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勿珍 又到忙罢 花儿和她的新衣服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8-27 21:48:57

 

又到忙罢

胡勿珍

 

在芮城,收完小麦,出嫁的闺女要回娘家,去时带着白馍馍、油饼、油糕和鸡蛋等吃食,慰劳辛苦劳累的父母,晾晒自己今年的收成。我们把这个习俗叫做看忙罢。

在机械作业还不太普及的时候,五月在农村是个忙的要命的月份,麦子要收,秋玉米要种,收种之间,是复杂的繁琐的沉重的一道道工序。
    布谷鸟叫,麦苗儿黄。伴随着布谷鸟急切的叫声,最先受到感应的麦子。先是麦梢子,一点点的由绿而黄,由黄渐白,接着麦杆儿,最后是麦穗儿,眼看着原来绿色的麦浪在三五天内的变成金色的麦涛,乡间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空气中多了成熟的麦子味儿,刮着热烈干燥的风,小路上尘土慢慢厚了,在人们的脚步后面,牛车后面,荡起尘雾;大人们走路的步子也变得大而急促,仿佛有无形的鞭子赶着似的,说话的口气也急躁起来,先是大声说,然后是吼着说,再后来是骂着说;就连一贯慢吞吞的老牛也受了感染,低头喝水的空儿,也抬起头来,冲着远方的田野,哞——哞——的叫……

一切,都紧张起来,就像大戏将开时的鼓点,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紧密……

麦黄麦黄,绣女下床。家里只要是能动的,都要派上用场。主管后勤的奶奶辈,是大戏开幕的序曲,她们迈着碎步上台,先唱开白,交代场景,比划天气,渲染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剧氛围。在开镰的前一个集日,她们就备好了至少十天半月的食材。大袋的白菜,洋葱,还有一些咸菜,全是耐吃耐放的。白馍馍蒸了一大锅,玉米糁子小红豆也早就备好,还有一小把黄芩——气候是一方面,麦怕老来雨,龙口夺食的日子,早一天收回家早一份放心。我村有性子焦的伯伯,眼见别人家的麦子一块块收回家,自己的麦子还没有熟,又听预报说过几天连阴雨,急的一夜之间脸颊肿的像冬瓜,每天捂着脸到自家地头转三五十次。——黄芩水下火清热解毒,是收麦大戏里的锦囊。

久不下地的爷爷辈也出动了,麦收期间他们负责家里的牲畜喂养,鸡呀狗呀猪呀牛呀,都归他们,尤其是牛。在这场紧锣密鼓的武戏里,牛的角色仅次于男人。刚上学的小孩也不能闲着,他们是不可少的龙套。——一听到母亲或者爷爷奶奶的喊叫,立刻从孩童的游戏中走出,用手背抹去鼻涕,在汗津津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泥土印子,提提裤腰,穿上扔在一边的鞋子,紧着回家去。得了号令——提着一茶壶水,那茶壶重的把他的小小身躯都坠弯了,可是也不含糊,朝伙伴们笑笑,一路碎步走向田里,给他的父母亲送水去了;有时候是送牛,忙的时候一家的牛几家用。他牵着牛,拿着鞭杆,学着大人的样子吆喝着,摇晃着,偶尔想学大人的样子,抖一下鞭梢,甩出响亮的鞭哨。没想到鞭梢甩过来,抽了自己的脸。用手揉揉,皱着眉头走了。

主角们在某一天的晨曦里悄然登场。启明星还挂在天边,邻居家的狗还惺忪着双眼,草叶上还挂着露珠,壮年的夫妻们就上地了。西边沟里的旱地每年都是最先试镰的地方。一到地里就沉进麦田里,像鱼潜伏在水里。鱼在水里游,哗——哗——他们在麦田里游,噌——噌——。一会儿汗珠子下来了,脊背湿了,前胸湿了,抬起腰,望一望,到地心了,到地头了。三行一耧,一来回两耧,两个人一来回四耧,这块地一共种了六楼麦。看看头上的太阳,心里默算着时间,水也顾不得喝一口,又沉下腰去。日头有三杆子的时候,终于割完了,这时候才觉得口干的冒烟。呸!吐一口唾沫,黑亮黑亮的一块,是地里的麦子黑炭了,脸上黑花花的,鼻头黑乎乎的。男女都是这样,任你是多么漂亮的女人。也有那讲究的,戴个帽子,围个毛巾,三下两下,汗也出来了,呼吸也粗重了,这些行头还是免了吧。除了这些累赘,凉风吹在身上脸上,有解放了的轻松爽快。

打完捆已经过了饭时,肚子咕咕叫起来,气力也耗了有八九成,还要装上牛车拉回去。女的说,加点吧?也饿了。男的说,谁顾得!用手绞了绳头,弯下腰,低嗨一声,多半人高的麦捆就上了肩头。

装车是个气力活,也是技术活。有那气力小的,七窍不灵的,到老都不会装车。这时候,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差不多每天都上演着一幕幕惊险剧,考验着庄稼人的实力。

你看迎面走来的麦车,麦捆子堆得老高,底下一排还在车里,上面的两捆早已斜到了车外,一路歪斜着晃晃悠悠走过来。对面的喊道,翻了翻了!这边大哥两只胳膊压着车辕,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一块儿,还不忘挣扎着安慰自己说,没事儿,快到…….了……。话音未落,终于是兜不住了。车辕一轻,上面的麦子脱离了绳头的束缚,轻飘飘的滑落下来。拉车的人看着,不亚于山崩地裂的沮丧和绝望。一张眼,看见自己婆娘也呆愣在那里,一肚子的气急败坏总算找了突破口,想死哩,跟在后面跟个死人一样。好像这车翻了的罪过,全在于女人。

等地里的几十捆麦子全部运回家,已经过去小半天。人和牛都拖拉着步子挪回家,连洗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红豆玉米槮子两碗,就着咸菜吃上两个白馍馍,力气又回来了。今儿天气不错,赶紧摊开晒,后晌就能碾。东边地里也熟了,中午就能割。一口气不敢喘,赶到麦场,一叉把一叉把把几十捆麦子摊开摊匀,从后背抽出镰刀,向东边去了。

中午的太阳更加毒烈,早上的汗液湿濡濡黏在身上,麦芒锋利如刺。胳膊上,腿上,脖子里,到处都像钻进了毛毛虫一样,又刺又痒,喉咙里干的冒火。镰刀一刀一刀的在厚实的麦海里开拓。水地的麦子太厚实了,只听镰刀响,不见人前进。割了一部分,看看日头,场里还有摊开的麦子,回。

