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女附中炊事班的叔叔们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钱学烈

1962届髙中

 

我在女附中学习生活的六年,一直在学校食堂吃饭。初一包整伙,一天三顿,早上来校吃早餐,下午吃完晚饭再回家。初二住校以后是包全伙,就是除寒暑假,每天都在学校吃饭,包括周六周日,每月伙食费只有9元。可以说六年来,在学校接触最多的,除了同学和老师,就是伙房炊事班的叔叔们了。

五十年代的中学食堂,设备还十分落后。伙房里几个砖砌的炉灶都是烧煤的,几口炒菜的大圆铁锅嵌在灶上,两人才能合抱的大笼屉十几层摞在一起。做饭时鼓风机震耳欲聋,在腾腾的烟雾中,几位师傅手握煤铲般大小的锅铲,围着铁锅边走边翻炒,还有人要不断往炉灶里添煤。师傅们工作任务之繁重,工作环境之艰苦,是现在人难以想像的。当时既无电冰箱也无保温箱、微波炉,做好的米饭馒头等主食放在柳条编的大笸箩里,上面盖两层棉被保温。各种炒菜放在一口口厚壁的瓦缸里,有严实的木盖保温。开饭时,大笸箩和瓦缸用一个个小铁车推到与伙房相连的餐厅,由师傅给排队的同学们打饭打菜。

初二的一次与伙房叔叔座谈的小队活动,我才知道,我们食堂的这个炊事班,是个英雄的战斗集体,在解放战争中曾多次立过集体战功,其中几位是负过伤的荣誉军人,他们中还有人参加过抗日战争。建国初期他们集体转业,,担负起养护和照顾新中国青少年的重任。现在的班长就是他们原来的炊事班长。怪不得他们都是三四十岁年纪,操着差不多的河北山东口音,干起活来配合默契,团结协作,个个都热情高涨,任劳任怨,干劲十足。对每个同学都亲切爱护,关怀备至。

记得初一刚开学不久,我对周围的一切还比较陌生,对食堂饭菜也不太习惯。天气比较炎热,餐厅里既无空调也无电扇,不少人打了饭菜就端到外面树荫下去吃。那天中午我也端着盛了饭菜的搪瓷碗,站在树下吃。刚吃了几口,就看见碗里的白菜叶上好像有一条粗粗的白色肉虫,这是我最怕的东西!我吓得“哇”的一声大叫起来,顿时觉得嘴里嚼的都是肉虫,碗里的米饭也是肉虫。我一下子把嘴里的饭菜全吐出来,周身颤抖,手里的碗也扣到了地上,两腿一软就坐在地上哭起来。几位高年级同学围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失声大喊:“虫子!虫子!”她们不知所措,大概有人去找了伙房师傅。一位围着白围裙的叔叔立刻跑出来,蹲在我身边问:“咋了?这是咋了?不哭不哭!”我颤声说:“碗里有虫子……”他捡起我的碗,想扶我站起来,可我还在发抖,两手冰凉。他说:“咋吓成这样?不怕不怕!碗里哪来的虫子?来,叔叔再重给你打一份!”我牵着叔叔的手,跟着他走到伙房。我哪里还敢吃白菜和米饭,他从大笼屉里拿出一个热腾腾的馒头,盛了一些西红柿炒鸡蛋,让我坐在板凳上慢慢吃,我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等我吃完饭再去看那盛着白菜的缸里,原来是白菜粉条炒肉片,我刚才碗里的“虫子”,可能就是一小段粉条或一小条肥肉。因为我从小就不爱吃肥肉和又粗又圆的粉条,家里的菜也很少把它们跟白菜放在一起,才虚惊一场。叔叔们丝毫没有责怪我,还百般劝慰,却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从此认识了我这个胆小瘦弱又神经过敏的女孩。

后来我知道,打菜要先看清爱吃哪个缸里的菜,然后就在哪个缸前面排队,每顿都有两三种可供选择。因为祖籍是江浙,我总喜欢带点甜味的菜:圆白菜炒鸡蛋、肉末炒胡萝卜丝、番茄炒蛋、洋葱炒柿子椒,都是我常选的。记得一次师傅做了一个炖甜菜头,紫红的萝卜块紫红的汤汁,看着血糊糊的。有些同学不敢吃,我也是第一次尝。虽有点土腥味,但甜中略带点咸,十分美味。我吃完一碗又去添菜,缸里还剩一大半。师傅正愁大家吃得不踊跃,看见我去,高兴地说:“咋样?好吃吧?多吃点,对身体可好哪!”说着盛起满满一勺扣到我碗里。现在想来,那甜菜头营养价值极高,是补血佳品,对女孩子身体健康十分有利。师傅们选择菜肴,考虑得真是周到。

