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段子丨蓝莓蛋糕卷

窗外的黑色铁架子上挂着几百只鲤鱼旗，肚子由于风的鼓吹涨的大大的，发出了扑哧扑哧的声响。对面的女人轻轻地捻起单子，鲜红的长指甲在菜名上游走。确实是个十分优秀的女人，相貌端正，举止优雅，只是老子不爱这一款。

妆容太腻，脸蛋太妖，穿着太暴露，和我那气质出尘的发小乔司相差甚远。

我心里给女人打了叉，面上却微笑，点了份最便宜的章鱼丸子。她的眼里果然闪过一丝鄙夷，还来不及收回就被我捕捉。我侧头对服务员又要了一份海鲜炒饭，对女人说：“海鲜炒饭是这家日料店最实惠的主食。量多便宜。”

她眉头轻轻一皱，手指着菜单上的图片，“我要一份鳗鱼饭，还有鳗鱼起司蟹籽寿司。”

“好的。”服务生俯身收了菜单，语气恭敬有礼。

我等服务生走远，故作无意地对女人说：“他们家鳗鱼不新鲜，还很贵。啧啧啧。”

她握紧了手里的筷子，显然十分不悦：“卓开先生，你若是不愿和我相亲你大可以婉拒，不用这样遮遮掩掩地不好看。”

“……”我正想着拿什么措词来安慰（应付）这位美丽的相亲对象，话尚未成形就被泼了一脸茶水。

“啊，对不起，杯子一不小心就脱手了。”女人充满愧疚地看着我。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我家爱人跟我吵架了所以一时赌气跑来相亲，我这就把他领回去。”乔司突然出现在身后，他对女人微笑着，弯起的眉眼看得直叫人心动。不过下一步的动作就有些唐突了。他拿起邻桌的冰镇酸梅汁往女人头上一倒，一副带有歉意的样子：“真对不起。我也是一不小心。”

走的时候还对人冷哼了一声，那一身蓝色风衣为乔司那修长挺拔的潇洒背影加了分。我默默地看着被牵着的手，心里其实别扭地不行但又不敢明面上挣脱他。

“卓开，你说吧，今晚想要什么姿势？”他给我系好安全带，笑得如沐春风。我看着他这副吃了一桶陈醋的样子，歪过头扯别的皮子。

“你生日了，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蓝莓蛋糕卷。”

“为什么是这个啊？”

“回忆回忆初恋，挺好的。”

“哦。”我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俯身亲了亲我的唇角，专心开车去了。我的目光转向窗外，看到外面的风景一帧帧地褪去，如同这相伴十几年的时光逐渐回溯，倒带回曾经青葱的少年时代。

每天清晨，我都会穿过鳞次栉比的老房子，在狭窄脏乱的巷子里找到乔司的家。嘴里往往叼个饼，随意把自行车扔在过道里，拿手猛拍那个朱红色的门。没过多久乔司会慢悠悠的来开门，眼睛往我嘴里的油饼宠幸似的瞟两眼，嫌弃地说一句：“怂货。”

等我把饼吃完，他就会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命令我前行。我猛地一踩，他的身体就因为惯性往我背上一撞，弄的我心里一阵荡漾。事实上这种无意识的肢体接触曾一度成了我青春期最大的期待，毕竟乔司是直男。他跟我谈论女生的时间绝对比谈论学习的时间多，还会去书店里买一些色情杂志。我总装作一副高谈阔论的样子迎合他，但觊觎发小多年的我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女人，还不如氢氦锂铍硼有意思。

我们在路上不会说很多话，他把我的游戏机从背包里翻出来玩，嘴上叨叨着要我专心过马路。我经过一个又一个的绿灯，看着梧桐相互掩映，百无聊赖地数着树的数目，等着乔司大爷似地喊停。停下之后他就会把游戏机塞回去，迅速从车上跳下来，整理了校服和头发往澄明路口走，在那个蓝色车牌下完成和初恋的偶遇。

他让我先走，但我不会，我只会站在强壮的枝干背后，看着两人嬉笑着上车。再用拳头打两下树干，算是给自己通通气，最后才又踩着车往学校方向走。乔司自小就有男主光环，长得明眸皓齿，气质又跟普通人不一样，往这破街一站大家都能意淫成是落魄人家的少爷。成绩数一数二，为人有抱负有理想又上进，在外人面前品行又好得很，因此吸引了不是粉。我就不同，长得勉强眉清目秀，身子瘦的跟骨架似的，名字叫卓开，但见过我的大人都说我长不开，八成跟这名字相冲了。要不是十五岁猛长了个，我妈都要怀疑这么多年的牛奶我都没喝而是偷偷倒掉了。成绩吊车尾，平时畏畏缩缩没干什么大事，就是个小角色而已，所以我内心就是这样想的：我这癞蛤蟆可不能吃天鹅肉，因此对这段暗恋能开花结果没什么期待，感情就又厚重又麻木的，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坚持什么。