到水渠里洗一把脸,嘴里噙一根麦秸秆,一股细微的凉气进了胸腔,短暂的舒坦。

路过麦场的时候,看看上面的已经晒得梆脆,拿起叉把,又翻一遍,确保下面的也能均匀受热。

下午老头子上阵了。他吆喝着老牛,套着石碌,赶进麦场。梆脆的麦秸秆在石碌的碾压下发出愉快的欢唱。老头子牵着牛转圈,一环套一环,像奥运会的会徽,密密实实压过去。被碾压好的麦秸秆扁平的铺在场上,反射着夕阳金红的光芒,像一块金色辉煌的魔毯。它的下面,就是圆润饱满的金色的麦粒儿。

吃过晚饭,主角们又来到场上。这回带来的工具比较多。叉把,扫帚,拥板,尖叉,木锨,口袋。平板车上放满了,一路哐当哐当来了。

这时候的麦场,生旦净末丑全到齐了。麦场里是不嫌人多的,大小人都能用到。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干啥你干啥,活儿不重,全看眼色。一时间麦场里人声鼎沸沸沸扬扬。挑起碾压过的麦秸秆,扫拢下面的麦粒儿,堆起欢欢喜喜的一大堆儿。借着晚上的微风,要扬麦了。

这是收麦程序中技术含金量最高的一道。如果在舞台上,这会儿上演的是功夫活儿,恰似潘杨案里的寇准闪帽翅儿,拾玉镯里的小旦儿做针线。

风是微微吹着的,刚好吹得衣袂飘。月亮这时候也刚上柳梢,星星不多的几点。一个金黄色的麦堆儿,一对夫妻,一条狗。看准风向,一木锨扬上去,嚓——,像撒开一张网似的,麦粒儿划破苍天,匀做一道金色的弧线,洋洋洒洒张开,飞扬的麦壳是缠绵的流苏,尘烟雾似的弥漫。片刻,麦粒儿骨朵朵落成一堆,麦壳还在随风寻找自己的着落。女人把扫帚拿平,胳膊抻着劲儿,用扫帚尖儿,轻轻的掠去麦壳,哗——哗——。那架势男的阳刚霸气,女的阴柔优美。把式高的扫下来,麦粒儿堆里没有麦壳,不用过二遍活,等几天交公粮一级水平。有那不会扬不会扫的,相互埋怨吵架的,在空旷的田野里远远传来。

装进口袋已经半夜了,月亮和星星挂在天上。麦场空旷,微有虫声人声水流声麦粒儿落下声。夜更静,人更乏。麦子是要连夜运回的。麦场几家人共用,不能老霸占着。孩子们已经睡熟。把孩子搭在麦口袋上,一边一个。母亲在后面护着,给男人推车。男的说,下两趟你就不来了,和孩子们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东边的还得一大晌。这几天没雨,还要回茬,不浇地种不上。赶快收了,先把这两块浇了先种上。剩下的几块再说吧。

这样的日子要持续一二十天,干到极累时,也极绝望。什么时候能完呢?都忘了不收麦的日子是咋过的了。

大戏落幕,就差一场透雨,睡他个七天八夜九后晌!

五月绿色的细雨之后,女人挎着篮子,篮子里放着白馍油糕,手里牵着娃儿,后面跟着女婿,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过了忙罢,看妈去。


 


花儿
和她的新衣服

 

(一)

 

过年的时候,花儿养的猪崽出窝了。那一年猪崽的价钱不错,十来个卖了一千多块钱。丈夫把一沓红通通的票子递给花儿的时候,花儿有很大很大的成就感。

人的感觉就是那么奇怪。那红通通的钞票瞬间被压到了箱底,却仿佛万丈光芒从那个红漆剥落的角落放射出来,照的屋子富丽堂皇,照的人心喜气洋洋。花儿和丈夫一整天脸上都洋溢着很滋润很满足的光芒。夜里,丈夫躺在依旧低矮破旧的屋子里,搂着花儿豪情万丈的说:“明天,到集上给你买新衣服。”

花儿猫在丈夫的怀里,感觉幸福就像孩子手里拿的气球的,膨胀的要飞起来。

他们那里的集镇不大。一个不长不短的十字街将集市分成四个大块。蔬菜、小吃、百货和衣服各占一角,加上临街的店铺,足以应付临近人们的生活所需。上世纪九十年代,人们才刚刚摆脱了生存的威胁不久,对于生活的需求也仅限于温饱,偶尔的奢侈,不过是下下馆子,买身衣服。乡村人们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实在。

经营衣服的商贩大都是活动的摊贩。靠墙立一根棍棒,用一根绳子勾着临街铺面窗户,拉几个回合,就是一个简易的铺面。那时候没有塑料模特,衣服搭在上面,既展示了衣服,又防止了贼偷。智慧是在劳动中产生的,这句话有着颠簸不破的道理。经营者大都是附近的村民。农忙时节忙活庄稼,其余的时间,一辆三轮拉着几包货物,逢集赶会。一年到头,也足够零花,经营好的还略有结余。这些人的思想灵活,但眼光不高。所进的货物质地轻薄,款式老旧,花儿转了几家都不满意。

丈夫有点焦急,但不忍心催促花儿,只好频频看表。下午还要修渠浇地呢,这个女人要转到什么时候啊。

花儿终于在一家摊位前立住了身。她指着一身深蓝色的西服套装征求丈夫的意见:“这个吧?”

商贩立即走过来:“有眼光!试试吧?”风陵渡的口音。那边商贩的货物相对时尚,价格也比较便宜。

丈夫迟疑一下说:“那你试试吧。”

这身衣服的确比较合身。深蓝色很适合花儿的肤色,合体的裁剪衬托出健康匀称的身材,而胸前的那枚亮晶晶的别针更是平添了几分光彩。花儿穿上这身衣服,和以前判若两人,整个人看起来齐整干练了很多。商贩马上机灵地说:“看看看,人凭衣架马靠鞍,妹子穿上这身衣服,哪里还像个村里人啊?”

花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有点迷惑。可是丈夫却摇摇头:“她就是个村里人嘛,干嘛要不像村里人?脱掉脱掉,那不是咱穿的。”

商贩立即反问:“不是咱穿的,是谁穿的?”

丈夫也立即回驳:“上班人穿的!”

商贩一时被噎得无语,他看看衣服看看花儿,好一会儿才不甘的喃喃:“谁规定这衣服只能上班人穿?上班人怎么啦?村里人又怎么啦?妹子穿上这衣服不也像个上班人吗?”

丈夫更正说:“但她不是上班人。”

商贩激动起来,拉着花儿转圈给人看:“你看看,你看看,哪里不像个上班人了?人嘛,就是个衣架,你把她打扮成啥样,她就是啥样!”

