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 · 夏·纪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20167101057,

湖南省华容县新华垸溃决。

 

当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餐厅,当场就愣在那里——怎么会溃垸?

 

思维瞬间短路后,家人群、老乡群、初中同学群,消息不断,此起彼伏,溃院现场的照片、消息和视频在微信群里炸开了锅。消息慢慢明朗了,溃决口在华容县治河渡镇(原名潘家),而我初中三年就在潘家中学度过。

 

虽然知道了老家注滋口无恙,家人安全,但看着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滚动的消息:溃垸、转移、逃离……脑海里顿时全是老乡在洪水中紧急奔走、在大堤上流离失所的画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是5200多人啊……

 

华容怎么又会溃垸呢?

 

时隔20年之久!

 

当年,我就是从水中逃出来的!

 



718日周四阴】

 

家里的雨终于小了一些。

 

但通过电视了解,湖南水情仍然危急四伏,湘资沅澧四水以及洞庭湖都频频告急。益阳、岳阳、常德等地区灾情严重,水位不容乐观。

 

父亲和队里的劳力都被抽调上堤防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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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9日周五晴】

 

难得有个晴天。上午和家人一同下田,抢着割禾收谷。

 

队里上堤防汛的人回来,坐在一起议论,都说水势猛,很凶险,还传闻华容团洲大堤被洪水冲垮,全线被淹,伤亡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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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0日周六晴/雷阵雨】

 

父亲今天没有上堤,趁着天晴,继续抢收谷子。

 

人在田里割谷,心却系着大堤,大伙的话题总是围着洪水转,团洲决堤的消息已确认,又传闻钱粮湖溃垸了……

 

人心惶惶,听到村头广播一响,大伙都会下意识地直起腰板,竖起耳朵听消息。结果,全部都是调配劳力增援防汛的通知。

 

“朝天口倒了,快跑!”

 

不知道消息从哪里传出,但传得飞快,不论真假,大伙都立马收工。父亲连最后半板车谷子都没有拉,爬上田梗就往家中跑,我和姐姐跟着。

 

虽然临洞庭湖而居,年年防洪,但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溃垸,想像中,应该是漫天的大水,顷刻而至,避之不及,心里便莫名恐慌起来。

 

一路小跑到家,清洗一下脚上的淤泥,就开始把东西往防洪楼上转。

 

因为我们是蓄洪区,每个村民小组都会有防洪楼。所谓防洪楼,其实就是村民在建楼房时,政府给予一部分费用补贴,用于加固这栋房子,以备真正遭灾时,村民临时停靠之用。

 

和村里人一样,我们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杂七杂八的物件,往防洪楼上转移。父亲扛出一些木头、铁丝,开始扎木排,这木排不是用来渡人,主要是把家中的一些木器和大型物件绑在木排上,防止随水飘走。

 

中午时分,天昏地暗,大雨将至,三架直升机先后低空越顶而过,大家纷纷加快了脚步。

 

这时,广播响起,通知注滋口镇暂时没有出现险情。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又开始抢着收操场上的谷子,万一不倒垸,口粮还得备着。

 

抢收完谷子,我套了双雨鞋,在村子里转悠,发现好多房屋都已是人去楼空。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还有一小部分已经转移到附近唯一一座小山——寄山上去了。

 

晚上,母亲和姐姐在防洪楼上搭铺,我和父亲继续睡在家中。

 

一夜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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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1日周日晴/雷阵雨】

 

清早,家里正忙着做早饭,村头广播响起:幸福垸已溃垸,请大家迅速做好转移准备。

 

幸福与注滋口唇齿相依,没有可挡水的大堤,看来,倒垸已是一种必然。父亲赶着上堤,决定让我先送母亲和姐姐到镇上亲戚家暂歇,方便随时对外转移。

 

半路上,迎面碰到村里的熟人,立马把我拦住,说不能去了,街上正在抓劳力,青壮年全部被抓去河堤上抗洪抢险了。只能让姐姐和母亲单独前往镇上,我独自返回家中。

 

晚上,我和父亲在防洪楼上借宿。村子里已经彻底空了,挤在楼上的,也就只剩下十多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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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2日周一晴】

 

睡得很晚,但凌晨两点就被吵醒。

 

迷迷糊糊中看着父亲正打着手电在翻东西,怎么啦?

