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一直等到我放手
《绽放与凋零-01》
前言
《绽放与凋零》系列文章,原计划是一部书稿。构思始于2009年,其时初拟名为《先走一步》,专写媒体工作中送别的死者;2014年又拟写《陪你一同绽放》关注临终者。迄今七易其稿,内心亦是几番浮沉。
到如今七稿全弃。
重新来过。只以生死为线,往事为鉴,写当下感悟。
未来或又会推翻今天的作品。
那就推翻吧!
生机,就在这无尽的翻覆轮回中,现其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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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5岁那年的一个冬夜,我被自己的梦吓醒了。
我梦见外婆家铺了满地稻草,草里盖着外公的肢体。我一步探到胳膊,下一脚又碰到腿。七零八落。
外婆坐在一边。我问她,舅爹怎么了?外婆说,你舅爹死了。
死是什么,我不懂。零乱的肢体让我害怕,就吓醒了。
惊魂未甫,就听屋外有人喊我妈妈的名字:你大大走得了,快点过去啊!
大大,爸爸的意思。我妈妈的爸爸,就是我的外公。
就是说,我梦到外公死的时候,他刚好死了。
起床后,我被送到外公家。一路上很紧张,担心看到他零碎的肢体。
进屋一看,放心不少。外公身体完整,头朝南,脚朝北,一动不动躺在正堂。
外婆坐在他旁边哭。你舅爹走了,你以后再也没有舅爹了!
这说法让我困惑,明明舅爹还躺在这里,怎么说走了呢?
若说他还在,怎么就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
“以后没有舅爹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也没觉得多难过。
但外婆很难过。随后哭着赶来的母亲也难过。她们的痛苦让我感觉,死不是一件好事。
所有人都难过。他们哭了几天,外公的身体就不见了。
他去哪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吗?我有点想他,更多是困惑。
读初中时,有一道语文题目是,用“预兆”造句。我造的句子是:梦是有一定预兆性的。
老师打个红叉,然后驳我:胡说,难道你梦见死人就真死人了?
那时,我已明白死是禁忌话题。我没敢回话,怕吓着他。
多年后读到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我会想,若外公辞世时,人们也是欢歌庆祝,那么死亡留给我生命最早期的印象与定义,就是欢喜了。
事实是,我生命中所要遭遇对死亡的排斥与恐惧,这才刚刚开始。
(二)
从7个多月起,我多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直到5岁那年外公过世。
苏北乡下会做炒油饼吃。烙饼干了,就切成小块,加油盐葱炒出来,黄亮香脆。外公外婆各端一大碗吃,我不端碗,他俩轮着把我喂饱。
晚上睡觉时,外公外婆各一头。我和外婆睡一头,按外婆教的话骂外公。外公就喊我,过来吧,到舅爹这头来,给你花生米吃!
我就从被窝里钻到另一头,睡在他怀里,吃着花生米,学着他的话骂外婆。
骂的大概是,什么什么老妖怪要来带你走了。很简单的话,骂与被骂的,都唱歌一般欢。
花生米吃完了,我通常又会钻回外婆那头,再骂一会外公。
外公病重到不能起床时,还会让外婆买些带壳的炒花生回来。他躺着剥好,搓去皮,留下白白的花生米等我出现。
我爱玩,偶尔进屋。他看见就喊:灵子啊,来舅爹这块,吃花生。
我就去吃,站在他床头享用。
连我妈后来也说,你舅爹一辈子就没对谁好过,就到老时对你,那是真好。
外公走后,我梦过他一次。他呆在一间屋里,我去看他,屋里黑黑的,有围栏,类似猪圈。我隔着围栏与他对话。听他以嘶哑的声音喊我:灵子啊——
醒了也不怕。外公有什么可怕的。
后来接触到六道轮回的理论,会猜,外公贪吃,还真有可能投生为猪。
所谓外公贪吃,我本无印象,是从母亲处听来的。外公在县粮食局当伙食会计,理应不缺饮食,可外婆却还会把家里的好东西省下来,送到县城给他吃。
在家里,外婆带着母亲和小舅舅。通常的饮食格局是这样的:煮好了米饭,外婆盛一碗给小舅舅吃,再把剩的一点加水煮粥给母亲吃。而外婆自己,就在捞过粥的锅底再加水,煮那洗锅水喝。
母亲说,她看不下去,会把自己的粥也倒进洗锅水里去,强烈要求与外婆分吃。
小舅舅那份,她没动过。我猜她心有不平。
对于外公,她没有太多好印象。读书没读够,生产队挣工分还会被父亲领走。母亲所述种种,使得外公走后多年,在我的梦里投身为猪。
我猜这个梦和外公无关,和我依据母亲所述而构建的对他的认知有关。
之后,外公不复入梦。倒是母亲,长年让我不安。
小学时写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多数孩子都如是开头:我的妈妈今年三十多岁,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一样。仿佛母亲不老丑病弱,就是错。
作文写好了。母亲在后面加话:我一定不辜负妈妈的期望,努力学习,为中国妇女的解放事业而奋斗。
我不想要这句,太沉重了。可我不敢拒绝。老师在教室里激情洋溢地朗读此文时,我头埋得很低。
多年后才明白,是母亲自己需要解放。
几年前曾梦见父母的死。大概情境是,他俩都死了,躺在一个高台上。我去看他们。我和他们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父亲抬起头看我一眼,点点头,又躺下了,很平和的告别。
母亲立马起身,下来,跟着我,一直跟到路上,似有许多心愿未了。直到后来有个类似负责把守阴阳两界的人拦住她:你不能再跟她走了。回吧!
她回去了。我长吁一口气。
醒来,心里很不安。我自己解梦,知是我担心母亲活得不快乐,哪天她离开了,我会愧疚,且无能为力。就希望她能把自己照顾好,让人安心。
每回她找我诉苦,我都会各种支招,然后看她剧情重演。我没看破的是,诉苦不等于不幸——她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只是在这宣泄中找回平衡而已。
我忘了我只是女儿,也因这干预,对她作为母亲给予我的慈柔与关爱,统统无视。
前夜,又梦见母亲跟着我。我振作几声,她走了。我十分轻松。
醒来,心平气和。
我明白,此梦仍只和我有关,和现实中的母亲无关。我借此一梦放过自己。而后,还给母亲以完整的尊严。
合十。
回顾在母亲口中和我梦中出现的外公,亦然。
真正满足的人,才不要再投生做猪。不满足的人,才贪,才要换个可以理直气壮贪吃的身份,来安抚自己,以之自度。
贪婪和匮乏,竟是同源。
外公一生,又有过哪些匮乏与无奈?已然成谜。
够了,统统放手吧!既然,终于在这一处相遇。
愿外公天堂安好,父母晚年自如。
此际画面闪回——
我站在外公床边吃他剥的花生米,津津有味。外公目光里无限眷恋,分明在同享,竟比我更多愉悦。
舅爹,谢谢你陪我那么久,一直如此耐心,等我放手。
此一别,天高地厚。各生欢喜,花开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