丈夫还是不认同:“什么人穿什么衣服,不是扮得来的。”

花儿低着头不说话,心里早就认定了这身衣服。丈夫催她换下来的时候,她执拗的说:“不。”

丈夫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他狠狠的叹口气,开始和商贩讲价钱。那个商贩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了,一看有转机,大喜过望,价钱也落下不少,很快成交。付钱的时候,丈夫恶狠狠地看了花儿一眼:“称心了吧?这衣服,看你什么时候穿!锄地的时候穿上,剪树的时候穿上!”

花儿心里不服气,一年三百六十天,就不信我没有机会穿。

晚上,花儿又一次拿起那身衣服,在灯下,新衣服特有的紧凑平整的纤维发出细密的隐约的光泽,还有那枚别针,散发着幽蓝色的几乎璀璨的光芒,梦一样的华丽诱人。花儿把衣服放在枕边,嗅着新衣服的香味,沉入梦乡。

梦里的花儿,笑意香甜。

 

                     (二)

 

大年初一这天,花儿早早起来煮饺子。今天的饺子可有讲究了。传说财神爷就在天上转悠,谁家的饺子煮的早,财神爷就会赐个金锅给这家勤劳的人,这家人就会财源大开;晚一些的,赐个银锅;再晚些的,就是铜锅铁锅了。花儿不相信这些,可是为了讨个吉利,就在每年的这天起得早些。这么些年过去,花儿虽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金锅银锅,但一家人平安顺利,日子也好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花儿的心里,是有一些莫名的感恩的。这种感恩后来就成了习惯,态度也日渐虔诚起来。端上贡品的时候,脸上不由得肃穆起来,心里也不由得念叨一些祈福的话语。人生的庄严是在寻常岁月里显现出来的。

孩子们赖在热呼呼的被窝里不肯起来,炉火上的饺子咕嘟嘟的沉浮着,满屋子里弥漫着香味和蒸汽。灯光在水汽中昏黄。新贴的年画给屋子增添了几分新鲜;新置办的几件家具也散发着让人欣喜的色彩。孩子们的枕边,新衣服的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在灯下折射出耀目的光线。丈夫一边穿衣服一边和孩子们逗乐。屋子里洋溢着一种温馨,又仿佛酝酿着一种躁动,像大戏开幕前的前奏,让人激动让人向往。节日赋予了这一天别样的含义,人们一个冬天卯足了劲的期待,要在这一天释放出来。

花儿的心就像锅里的饺子一样,饱满着升浮着,几乎要满溢出来。

因为那身衣服的缘故。

花儿不是没有穿过新衣服。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每年一身新衣服是少不了的。丈夫说,辛苦一年了,该穿。所以花儿不缺衣服穿。可是今年这身衣服,却让她有不一样的感觉。那衣服摆在那里,就像小时候的零食引诱着花儿一样,一个劲儿的说,穿啊,来穿啊!

花儿强抑住自己的想法。今天不能穿。今天是孩子们的光景,自己这么大人了,换的一身新鲜,会惹人笑话的。

天气真好。阳光也助兴似的,一身的明媚光艳。前一天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洒满了刚燃放的炮花,后院的空地上,一堆刚点燃的柏树枝正袅袅的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烟花味和柏树枝的清香。两个儿女换上新衣新帽,在院子里捡拾没有燃放的鞭炮,不时发出兴奋的欢呼。

吃过早饭,丈夫撺掇花儿换上新衣服。他歪在沙发上,一边看花儿在镜子前左顾右盼,一边怂恿她走出去。

花儿不解的问:“你不是不喜欢吗?”

丈夫摇摇头:“哪里不喜欢了?我只是觉得咱们庄稼人,整天和泥土打交道,不适合穿得这么洋气。”

“那现在呢?就不是庄稼人了?”

丈夫叹了口气:“现在不是过年吗?过年又不上地。穿吧。”

花儿小心的问道:“巷子里人多吗?她们都换了吗?”

她们,当然指的是和花儿同龄的小媳妇们。花儿不止一次的想过自己一身西装的站在她们中间的样子,一定会招来很多的艳羡。

“换了,早换了。一个个打扮的花儿一样。”丈夫揶揄着,一边拉着她出门。

门洞里传来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是自家的几个侄儿。花儿赶忙挣脱了丈夫的手,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几个侄儿给奶奶拜了年,又叽叽喳喳来到花儿这边。过年真是好日子,孩子们打扮的一身灿烂。花儿看看自己的一身新衣,有点不好意思。

“看你婶婶好看不?”丈夫恶作剧的问。

“好看,好看。”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说。

     “走啊,出去转转。”丈夫一向是个孩子王,现在大手一挥,几个孩子立刻跟了过去。

丈夫拉着花儿的手:“你也走。”

花儿应了一声,给炉子填了煤,就要跟上去。

“你就穿这个出去?”一个大点的侄女问。

花儿懵懂的点点头:“哦。”这一阵闹哄,把她搞晕了。

“我妈也有新衣服,但她明天才穿。大人都是明天穿。”
“我妈也有,也是明天穿。”

花儿忽然就没有了走出家门的勇气。

她悻悻的转回来,换上旧衣,扎上围裙,和婆婆一起淖菜做饭,一个中午忙忙碌碌的过去了。

吃过午饭,花儿到门口转了一圈。邻居的媳妇正在门口抱柴火,身上穿的还是旧衣服。花儿收回心,在门口聊了两句就回家了。

大年初一就这么平淡无奇的过去了,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两样。晚上,花儿铺好床铺,两个孩子早累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丈夫打个呵欠说:“睡吧睡吧,乏死了。”花儿两眼盯着电视机,那个女演员的衣服看起来和花儿的一摸一样,可人家就能那么大大方方的穿着。花儿懊恼的说:“过年真没有意思。”

丈夫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意味深长的安慰她:“明天吧,明天就有意思了。”

花儿大睁着眼睡不着。

 

                      (三)

 

第二天,花儿穿着新衣服回到娘家,引来一片惊叹。母亲拉着花儿的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完了老人家开始抹泪:“我就说嘛,我家花儿读了那么多书,一肚子文化,咋就把我娃委屈了呢?”

丈夫干笑着,脸上有些挂不住。花儿赶紧安慰母亲:“哪里就委屈了呢?不委屈。我过得好着呢。”

花儿的确过得好。花儿不觉得委屈。丈夫对她那么好,公公婆婆那么疼她,一双儿女那么乖巧可爱,日子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花儿哪里委屈了呢?

可是花儿夜晚的时候,经常睡不着。

睡不着觉的花儿经常胡思乱想,也不知想些什么。她黑黑的眼睛经常在夜里猫一样闪闪发光。那目光穿过深邃的黑暗,看了很远很远。花儿在这黑暗里不止一次的看到自己坐在某所大学的梯形教室里,同学们来了,戴着金丝眼镜的教授来了,发给同学们试卷,要考试。花儿惶恐不安,害怕把自己赶出去。可是教授一脸慈祥地对她笑,也发给她一张试卷。花儿惊喜的问:“不要我出去吗?不要我出去吗?可是我没有考上大学啊?”

