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类物祭》节选(连载六)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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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石磨·磨房(下)

  

  春夏秋冬,沉重的石磨沿着一个相同的轨迹,孤独而执着的转来转去,将研磨出来的各色颗粒、粉末装进袋子里、熬煮在锅里、盛装在碗里,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关东庄稼人;日月更替,坚强的石磨画着一条不变的圆周,清寂而沉稳的旋来旋去,她不抱怨、不发脾气,以磨耗自己生命为代价,为千家万户换得炊烟不息的好光景。


  

  看到的不仅仅是横躺竖卧在老屯那棵大柳树下的两扇磨盘,还有我的感伤和记忆;看不到的不单单是饱经风霜的那座老磨坊,更有我的依惜和眷恋。

  公社时期坐落在故乡门前的磨房旧址,如今已经被一片挺拔的落叶松林覆盖了。当年通往小队部的小径虽然依稀可辨,但磨房痕迹却已荡然无存。世事变迁层出不穷,被新鲜事物弄得眼花缭乱的人们,恐怕不会再有谁能够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座磨房。而我却忘不了磨道驴大呼小叫的晨歌夜曲,忘不了磨坊那历尽沧桑、老态龙钟的容颜。

  在有石磨的年代里,石磨是农家最忠贞的伙伴、最忠实仆人。它一味奉献,从不索取;它终生磨砺,从不憾悔。它不像家禽那样,需要食物供养才能长大,人们在磨眼里填进多少粮食,她都会如数的吐出多少米面,不会缺斤少两;它也不像家畜那样,需要侍弄看护才能役用,人们将她安放在哪里,它就牢牢地坚守在哪里,谁都休想搬动它。春夏秋冬,她深情的沿着一个相同的轨迹,孤独而执着的转来转去,将研磨出来的各色颗粒、粉末装进袋子里、熬在锅里、盛在碗里,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关东庄稼人;日月更替,她顽强的画着一条不变的圆周,清寂而沉稳的转来转去,她从不抱怨、从不发脾气,以磨耗自己生命为代价,为千家万户换得炊烟不息的好日月。

  那时,我大约9岁或许还小些。很多时候早上起来,透过老房子的小窗往外看,总能见到早起的奶奶在磨房内外忙来忙去的身影。我家的磨房很小,是借西房山搭起的一间小偏厦子。听说偏厦子还是爷爷在世时盖的,已有些年月了。那天,窗外飘着清雪,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冷却着晚秋尚未散失殆尽的余温。风浅浅吹来,夹杂着一股鸡舍和晨炊的气味。我走到当院,听到磨房里“呼隆隆”的响动,却好一阵子也没听到奶奶的吆喝声。我好奇地推开磨房门,只见奶奶双手抱着磨杆儿,一步一步吃力地向前推着,我忙不迭的跑过去想帮把手,可奶奶说啥也不肯让我靠前儿。我只好喊来在屋里做饭母亲,母亲跑进磨房夺过奶奶抱在胸前的磨杆儿,又心疼又埋怨的劝着奶奶,最后让我拉上奶奶进屋去。虽然奶奶身子骨结实,可那年她毕竟已是奔七十的人了。奶奶坐到炕沿儿上,呼哧带喘的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原来那天拉磨的毛驴儿,被父亲起早拉着到供销社去了。奶奶见米面不足性,就自抱磨杆儿拉起磨来。从那天起,父亲交给我一项任务,叫我一定要看住奶奶,绝不能再让她抱着磨杆儿拉磨了。

  那时,我们一家老老少少有8口人。奶奶每隔几天就要磨一次玉米面。每次磨面时,都是父亲牵来毛驴,给它套上夹板、戴上眼罩,在脊梁上轻轻地拍一巴掌,小毛驴便甩甩尾巴,乖乖地迈开整齐的碎步,一步一点头地开始拉动磨盘,这时,闷闷的“呼隆隆”声便会有节致的随之响起来。

  日复一日,磨盘在负重中沉沉地转动,年复一年,毛驴在嘀嘚嘀嘚的音韵里绕行。从两扇石磨的缝隙中洒落出来的黄灿灿的米面,纷纷散发着玉米破裂开来的清香。奶奶站在门口,左手拿着柳条编制的一只小簸箕,右手拿着一把笤帚糜子扎成的笤帚疙瘩,一双已经昏花的眼睛,时而紧盯着磨眼、时而扫瞄一下磨盘,不停地做着“收起”和“填充”的两个基本动作。