到了学校，乔司就会跑过来找我要吃的，有时候是拿过去讨初恋欢心，有时候是没吃早饭找我要点东西垫肚子。我们上课会传纸条，谈点如何追初恋的话题，或者是哪个女生比较漂亮之类的。下课的话就蹬着车往游戏厅跑，他说一天遇见太多次女生可能会心烦，还不如陪我玩两把再一起回家。

是秋天，银杏树下铺满了一层金色。初恋穿着白色的雪纺裙子，背着手和乔司说话。她的肩头落了一片叶子，衬得那头瀑布似的长发愈发黑亮。

我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只能仰着头观察他们之间的肢体语言。初恋似乎送了乔司什么东西，乔司宠溺地摸了一下初恋的头，两人开始对视了一会儿，看起来气氛点着点着就要亲到一起了。

这不郎有情妾有意吗？我牵着车王停车棚外走，心里还在想这件事。那时候逃得太快，也不知道两人亲上了没有。乔司在我后面走着，手里提着礼物。

“今天不去游戏厅？”

“不想去，无聊。”我问，“这是什么？”

“蓝莓蛋糕卷，她亲手做的。”

“哦。”

“媳妇你是不是吃醋？”

“去你的媳妇，我先走了。”我加快了脚步，脸上有些烫，班上的人看乔司这么黏我，就会开这种媳妇之类的玩笑，有时候连乔司都会拿这个来取笑我。

“卓开你等我啊。”他很快追上来，按住了我的车头，我们的手指碰在了一起，微妙的电流传了过来，酥麻的感觉很快蔓延至全身，让我有些发怔。

他倒是一无所知，继续说：“不过她做的好难吃，我想扔了。”

“诶？怎么说都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可是我嘴叼。”

“我真怀疑你喜不喜欢她。”

“为什么这么说？”

一般人不会嫌弃自己喜欢的人做的东西吧？我换了个问法：“得，那你告诉我你喜欢人家什么？”

他不会同其他男生一样下流地比划着胸的形状，反而心直口快：“漂亮，胸大。”

“……哦。”我把车停在路边，认真地看着他：“那你真该思考一下。”

“思考什么？”

“没什么……算了。”

那天的话题戛然而止。但我忍不住为乔司不喜欢初恋的事实而得意洋洋，也因此怀有了一些莫名的期待，于是我开始注意穿着打扮，与人交往的方面也能稍微放开一点，朋友因此多了起来。

傍晚时分，太阳下落的轨迹逐渐柔和，云层被渲染成大片大片的橙色，推叠着往远处涌去。乔司牵着自行车，我和他并肩，慢慢地往前走。心血来潮地，他说今天背我试试，我同意了。

同班的女生王可站在离停车棚不远的地方，她翘首盼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乔司戳了一下我的手臂，手覆在我耳边低声说：“是不是找你的，我看她上课老看你，八成是暗恋你。”

“……你想多了吧？我长得这副猴样。除了皮肤白点……”我话还没讲完，王可就对上了我的眼睛，她一脸认真地跟我打招呼，礼貌起见，我回了一句“hello”。

“那个卓开同学，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那你们两聊，我先去校门口。”

我抬眼看乔司，他朝我挤眉弄眼，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明明知道我不擅长应付女孩子。

乔司走后，我对王可说：“有什么话就说咯！”

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有点婴儿肥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可爱。这种可爱比乔司的初恋顺眼得多，于是我多看了两眼。她今天扎着丸子头，脸蛋丰润干净十分讨人喜欢。身上穿着白衬衫和白褶裙，有些清透的衣物里勾勒出隐隐的曲线，看得出来挺有料。

“卓开同学，我喜欢你！”

“……好直白。”我以为要支支吾吾一会儿才能挤出来两三个字。

“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对不起。”我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打直球，“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样啊！”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稍纵即逝的，我看到她的眼睛再次发亮起来。

“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当然。乔司生日那天你一起来，我给你做蛋糕吃。”我笑起来，对这样的女生实在是讨厌不起来，要不是喜欢乔司，我觉得和这样的女生试试也不错。