教授不说话。花儿还是不置信,她怀疑的追问:“难道我上了大学?难道大学这么容易进入?难道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就成了大学生?”

教授还是不说话。花儿就在这巨大的惊喜中醒过来,然后就大睁着眼睛再也不能入睡。

花儿还经常看见自己行走在某间装饰华丽的大厅里,穿着笔直挺括的衣服,盘着高贵的发髻,尖俏的高跟鞋击打着坚硬的地板发出好听的声音;周围的人都热情的和她打招呼……

这是个什么角色花儿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经常做这样的梦。在那些漆黑的夜晚,和那些像夜晚一样黑的白天,这些梦境经常在花儿面前幻化出一条条炫目的光彩,铺就一条条金光大道,让花儿兴奋,让花儿对未来充满信心。当然,当晨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时候,花儿就像脱去了华衣的灰姑娘,一脸的垂头丧气和满心的失落。很多个时候,花儿就带着这样的失落的心情和潜意识里的不甘,开始每一天的生活。

现在花儿穿上这身衣服,恍惚回到了梦境,蓦地,她知道了自己喜欢这身衣服的原因。

几个嫂嫂还没有回娘家去,她们看着花儿的样子打趣丈夫:“看看我家花儿,明明就是个大学生,整天跟着你上地。”

丈夫的嘴巴从来就不饶人的,他回敬道:“那你给花儿找个工作啊?她就不用上地了。”

三嫂这时候走进来,正经八百的说:“说真的呢。你哥认识一个老板,办了一个工厂正在招工呢。你让花儿去吗?”

丈夫也正色道:“去啊,当然去,只要给钱。我现在就认钱。”

一家人都笑起来。娘说:“你嫂说真的呢。那老板年前还到过咱家。让她去吧,怎么着也比在家里轻松。”

看娘当了真,一家人都看着丈夫。丈夫心虚的说:“你看她的意思吧。家里那么忙,只要她放得下,我没有什么意见。”

傻子都听得出他的意思,嫂子们大笑起来。

大年初二的下午,初春的阳光带着新意照在田野照在路上,也照着一身西装的花儿。花儿端详着路面上自己的影子,不时的在步履的变换中调整自己的姿势。她发现,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走出大学生的样子,大老板的样子,还有白领的样子,当然,也可以走出邻居媳妇的样子…..

春风吹过,一缕头发拂在脸上,花儿侧过头,风情万种的撩起头发,脑海中依稀出现梦中情景。

 

                      (四)

 

过了初五,俗称“破五”,意思是过了这一天,关于新年的一些禁忌就可以打破。女人可以做针线,男人也可以上地干活。年的味道正在散去,被烟炮味和饭菜的香味装饰了几天的村庄开始露出严酷的本色。

初五的晚上,丈夫对花儿说:“明天,开始剪树吧。”

花儿有些发懵,她不舍的看着自己的新衣服——还没有穿够呢。才穿了几天?就得脱掉。

丈夫这时显出先知先觉的得意来:“早说了嘛,这衣服不是咱穿的。你想想,上地干活穿这个怎么行?”

花儿没有搭腔。她很想穿着这衣服上地,可又舍不得。那么好的衣裳,被果树的枝枝丫丫擦挂着,还能使得?

第二天,花儿依依不舍的脱下新衣,着上旧装,跟随丈夫去了果园。

刚刚开春,果园里还是一片萧条。去冬落下的枯叶,被风吹得东蜷一堆,西蜷一堆,怕冷似地缩在墙角下,树根边;枯草倒伏着,像庄稼汉久不梳理的头发。偶尔有一两株不怕冷的小草伸出头来,马上被乍暖还寒的春风冻成了青紫色,可怜巴巴的瑟缩着。墙角背风的地方,有斑驳的积雪蔓延着冬的寒意。风很料峭,花儿被吹得打了个寒战,春节里艳阳天般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花儿和丈夫人手一把剪,开始工作。果园里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修剪树枝,为当年的果实着色和来年的孕花打开光路。花儿熟练地修剪着,“啪啪”的声音在初春的田野传得很远。几个啄木鸟立在枝头,一动不动的看着花儿。

花儿订了《果农报》,参照上面的管理技术,加上每年乡里举办的专家讲座她都去听,所以对于果树管理,花儿是有一套的。丈夫外出打工的日子,她一个人打理几亩果园,倒也井井有条,连年丰收。

往年花儿做这些活时不觉着累,她看着一株株扫帚似的树冠在自己的手下一会儿就变得条理清楚层次井然就有很大的成就感。她想像着满树的繁花似锦或者大堆大堆的苹果就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心满意足的花儿就不由自主的哼唱起来。她哼“春天的故事”“好日子”“走进新时代”,花儿听着自己的歌声在田野回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伟大的歌手,歌唱无比美好的生活。

但是今天,花儿快乐不起来。坚硬冰冷的枝条不时的挂落她头上的围巾,挂散她的头发;她的脸不时的被枝条抽打,火辣辣的痛,被硬风一吹,刺骨一般。花儿的心情在初春的田野逐渐的阴沉起来。十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她的生活是如此的令人烦闷。

花儿费力的从树上下来,她小心的避开那些饱满的芽孢,那有可能是花芽。一个花苞一个苹果,四五毛呢。她抬头看天,天上灰蒙蒙的,初春的阳光很软嫩,还没有力道驱散乌云,太阳在后面把脸憋得通红,也只照亮了身边的一个小圈。太阳就和她那一小圈光晕可怜兮兮的挂在天上,照着一脸狼狈的花儿。

花儿现在的确是一脸狼狈。她穿着破旧宽大的衣服和一双老棉鞋,戴着一双破手套,头发被挂的披了一脸。而脸上,也早已被树枝上累积了一冬的风尘涂抹的青一道,黑一道,像一个花脸的猫。

她弯下腰,从树行间寻找丈夫。不远处,丈夫正仰着头端详自己的杰作。他蓬乱的头发上挂着一片枯叶,像戴着一朵灰色的花儿,看起来十分可笑。往常的这个时候,花儿会调皮的上前去,从背后蒙住他的眼,或者,体贴的替他摘下叶片,可是今天,花儿全然没有这份心情。她茫然的看着丈夫同样宽大破旧的棉衣棉鞋和同样布满风尘的脸,恍然如梦。

几年前,她和丈夫在金秋初遇,还是豆蔻华年意气风发,丈夫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但也温文尔雅谈吐不凡。这才几年光景,生活就把人变成了这副样子?花儿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恐惧。

丈夫疲惫的走过来,却掩不住一脸的兴致勃勃。他笑着问花儿:“你看今年的花芽怎么样?”