我住校以后,因为离家远,绝大部分周末周日都在学校度过。此时的餐厅便稀稀落落,多数住校生也都回家了。每到这时,伙房叔叔便给我们改善伙食,蒸肉、炸、炸油饼、鸡蛋炒饭、手擀面、葱油饼,都是平时不常吃的。他们说:“你们在学校吃的好就不想家了!”还真是这样,星期天我常独自在教室看书,或与一两个同学在宿舍里洗衣服、补袜子,一想到还有好吃的,一看到叔叔们亲切的笑容,就不觉得孤独寂寞,每个周日都过得清静而快乐。

60到61年困难时期我读高二,食堂里原来随便吃的主食开始限量了,每桌八个人也固定下来,并选了桌长。每桌少半脸盆的蒸米饭,由值日生平均分成八份。菜里的油肉越来越少,主食中的粗粮比例越来越大。师傅们想方设法粗粮细做,把玉米面做成发糕或薄薄的煎饼,或把玉米面和白面混合起来蒸馒头和菜团子。粮食供应最紧张时,曾经吃过几顿加了豆芽菜和白菜的菜粥,师傅们做得仍然有滋有味。

记得一个周六的下午,要试验用超声波混合的水和油炸油饼,校领导和管宿舍生活的老师都到伙房去了,我们几个住校生也都围在大锅灶旁边。锅里烧着半锅水,上面又倒了一层菜油。只见有人把一根连通超声波机器的金属长管伸进锅里,水中立刻冒出一串串细密的气泡,气泡越冒越多,水渐渐变成乳白色,并且翻滚着沸腾起来。这时师傅把几个又薄又软中间切了几条小口的生面饼小心地放到锅里,面饼周边冒着大泡飘在乳液上,和平时炸油饼样子差不多。但面饼由白变成焦黄却用了较长时间,师傅用一双大长筷子把饼翻过来又炸了很久。周围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锅里。油饼终于炸熟了!捞出来让大家品尝,原来不是脆的,而是软皮皮的。老师和师傅们分析,虽然水和油融成了乳状,但沸点比油低,延长时间也难以达到油炸的效果。后来食堂并沒做过几次超声波油饼,但校领导和师傅们为改善学生伙食的一番苦心,却令人感动。

鱼肉蛋供应更紧张了,连豆腐都限量。为增加同学们的蛋白质,师傅们千方百计在水缸里养起了小球藻。这种綠褐色的东西煮熟切碎了放在菜里,有点像豆腐干或痩肉片,虽没什么香味,但含有较丰富蛋白质,故称为人造肉。以后我们的菜里便常有这种人造肉。

最困难的时期终于过去了。到高三下学期,为了方便总复习和高考,各毕业班有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同学都申请了住校,在食堂包伙。我们成了全校老师和炊事班叔叔重点关心照顾的对象。我们集中在一个大餐厅,伙食费只增加一元,伙食标准却提高了一大截。当时普通同学每月定量28斤,我们一批什刹海业余体校的运动员定量是31斤。虽然高三时我们体操队和他们舢舨队都停止训练了,但粮食定量不变。女同学本来饭量不大,所以这时食堂的主食又像以前一样可以随便打了。每顿菜里的肉或鸡蛋都不少,还经常有蒸鱼块。以前只有星期天才有的蒸肉、牛肉末炒饭、炸等,这时可以经常吃到。高考那几天,每顿早餐都有一个鸡蛋,有时还有一杯豆浆或牛奶。现在看来这些都不算什么,可那是1962年,全国还处在三年困难时期呀!师傅对我们格外热情周到,每天起早贪黑汗流夹背地苦干,开饭时还要打菜打饭为我们服务,总鼓励我们多吃菜多吃肉,盼望我们高考取得好成绩,为学校争光。

同学们没有辜负老师和师傅们的期望,女附中每年的高考成绩和升学率,在北京市都是名列前茅的。每班都有不少同学考取北大、清华、科大等名校。我作为住校五年,在食堂包伙六年的典型的女附中养育大的人,到高三毕业时,我的操行评定为优,各科毕业考试成绩几乎全为优,是业余体校二级体操运动员,考取了第一志愿北大中文系。我的身高从初一入学时的1米37,长到毕业时的1米57,体重从37公斤长到50公斤。六年来,我从一个瘦小体弱的女孩,成长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合格毕业生。我忘不了女附中的各科老师和班主任的耐心教导和严格要求,也忘不了英雄的炊事班叔叔们可口的饭菜和辛勤的养育之恩!

 

2016年8月于美国俄亥俄州

 

作者简介:

钱学烈(在校时为钱学列),1956级初一(1)班入学,1962届髙三(3)班毕业。1967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68年分配到内蒙包钢子弟中学为语文教师。1979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为研究生,198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分配至北京语言大学汉语系任教。1984年因病应聘为广东深圳大学中文系教师,1998年为教授、硕士生导师。2005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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