 

父亲回了句,注滋口倒了!

 

细心一听,果然,镇上隐约有广播传来,听不太真切;不久,临近乡镇的广播响了,紧接着,我们村广播也叫了起来。

 

睡意全无,大家来不及整理被褥,又摸着黑开始匆匆行动。防洪楼的主人陈医生自然成了总调度。

 

大人全部被分配继续转移东西,因为根据老人对水位的分析,二楼也会上一米六七左右的水,所以不能存放东西,必须全部向楼顶转移。

 

我和几个年纪小点的,则被分配着负责用老式摇井摇水,储备饮用水资源。听说大水之中,吃水反而是最大的问题。

 

大人转移完东西,我们也把所有能盛水的器具都装满了。还没有见到洪水的影子,大伙都有些倦意,一起坐着休息。

 

不休息还好,一放松下来,隔壁邻居曾大姐就开始浑身发抖,加了一件外套还喊冷,直嚷着要到山上去。另一个大婶两个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直打哆嗦。补充了点糖水,才慢慢缓过来。东方刚露白,就派人把两个吓破胆的妇女送到山上去了。

 

天,慢慢亮起来。虽然还没有见到明水,但空气中的湿气明显重了,浓密的大雾完全笼罩着整体村庄,蚯蚓、昆虫都密集着往马路上爬。

 

又开始新一轮的扫荡:男劳力负责抓鸡、打鱼、杀猪,妇女去菜园抢摘蔬菜,我们负责去一家家搜刮油、盐和其他佐料,储备防洪楼上的生活物资。

 

春莲婶子一边烧水煮辣椒一边抹泪,说根本不敢往家里看了,望着一幅空荡荡的样子,忍不住就要流泪。

 

上午十时左右,水才缓缓地浸漫过来。

 

我们站在楼顶,看着附近的沟渠、田地慢慢被灌满;远远的,水幕像白布般缓缓地铺陈过来。虽然没有想像中那么凶险,但却是人力无法憾动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水漫过沟渠、漫过田地,淹没庄稼、吞并房屋……

 

我家的那头水牛,很早就被我们解开绳索,看着牛顺水而下,不知所踪。村子里的猪、鸡,其他一些牲畜,也都各自仓惶奔向高处躲避着洪水。

 

做好的早餐,摆在那里,很丰盛,但是没有一个人动。耳边,不时传来附近房子倒塌的声响,身畔,站着一群伤痛欲绝的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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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3日周二晴】

 

原来担心,会有连续不断的阴雨,放在楼顶的物品没东西遮盖。结果,溃垸后却迎来了异样的酷热,躲在楼顶的人们,像鱼干一样被灸烤着。

 

昨天还可以休息的二楼,今天也已经全部上水了,水中还夹杂着一股很浓重的汽油味。

 

不时有飞机低空飞过,往寄山空投生活物资;远处还能够听到有喇叭在喊话:“大家不要着急,有救生船前来救人!”

 

楼顶的饮用水资源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大家碰头决定,楼上只留三个人,其他的能散就散,各自寻找暂时的避难所,等水退后再重返家园。

 

救援船只真正过来,是在早饭之后。两个武警战士驾着一艘铁壳船,乘风破浪而来,大家争先恐后的上了船,楼顶只留了陈医生和另外两个人。挥别那一刻,船上和楼顶的人都失声痛哭起来,真正背井离乡的人们啊,谁知道何日才能重回家园!

 

船直接把我们送到注滋口镇还没有被淹的大堤上。堤上搭满了帐蓬,人来人往,全是逃难的灾民。我和父亲、邻居们一起,随着人流奔走,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四处打听,看有没有船可以去县城或是岳阳。

 

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个多小时,最终得到防汛指挥部的消息,临时拦了一艘运肥料的船,强行卸货载人。

 

船还没有完全靠岸,骚动的人群就像蚂蚁一样,开始疯狂地往船上爬,生怕挤不上去。扯着前面人的腿,被后面人强推着,我们一行人挤上了这艘货船。

 

我出门穿的一双夹板拖鞋,在上船时,早就被人踩掉了,赤着双脚,踩在发烫的铁皮船上,在人群中找了个空隙,席地而坐。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鸣笛开船。曾经的故乡,慢慢的模糊在我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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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6的夏天。那一年,我1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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