这是他们经常谈论的一个话题。干活累了的时候,坐下来小憩片刻,谈谈庄稼谈谈孩子。人的意识是有调节功能的。身体累疲了,就让精神来激活。对于农民,庄稼是他们的事业,孩子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的希望。这些话题像鸦片烟,一场这样的谈话下来,两人的眼睛闪闪发光,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于是站起来,捋捋头发拍拍土,接着干。无数艰辛的劳动就这样熬过来。

花儿今天很不对劲,这些话题都没有激起她的兴致。她淡淡地说:“你看呢?”

丈夫依旧兴致不减:“我看不错,肯定比去年产量大。东头的花芽可饱满呢。你这边呢?汇报下。”

花儿没精打采的说:“你自己看,我不知道。”

丈夫回过头,纳闷的看着她:“怎么啦?累了?”

他在田埂上坐下,随手拽起一把枯草,又把手套垫在上面,招呼花儿:“过来,坐下歇歇。展望一下未来,充充电。”

花儿扑哧一下笑了:“还展望呢!展望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老样子?”

“怎么老样子了?”丈夫分辩道,“你的新衣服,还有那些家具,那些存折,还有你的宝贝儿女,不都展望来了吗?你怎么贪得无厌?”

花儿不由的笑出声:“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说的是什么呢?我知道。人啊,要学会展望,不要追求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看看我,我今年就在展望一辆摩托车,下一步,就给咱们展望新房子。”

丈夫抬头遥望着远处,目光璀璨,笑容可敬,好像他的摩托车正从远方突突开来,新房子正在那里冉冉升起,还有他的好日子,正在那里节节升高。他是个很实在的人,他所有的想法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他最宏伟的理想,就是让花儿和孩子们吃好,穿好,住好。

花儿似乎应该知足了,但花儿就是不满足。她狠狠地拽起一把草:“哼,又怎样!像个牛似的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丈夫一下子明白了症结所在,大笑:“哦,毛病在这儿呢。唉,那能怪谁呢?早听我的话,随便买一身,想怎么穿就怎么穿。这会儿后悔了?”

花儿没有吭声。她不后悔买了那身衣裳,她只是遗憾,那么好的衣服,怎么就没有机会穿呢?

花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根据以往干活的进度,等果园修剪完毕,就到了正月底了,期间还不包括天气打扰;紧接着下来,挖沟施肥,浇果园,顺便把麦地也浇了,估计也得半个月的时间。浇完地应该有半个月的时间不能进地,可西边的麦地也该锄了。那边是旱地,不能浇水,全凭锄下功夫保地养墒。老年人说的锄头带水,就是这个道理。等锄完西边的地,东边的地皮刚好露白,紧跟着又是一番锄地。锄完麦子锄果园,还要给果园,麦地施肥,喷药。这一茬活儿干完,就出了二月了。

三月的果园是最忙的。抑顶促萌,软化枝条和芽上环割,这些工作很细碎也很关键。花儿的果园能连年丰产全凭这时候下功夫。一个月忙完就到四月了,又是一番浇园浇麦,锄地,喷药,然后疏花,套袋,环剥,再然后马不停蹄的又到了麦儿黄的时节,紧接着回茬秋粮,又开始新一轮的劳作……

天哪,什么时候活儿能干完呢?花儿愁眉苦脸的想,她仿佛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可怕的轮回,这轮回把她圈在里面,使她憋闷使她窒息使她要挣脱。

丈夫捡起一个土块,向高处的鸟儿扔过去,鸟儿不满的望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飞走了。花儿有些发愣。

丈夫在一边扛扛她:“怎么啦?”

花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丈夫从后面搂搂她:“别叹气了。十五给你放假,带你去县城玩一天。”

花儿回过头,冲丈夫笑了笑,答非所问的说:“咱嫂子说的那件事不知怎么样?”

丈夫没有答话,却又用那种展望的目光望着远处说:“再顺便买几个猪娃去。”

 

(五)

 

花儿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烦恼,开始平心静气的干活。她耐心的等待十五的到来,余下的所有辛苦都因为有了等待而变得有色彩。花儿有点喜滋滋的想象她穿着一身西装走在县城的大街上的情形,该有多么的风光和得意。那似乎是一场盛大的展览,好像花儿绽放一般的绚烂夺目,满盛生命的精彩。农妇花儿的思想调动所有的内存,装点那一天的时刻。她甚至为那一天设计了一个浪漫的奇遇——是的,应该有奇遇。比如遇到老同学,老师,或者…..总之,要给那一天增色添彩,才叫够味,才是不平凡的一天,才能对得起花儿没有日夜的期待。花儿盘点她的记忆,即使做新娘那一天,她也没有如此的期待过。时间过得真快,记忆中新娘的嫁衣还没有褪色,一觉醒来,已是一片斑驳。

农妇花儿不去想过这样的一天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于她的生活有什么变化。能有什么变化呢?农民的生活就在田野里,农活捆绑着他们,挣开绳索的日子,就像过节一般。而节日对于农妇花儿,就像风儿之于田野的花儿,催它绽放,伴它妖娆。

花儿在绽放的日子,当然要充满期待。

十五终于姗姗来到。

十五这天,花儿早早起来,捅炉子生火做饭。冰凉的空气中,孩子们在被窝里蠢蠢欲动。丈夫在被窝里一边翻看一本书,一边和孩子们玩。花儿扫完屋子喂完猪,开始催丈夫起来。又是一阵忙活。孩子们因为要去县城的缘故,兴奋地一塌糊涂,怎么也不肯好好地穿衣服洗脸。花儿呼了这个喊那个,忙的不亦乐乎。

丈夫吃完饭,出去看那几个同龄的人。他们前几天就说好一起去县城,看完焰火再回来。花儿好容易把孩子们哄到奶奶屋里,开始收拾碗筷。她的心情像孩子们一样的兴奋,动作也麻利了许多。收拾完一切,又喂了一遍猪,才消停下来。

花儿坐在桌前,对镜梳妆。这架梳妆台是她的陪嫁,已伴她走过了十多年的岁月。当年初上的漆彩早已掉色暗淡,取而代之的是十年生活的痕迹。镜子的边缘已有些磨损,显出木头的毛边;镜面因为经常地擦拭,已不再是当初的平滑,就像花儿的脸,虽然红润,但已有了皱纹。

花儿怜惜的抚摸自己的脸,有些粗糙。农村女人的青春,就像山岩下的花儿,还没来得及绽放,岁月的风雨早把她覆盖的遍身沧桑。花儿有些伤感,十年的岁月,翻书一样的过去了,同时翻过的,还有花儿的如花岁月。

花儿在这种伤感中梳头发换好衣服,就听到大门呯的一声巨响,丈夫跑进来,大声喊叫:“花儿,花儿,收拾好没有?他们来了,马上就走。”紧接着的,是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花儿连声答应:“好了好了,马上就好。”

几个同龄的媳妇嘻嘻哈哈走进来。很显然,这些媳妇们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一个个看起来花枝招展,看来今天,要绽放的不只是花儿一个。

花儿正在擦亮皮鞋。平娃媳妇说:“别擦了,都照出人影了。”

花儿笑笑,到镜子前做最后的审查。

毛娃媳妇说:“行了行了,快别照了,上个县城么,要嫁人怎地?”