  初次掉落在磨台上的是玉米碴、面、皮相混的半成品,与真正磨成的面还有相当的距离。奶奶就用小簸箕揽起,然后再重新倒回到磨眼里继续磨。一遍又一遍,直至彻底变成细碎的粉末,才将它倒入旁边的箩筛柜里。用面箩筛子来回筛动,最后再将筛不下去的玉米皮及碎粒倒入磨眼,掺进下一轮玉米粒里一起研磨,如此周而复始地循环往复,直到磨成粉面为止。

  孩提时从村小放学回家,我常常和两个妹妹蹲在自家磨房门口看小驴拉磨,兴致十足、百看不厌。有时以门口正对磨道的某个点为基准,数着毛驴围绕磨盘转来转去的圈儿数,一圈儿、两圈儿、三圈儿……妹妹们和我站在一个地方不动秤,摽着劲儿地比耐性。可是比来比去。我们没有一次能至始至终的跟完全过程,完整数清毛驴在磨道上转圈儿、画圆儿的总数,最多时数个千八百圈儿就数不下去了。毛驴还在继续走,我们却半途而废。将十几斤玉米磨成面,毛驴究竟要走多少圈儿,至今还是一个未知数。

  每当数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下一个节目上:看奶奶筛面。细细的粉尘均匀挂在奶奶花白的发梢上,涂抹在她那布满皱纹的面颊上,常常把奶奶弄得面目全非。开心时她就像一位憨态可掬的“白头翁”,疲劳时她又像一个苦大仇深的“白毛女”。我们开心的笑,奶奶不知所以地也跟着我们笑,看到奶奶毫无来由的笑,我们笑的就更欢实了。有时妈妈从外干活回来,见祖孙莫名其妙的笑在一处很是不解,说一嘴“这好模样儿的又笑啥呢”。说完就放下手头的工具,一边帮着奶奶填磨、筛面,一边向奶奶说一些刚刚在外听来的张家长李家短。

  院子里那些个随时准备捞外快的鸡鸭鹅,若无其事的踱着方步,不时地凑过来踅踅摸摸地窥探一番,有时“抽冷子”嗛到一口“方便面”,有时“狠歹歹”地叨上两嘴“偏得食儿”。然后抻长了脖子、眯楞起眼睛,站在那里继续观察主人的动静。每当出现这种场面,奶奶不是“喔嘶喔嘶”地吆喝着象征性的哄两声,就是举起那只笤帚疙瘩在空中夸张式儿的驱赶一下。自然和谐、清净恬淡的庄稼院儿生活场景,就这样不经意间呈现在人们眼前。

  人民公社刚成立时,社员都“吃食堂”里的大锅饭,整个生产队留有一、两盘磨就足够用了。各家各户的原有的磨房想拆的都拆了,闲着的就在那里晾起来。父亲索性把两扇磨盘“轱辘”到柳树下,腾出偏厦子简单的拾掇拾掇,就让两位姐姐搬过去住。不知为什么奶奶也非要跟着过去,开始大家还以为奶奶是想给姐姐做伴儿,后来才知道是另有原因。奶奶大半辈子守在磨房里,突然间让她过上无粮可磨、没磨可看的日子,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无着无落,提不起精神来了。磨没了磨房还在,没了磨的磨房她也恋着不想离不开。住进那里虽然无法听到磨道驴的“踢哒”声、磨盘转动的“呼隆”声,但她还能得见磨房里她所熟悉的一切,重温她曾经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听大姐说,奶奶在最初住进磨房的日子里,常常在吆喝毛驴声的睡梦中惊醒过来,半夜三更坐在炕上望着屋地出神,一坐就是小半宿。打那以后,奶奶的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公社成立后的第三个年头,就赶上“三年困难时期”①。集体的食堂黄了,社员们在自家重起炉灶准备开火时,才发现他们同样面临着时常断顿、无米下锅的境遇。奶奶每天背着父母、背着年龄大些的两位姐姐,把属于她的那口饭省下来,有时是一碗稀粥、有时是半拉菜团子,想方设法地让我和两个妹妹吃下去。不知就里的我们都摸准了时机,早早地就守候在奶奶的身旁。每每这时,奶奶就坐在我们跟前,用爱怜的眼光,瞅着我们或细嚼慢咽或狼吞虎咽的吃相。奶奶最终没熬过饥饿的摧残,就在她差两天就过八十五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告别了那间曾经的老磨房、心存牵挂地诀别了我们。

  奶奶的灵柩停放在老屋的院当央,起灵经过偏厦子时,抬灵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在那里作了个短暂的停顿。这本来是个无意之举,但却让我感到些许欣慰。真希望奶奶再看上一眼这处她曾经洒过汗水、一生依恋的地方;再看一眼这处她大辈子为儿孙磨米磨面,最终却因无粮可磨、眼见家人忍饥挨饿而伤心伤情、生悲生叹的地方。


三年困难时期:指我国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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