鸡蛋市场，教我怎么认鸡蛋，什么样的是良种鸡蛋，什么样的是本地鸡蛋，拿着鸡蛋轻轻晃一晃，里面有动静的鸡蛋肯定就是坏了，不能要。走到了一位老大娘的摊位边，娘和她聊了聊，好像她着急走，准备把自己那一篮子鸡蛋倒手，可是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完。娘就把那一篮子鸡蛋承包了，数好鸡蛋给了钱，老大娘拿着三毛钱找零，娘直说不用了不用了。
等老大娘收拾妥当走后，她的那个位置顺理成章地就归我了。娘把鸡蛋挑了挑，拿出来五六个说是坏了，拿回家炒了吃，剩下的全部放进了我背篓里的布兜上。“这个鸡蛋进价3毛8一个，你可以卖4毛五，甚至卖5毛，这样讨价还价的时候你也有余地……”娘说了不少，不过我听进去记住了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安顿好我之后，娘要去照看自己的摊位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我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别人的摊位，人来人往，收钱找零，叫人好不羡慕。我的摊位无人问津，即便偶尔有人来看了看鸡蛋，问都没问就走了。七月的太阳越来越当午，本该很热，我却没怎么觉出来。只是盼着，快啊，快来买我的鸡蛋啊。
【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搜索到了娘的身影。我期待她过来找我，又害怕她来。
“怎么样，鸡蛋卖出去几个了？”
“唉，一个都没有，我感觉不会有人买我的鸡蛋了。”我既沮丧，又难过。沮丧是一个鸡蛋都没卖出去，自己怎么这么笨，难过是怕娘垫付的本钱我都挣不回来。
“没关系，你是不是没有吆喝啊？你看别人做生意都吆喝，吆喝才有人气啊。这会儿肯定饿了吧，娘给你端碗粉去。”此时此刻，什么油饼，什么米豆腐，什么米粉，通通都提不起我的胃口，不过我还是很快吃完了娘端来的那碗米粉。在我吃米粉的当口，娘帮我盯着买卖。只见娘满脸笑意招呼着来看鸡蛋的人，“这是自家的鸡蛋，营养好又新鲜，关键是价钱也不贵，都来看看吧”……娘像拥有魔法般，一会儿工夫，竟然替我卖出去好些鸡蛋。
娘又要走了，留下我看着我的摊位。我想学着她吆喝，可是在心里反复练习的话，哪怕是冒到嗓子眼了，也还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我鼓起勇气，“大家都来看啊，这是我自己下的蛋……”旁边的人听了，哄笑起来。等我回味过来我刚才的吆喝，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以前也围观过娘做生意，看着她熟练的招呼顾客，熟练地称东西，熟练地收钱找零，总觉得做生意也就那么回事，没想到自己做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回事。
我再次鼓起勇气，“卖鸡蛋了，新鲜又便宜的鸡蛋，自己家里的”，慢慢地我的生意有人问津了。第一单是个老大娘照顾的，买了几个鸡蛋我现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给了我一张五块钱，我找了三块多的零。这张五块钱是我这一天收到的最大额的钞票， 可把我高兴坏了，。万事开了头，后边就容易多了。慢慢地，布兜里的鸡蛋越来越少，娘给我用来装钱的小布袋子越来越鼓。
【伍】
我的鸡蛋终于卖完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钱袋子，小心翼翼地数着，刨除买鸡蛋的进价，我赚了足足七块八毛钱。我把那七块八毛钱和成本分别放进了钱袋子的两个夹层里，然后背起背篓，，撒开脚丫子就奔往娘的摊位那边。
娘的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听传出来的声音，不像是什么好事。我挤进拥挤的人群，来到了摊位跟前，有个看着二十来岁的男人正和娘争吵得面红耳赤，男人旁边还站着几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年轻人。
“你们做生意的就会这套，缺斤少两”，我看着那男人的样貌格外狰狞。
“你随便去哪里称，但凡少了你一两，你把我这称拗断，从此我再不在这兴隆场上出现”，娘丝毫也没在怕的。
大家有看热闹的，有劝和的。和那个男人比起来，娘显得太娇小了，我多想上去帮帮她，甚至我想如果我会功夫就好了，定打得那个男人满地找牙，可现实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被人这么胁迫着。
“今天你赔我一百块，这事就这么算了，你往后还可以继续做生意。”
“这事还真不能就这么算，今天要是我赔了你这一百，等于我承认短斤少两，我这往后也没脸在这儿做买卖，兄弟，既然你说我缺斤少两，咱还非得告告称，不过你得保证你刚才拿的这兜桃子你没动过。”
“天地良心，我还没开吃。”
“那就好，走，咱多找几家做生意，看我到底是不是短斤少两那号人。”娘毅然决然的态度，可能让对方也没想到，最后这场硝烟弥漫的争吵很快就以对方服软结束了。
“这几个就是混混，前不久还以这样的方式敲了王保才（场上卖蔬菜的生意客）竹杠。”
“要说别人缺斤少两还有可能，说桂桃缺斤少两，他们真是想讹人找错对象了。”大家短暂地议论过后，该干啥干啥去了，毕竟相对于自己的正经事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
【陆】
只见进的货除了尼龙纸上堆的一小堆，身边就只剩半蛇皮口袋了，娘销货的能力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而人群散开后，娘也发现了我。
“霞妹儿，鸡蛋卖完啦？”
“娘，都卖完了，你猜我挣了多少钱？”一扫刚才对那挑事男人的愤恨，转而是对娘夸奖我能干的期待。
“看你高兴的，过来，你给娘数数今天的收获。”
我把进货的成本那部分给了娘，剩下的纯利润，一毛，两毛，五毛……最后是那张最大面额，五块的。
娘见了那张五块钱，脸色有点不对。“那张五块的给我看看。”在手上搓了搓，又对照快要下山的落日余晖照了照，娘说道，“霞妹儿，你上当了，这张五块钱是假的，你看手指一搓，起来东西沫沫，肯定是假的。”我像遭了五雷轰顶般，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很快脑海里出现给我五块钱那位老大娘的脸，那是多么慈祥和善的一张脸，我怎么也没法把她和骗子联系到一起啊。
“娘，我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我去找找看。”不等娘说话，我拿起那张五块钱就跑开了。这里这么大，我能去哪里找呢？不知道，我就满场跑，特别留意看起来年纪大的人，我多希望能见到那张熟悉的脸，然后跟她要回真钱。结果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我无功而返。
我不仅赔出去一些鸡蛋，还倒找了人家三块多，等于我这一天一分钱都没赚到，甚至可能赔本了。想到这里，我悔，我恨。
“没关系，能把鸡蛋卖完，你已经很厉害的，也许那个老人也不知道给你的是假钱。来，帮娘收拾收拾，咱们该回家了，不然赶不上最后一趟车了。”
那一年，我十岁，上小学五年级。那是我第一次做生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钱也有假的。
完成这篇文章那阵，刚好北大一等奖作文《卖米》刷爆朋友圈。作者是湖南老乡，因相似的成长经历，为作者因病不幸过世，看着看着，不由得泪流满面。
有的人，仅仅活着，就拼尽了全力。
那天晚上在楼顶露台和朋友聊以前的事，田地里的农活，家里洗衣做饭，放牛砍柴，都不在话下。为了挣点零花钱，下田捡田螺，下河摸鱼，上山挖岩姜，剔蒿草……
吃过足够的苦，就会明白没有过不去的坎。
熬到苦尽甘来，就能懂得努力是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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