平娃媳妇放声大笑起来,一叠声唤花儿丈夫:“你把你家花儿打扮的这么漂亮,当心嫁到县城不回来。”

花儿一下子笑出声来。丈夫瞥了她一眼,笑盈盈对平娃媳妇说:“那不正好吗?”

花儿大笑起来。平娃媳妇一愣神,笑骂着撩开步子奔向花儿丈夫。丈夫敏捷的绕开她冲出院子。一伙人带着乡间人特有的爽朗的笑声跟出门去。

 

                      (六)

 

花儿站在街道边等着丈夫他们,有点怅惘。已经是下午时分,可是花儿觉得今天还没有开始。

丈夫他们去西街了,另外两个媳妇去步行街看衣服了,孩子们和丈夫走了,说好在这里汇集。花儿留在那里,看着一大堆东西发呆。太阳斜斜的照在身上,拉着长长的影子,袋子里的猪娃不耐烦的扭动身子。街道两旁,几个小贩在无聊的瞎侃。

按照花儿的构思,今天应该有点诗意。天气晴好,暖风微微,杨柳载道,行人如织,一双儿女欢闹绕膝,她和丈夫漫步在绿意朦胧的街道,该是多么温馨浪漫的天伦美景啊。然后,在某一处,遇到一个曾经的同学,当然,最好是那种曾经对花儿有过美好情愫的老同学。寒暄几句,花儿会很矜持又恰如其分的展现一个幸福女人的形象,最后,在那个人艳羡的或者是万分遗憾的目光中姗姗离去。

花儿就是这么想的。她来县城的目的,似乎不仅是为了放风,似乎是为了寻找,寻找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隐隐的有一种渴盼,有一种向往。就像一只正在孵化的小鸡,正在琢磨自己的出口。

可是一走进县城,花儿就知道自己错了。县城很挤,看热闹的人说是摩肩接踵一点都不为过。花儿在这种喧闹中别说要找到那种很浪漫的感觉,没有把孩子挤丢就是万幸。等到他们气咻咻的从人群中出来,一个个已经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几个媳妇一边相互取笑,一边帮着整理衣服。一会儿就又是笑嘻嘻的了。花儿不行,她是连心情都挤坏了的。

刚刚过了中午,几个人在一家小饭店用了午饭,才不过四五点,离晚上看焰火还早。花儿是没有一点兴致了,巴不得早点回家。所以,当他们提议去转转的时候,花儿自告奋勇留下来看东西。

几个小贩还在聊着,不时把头脸面向花儿,又紧接着凑回去,发出促狭的笑声。花儿觉得他们的话题与自己有关,就吃力的拉着那些东西,走到僻静处,坐了下来。

花儿身后是一家农行。高高的楼房威严的矗立着,不动声色的拒人千里。几个打扮时髦的妇女进进出出。花儿看着她们,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她挪挪身子,把自己藏在一辆轿车的背后。

这是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优美,车身锃亮,镜子似地反射出近处的景物。花儿探探头,对着车身理理自己的头发,她看到了自己憔悴落寞的脸。

几个人说说笑笑从大门里走出来,又站在门口说话。那一定是在里面工作的人员,一个个衣着光鲜红光满面的样子。他们底气十足的谈论着,浑身的趾高气昂。

花儿匆匆瞥了一眼,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身子。那辆车一定是他们的。她把脸扭向别处,张望着,丈夫他们去了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几个人谈笑着果然就来到了车边,开始握手言别。花儿抬头望着远处,在这些衣冠楚楚的人面前,她即使衣着体面也难掩内心的自惭形秽。

地上的口袋动了起来,并发出哼哼的声音。大概是里面的猪娃憋得久了,在活动身子。花儿紧张的盯着口袋,生怕这时候猪娃们撑破口袋跑出来——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满街跑着去追赶几只猪娃,而且当着这些人的面,花儿的汗都要冒出来。

幸好猪们再也没有更剧烈的运动,花儿松了一口气。但她紧接着看到一股黄色的液体从口袋的底部流了出来,汩汩的流了一大片,一股异味飘了过来。花儿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她气恼的有点怨恨。这些个死猪娃,偏偏这个时候撒尿!。

花儿终于听到了客气的告别声,终于听到车发动的声音,她扭过头,一只白胖的手掌从车窗伸出来,晃了晃,黑色的轿车呜的一下开走了。

花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站起身,走过去,想把口袋挪一下位置,那里已经很湿了,猪们不舒服。

但是花儿立刻呆住了,那里还站着一个人,颀长的身材,整齐的衣着,有条不紊的发型,那个人微笑着,正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花儿一下子窘在了那里。

那个人还在笑,用眼睛和花儿打招呼。花儿礼貌的挤出一个笑脸,心里不由得一动,一种美好的感觉涌上来。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邂逅呢?

花儿觉得脸很烫,能烤熟一个红薯。她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把那个让她尴尬万分的袋子挪过来。

那个人迈了迈步子,像要走过来。忽然皱起了眉头,继而抽了抽鼻子,目光落在了口袋上。他迅急的抬起头,略带惊讶的看了看花儿,转过身,大步流星的踅回门里。

花儿的脸在一瞬间冰凉起来。

从那个人站着的地方,途径花儿身旁,再踅回门里,不过一条弧线而已。但花儿的心里,早已是浪淘沙般的大起大落。

丈夫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已渐渐的黑了。几个人把东西转到车站熟人那里,便商量着看焰火。熟人很大方的说:“东西留在这里,你们去看吧。看够了回来,晚上就不回去了。”

花儿远远站在人群外,看焰火起落,繁华绽放的尽头,是无有声息的陨落…….

街上的人流渐少,两边的霓虹也渐稀落。花儿他们出了街道,隐没在夜空下,好像一幅渐行渐远的画面,也好像一句意犹未尽的话语。

繁星满天,月亮圆圆的挂在天上。正月里的夜空,还有些靛蓝,天鹅绒一般的凝重,把月亮越发衬托的明净皎洁。三轮车突突地开着,月亮跟在后面,无声地走。这景象让花儿想起少年时光。那时候她在县城上学,一到有月亮的晚上便溜出来,和好友一边闲聊一边看着月下城市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自得其乐的演绎着千百年来月光下的或忧伤或缠绵,或热情或激昂的版本,自觉世事如隔,美好的会永远永恒,而自己会永远是童话里森林深处的公主。不曾想到会有那一天,曲终人散,她像一只旅行了一圈的麻雀,又灰不溜秋的回到了屋檐下。没有变成凤凰,连燕子也没有变成。

郊外的天更加明净,月亮也更圆更大。天地间像水洗过似的,洁净美好。空气有些冰凉,夹杂着游丝般的烟火味。男人们坐在车帮上,有片刻难得的安静;几个小媳妇挤在车厢里,各自搂着自己的孩子,也不说话;孩子们疯了一天,这会儿已随着车的颠簸进入了梦乡。月亮还在后面走,像一个痴心的情人,无语而又执着。一切那么美好,又那么的宏大空旷,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奈,又生发出一种感恩。花儿的心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饱涨着,这情绪使她想哭又想笑,却又毫无道理。她哼起一支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哦…..哦……。这是一首情歌,哀怨缠绵,凄婉动人。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都熟悉这支歌。一车人不说话,男人开始抽烟,淡淡的烟味随风飘散。

县城正在远去,霓虹闪烁,如彼岸灯火。

 

                        (七)

 

人类得以生存繁衍最可贵最神奇的东西,可能就是希望了。这东西能使人在困境中顽强不屈,并且在遭遇打击后百折不挠。现在的花儿就是这个样子。正月里的县城之行让她沮丧了一阵子,有过一段时间的迷茫和灰心。但一切过后,希望就像被大水冲过的麦苗,又顽强的立起身来。

花儿过的还是老日子,但一切又仿佛不同。她比以前更卖力的干活,也比以前更急切的盼望挣脱。眼前的路似乎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黑暗漫长,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机遇。花儿的心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的迸发出来。

那件衣服还摆放在衣橱里。从正月十五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上过身,但花儿的心里,早就把它穿了不下几万次。

花儿现在急切的盼望下雨。

雨天对于农人,是天赐的假期。一下雨,再紧急的农活也不得不放下。农人可以心安理得的休息。农民们对于农活,有一种神圣的热情。不下雨的时候,即使活儿再苦,身体再疲惫,农人们也不容许自己有一点点懈怠。地里的活儿总是千丝万缕的牵绊着,召唤着。于是急匆匆的上地,急匆匆的回家,贼一样的吃饭,狗一样的睡觉,牛马一样的起床干活。干的有天没日有春没夏。他们的人生,和其他人一样走过,却没有路上的风景。

一下雨,花儿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穿上新衣服。

昨儿傍晚,花儿和丈夫在果园锄地。天气就灰蒙蒙的。灰色的云阵从东往西移动。丈夫手搭凉棚望望天,说:“云往西,雨淋淋。”

花儿一下子抬起头来,惊喜地问:“真的?”

丈夫说:“当然。”

花儿就不住的望天。可是一会儿,云又往东走。花儿焦急的说:“哎,哎,又往东了。”

丈夫慢腾腾地说:“云往东,一场风。”

花儿气恼的说:“这鬼天气。”

于是再也不能安心锄地,一个劲的看天。那云好像和她捉迷藏,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丈夫的嘴里,也跟着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乱说。花儿瞥丈夫一眼,恼恨的说:“你真讨厌,到底下不下嘛!”

丈夫神秘莫测的说:“那得看你的表现了。”好像他成了管天管地的天神了。

花儿当然知道他不是天神,花儿也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花儿就笑着说:“卑鄙。”

丈夫就扔下锄头跑过来,和她认真:“你说,我怎么卑鄙了?”

花儿笑得直不起腰:“你就卑鄙。”

丈夫不依不饶的说:“你说,我哪里卑鄙了?我做了什么事你就说我卑鄙了?”

四下无人,果园里花苞初放,在黄昏的旷野里散发出暧昧的香味,惹人心醉。丈夫拥着花儿,热切地说:“乖一点,乖一点就下雨。”

花儿笑着挣扎:“不乖,就不乖。”

丈夫捉着她的手,威胁她:“乖不乖?乖不乖?云往东,一场风。云往东…….”

花儿笑得没有了力气……

丈夫说:“今晚就下雨吧。这么多天不下雨,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人也该歇歇了。”

 

                         (八)

 

夜里果然就下起雨来,是那种细细柔柔的毛毛雨。雨点打在院子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花儿半夜被这种声音惊醒,她推推丈夫说:“下雨了。”

丈夫翻了个身,放心的嘟囔道:“明天可以歇一天了。”又呼呼的睡去。

花儿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睡不着觉。

雨还在滴滴答答的下着,越来越大的样子。雨湿墙头了吧?花儿猜想,天晴估计得有几天不能下地。花儿想,明儿个休息一天,后天得把孩子的棉衣翻洗一下,天冷的话就不慌张了。做了母亲的花儿很有耐心。每年的夏季都未雨绸缪,早早的做好孩子的棉衣棉鞋,薄的厚的换洗的,什么季节什么衣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整整齐齐毫不含糊。

花儿不再做那些遥远的梦,那些梦像飘在天际的云朵,看起来华丽诱人,但真正追求起来,遥不可及。现在的花儿正在醒来,她的一只脚已经触及地面,触摸到实实在在的生活的面目——像土地一样的厚实坚硬。她在摸索中逐渐明白并开始调整自己的位置。——花儿在这个细雨淋漓的夜晚,开始郑重的思考她的人生坐标的重大课题。

雨越下越大了。由原来的淅淅沥沥到现在的噼噼啪啪。雨点声急促起来,像奔跑的脚步。雨点敲打在屋瓦上,像小时候拿着筷子敲碗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叮当,有节奏有韵致。小时候花儿拿着碗就这么敲打着敲打着,坐在窑洞门口,一边看着雨一边敲打着一边摇头晃脑。母亲跑过来,敲什么敲,要饭呢?!花儿的碗就被夺去了。母亲不喜欢花儿敲碗,大人都不喜欢孩子敲碗,他们认为敲碗的意思就是要饭的。哪个大人喜欢孩子要饭呢?花儿的母亲就希望花儿将来是个吃公家饭的大人物。那时候花儿也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人物,可是如今花儿的确不是个人物。花儿在这个雨夜忽然没有来由的想起母亲的愿望,觉得自己活的很不是个样子。

那么怎么活才像个样子呢?花儿的后半夜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雨越下越大。四月的雨,还很凉。花儿蜷了蜷身子,茫然有了睡意。

花儿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公公的大喊:“娃儿,娃儿,花儿,花儿,猪圈塌了,猪跑完了!!”

花儿一骨碌爬起来,利索的穿衣,到另一个房间找了雨鞋穿上,喊了丈夫一声,就噗通噗通走了出去。

花儿家的猪圈在另一个空院子里,多年来一直荒废着,里面长满了荒草。院内一口井,是丈夫没结婚时挖的。后来有了水龙头,就彻底的废弃了,上面压着个车轮,以防有东西掉下去。花儿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求老天保佑,猪千万别掉到井里头。花儿跌跌撞撞跑到井边,还好,车轮好好的,边上没有滑倒的痕迹。花儿松了一口气。

猪圈破坏得很厉害,几乎是毁灭性的。花儿望着圈内的一片狼藉,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猪圈建成已有好几年。当时花儿刚刚结婚,婚后的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使她兴致勃勃信心百倍。她的新生活像鼓满的帆船正待起航。他们先规划了种植的种类,把庄稼由温饱型向经济型逐渐过渡。于是栽了果园。接着响应科学种田的构想,实施了立体种植,略有收获。年轻人信心倍增豪情高涨,经过若干个夜晚的筹划,在一个春天,花儿和丈夫来到了这个空院子,,也画了个圈,老院就奇迹般的崛起了一个猪圈和一个枣园。

现在的圈内饲养着一头母猪,几头肥猪。那是正月里逮的,已经长得很彪实,估计收麦前就能出槽。谁知道一场大雨,不但猪圈毁于一旦,几头肥猪也跑得无影无踪。

丈夫和花儿商量,花儿往西,丈夫往东,循着足迹寻找。

雨还在下,虽然小了很多,但对于一个不得不行走,且满怀着焦虑的人来说,实在是一场苦旅。雨水和着汗水,流进嘴里,咸咸的。花儿不断抹掉脸上的水,唾掉口水,艰难的往前走。雨水把路面冲击的坑坑洼洼,踩下去很泥泞,走一步都要往后滑一点。

花儿一边走一边拿眼睛往两边睃。地里的麦苗已经扬花。雨水冲掉了外层的白衣,绿得发青,仿佛自内而外的透着绿的汁液。花儿咽口唾沫,继续走。

路边的庄稼完好,猪肯定没在那里。花儿顺着大路走,心里有点发急。是不是掉进哪个井里了?山崖底下了?或者被路人赶跑了?那可就惨了。这几个猪再有一个月就能出槽,少说也卖两三千呢。如果被路人赶跑了,到哪里去找呢?花儿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心急如焚,不管不顾的走着,泥点子溅了一脸一身。

一眼瞥见猪的影子,花儿竟有点欣喜若狂。几个猪正站在一个果园里,一脸茫然的傻站着。花儿不敢喊叫,悄悄地绕过去,折了根树枝,才吆喝起来……

花儿回到家,家人已经吃过了早饭。丈夫也找到了母猪和猪娃。他找了几个大盆拌了猪料,拿了根棍子招呼着。母猪率领着猪娃们正吧唧吧唧吃得香。几个肥猪一见,嗷嗷叫着,厚颜无耻的冲了上去,立即霸占了猪槽。

丈夫挥舞着木棍,协调着猪们的矛盾,一边让花儿快去换衣服快去吃饭。

孩子们上学去了。花儿站在立柜前看着自己的影像发呆。镜中的花儿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圆规。一头短发紧贴着脸面,显得脖子伶仃又细又长。衣服也湿透了,耷拉在身上,裤脚因为沾满了泥巴而倔强的往外张着。花儿叹口气,打开衣柜换衣服。

那套蓝色的西服就在手边。花儿在上面抚摸了一会儿,就绕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花儿的眼睛有点湿。

第二天,天大晴了。花儿和丈夫商量好,今儿垒猪圈。

雨后的中午是燥热的。气温徘徊在暮春和初夏间,把春的凉意给了早上和下午,把夏的燥热给了中午。丈夫下在猪圈里,穿着雨鞋,裤腿挽起老高,圈里的粪和着泥巴,经人一踩,扑哧扑哧的响。他正拿着瓦刀,自诩为大匠人,指挥着花儿给他送砖送灰泥。

花儿头发蓬乱,费力的搬砖。她的胸前围了一条围裙。这样可以避免把衣服弄脏,可是她的衣服哪里还有一片干净的地方呀!包括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脚,都裹着一层泥巴,和着汗水搅和,泥衣一样的包裹着。

花儿一趟一趟地搬砖,累得呼呼喘气,仍然跟不上丈夫的进度。丈夫掂着瓦刀,一边亲昵的嘲讽她,一边跃上围墙,三下两下搬了好多的砖摞在那儿,对她说:“你歇会儿吧。监工。”

花儿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腥味,心头一阵烦躁。不耐烦的说:“别说话,快干活。”丈夫咧了咧嘴,看了看她,闷声不响的干活……

傍晚时分,猪圈终于落成。初晴的夕阳很娇嫩,西边的天空被云块撕扯的一片残红像一袂婚纱,又像花儿昨夜的梦。花儿和丈夫收拾好家具往家走。路边的泥土里,一只新鲜的幼苗拱出地面。丈夫说:“天大晴了,得赶快去碾麦场,麦子快熟了。”

 

(九)

 

苹果收回之后,花儿又穿上新衣去了一次县城。这一次,因为没有过多的期待,所以少了很多失落。花儿平静的走在大街上,一脸淡然的看红男绿女,飞红流翠。花儿知道,那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花儿到农产公司买了些苹果保鲜袋,早早回了家。

过年的时候,丈夫算了算当年的收入,略有结余,就问花儿:“什么时候买衣服?”

花儿淡淡的说:“不买了。我那身衣服还新着呢。”

丈夫过意不去:“那是去年的呀,今年再买一身吧?”

花儿忽然就有点烦:“买那么多干吗?一年能穿几次?”

除夕夜里,花儿躺在床上照样睡不着。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也睡不着。那身新衣服带给她那么多的梦想和向往,可也不过是梦一场。现在她明白,农村女人,一年到头,穿上新衣的机会实在不多。而且,即使穿上又怎么样呢?丈夫说得对,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不会因为你穿上什么衣服就让你扮演什么角色。更多的时候,早已确定了你的角色,哪怕你穿上新的外衣。角色决定衣着,除非你改变角色。

初一早上,花儿穿上那身衣服走在巷子里。她新剪了头发,发鬓旁别了支湖蓝色的发夹,看起来很淡雅。一群媳妇围着花儿说笑:“你们看,花儿穿上这身衣服,像个城里人了。”

花儿没有说话,耳边依稀想起一句话:“你让她穿上什么衣服,就是什么人!”

花儿忽然有点哽咽的意思,她勉强笑了笑,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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