“你会做蛋糕？”

“当然，我妈妈是西点师傅，我学过一些简单的。”

“好厉害。”

厉害吗？学这些只是因为乔司喜欢甜点罢了，而且嘴坏的很，不合心意的绝对扔掉不吃。因此我学得很认真很用心，终于可以做出一些像样的东西。我告诉王可具体时间和地点便走了。

胸膛被乔司轻轻撞了一下，他笑开了，问我：“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接受了吗？”

“没有。”

“我就知道。”

“……”我坐上去，往乔司腰上捏了一把。他得令似的，骑着车就往前走。我第一次坐后面，目光被那宽阔的脊背吸引，耳边灌满了擦过乔司衣袖的风，感觉又新奇又痛快。心说平日里是否也被乔司这样注视着，多多少少有的吧？

“卓开你不能接受她喔。”经过一个路口，乔司说。

“为毛？”我的心口一跳，直直地盯着乔司，希望能从从那口中听到一点像样的话。

“你怎么可以比大哥先找到女朋友。”

“……哦。”我胸口有点堵，气得瞎说一通，“那你就快给我追到那谁啊！”

“这样，我生日那天，如果你能做个蓝莓蛋糕卷给我，我就跟喜欢的人告白。”

“没问题！”

一冲动就答应了。打蛋的时候我的心里还在懊恼不已，只好把气撒在无辜的鸡蛋里，用力地蹂躏它们。浑浊的蛋液在来回翻搅之中变得均匀，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如果乔司有了女朋友，那我就该离开了。

是真的这样想。癞蛤蟆不该动心思，更不能亮着瓦数添人堵。我把奶油和蓝莓酱铺在蛋糕卷的正面，小心翼翼地把蛋糕卷起来，切成五六段装进食盒里。

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骑着自行车经过乔司的家，不叫不喊，就站在楼下等人下来。乔司披着校服，内里却是一身新衣服。我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他，他接住之后正要跟我道谢，就被我一把摁在怀里。死抓不放，挣扎了几下他索性回抱我。

“怎么了？”

“没事。”我松开人，拍拍自行车后座，“大寿星，上车。”

如往常一样，我骑着车把人送到澄明路口，看着他和所谓的初恋上车。上车前我看着乔司把我做的蛋糕卷送给那个女生，大概是在表白，我看见女生低下了头，脸有些发红。

好登对。我想着，把车头一拐，拐进了巷子里，尽头有一家新开的游戏厅，和乔司说过要一起去试试，看来没什么机会了。我仰着头看那个歪歪扭扭的牌子，心里一阵烦躁，遂又骑出去了。我在这几个小时里兜转了大半个城市，沿途经过很多建筑，觉得心情慢慢变得清明。放学的时候我回到了教室，看到乔司被男生女生包围，艳羡的很。

往年的生日都是我陪着过，不需要礼物，只要陪他打一下午的游戏，或者给他做顿饭便足够。我拿出包里的另一个食盒，推到王可的面前。

“卓开，你怎么现在才来？”乔司走了过来，把切好的蛋糕递给我。

“就不想上课，瞎逛了一圈。”我接过蛋糕，若无其事地吃起来。

“王可你这盒子里都是什么啊？”有男生跑过来问。我注意到乔司也往这边看，大概是我多虑了，他的眼神看起来有点不善。

“草莓蛋糕卷，蔓越莓软饼，黄油曲奇。”

这些都是我拿手的甜点，也是乔司的最爱。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从王可嘴里蹦出来，算是对乔司最大的报复。我也只能做到这地步，总不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矫情到放弃这十几年的发小情谊。朋友还得做，感情只能放着慢慢淡掉。

“我先回去了。乔司。”我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奶油就有些发腻。

“不行，你等着我。”

“嗯？”

“太多礼物了我一个人拿不回去。”

可你不是应该送你初恋回家吗？我将目光移至别处，才发觉那个女生并不在场。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只好乖乖坐在位子上等他，蛋糕是一口也没再碰。人逐渐减少，天色逐渐暗下来，连最后的光线都被稀释地一干二净，视野所及之处都变得阴暗难明。

“不开灯吗？”我问。

“不开。”

“……那我们回去？”

“卓开你等一下。我……”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后来只是把书包扔给我，我接手，抱怨了一句。

“礼物真多。”

“毕竟老子长得帅。”他走到我的面前，自然而然地搭着我的肩，“回家吧。”

停车棚顶挂着旧式灯泡，光很微弱，微弱到我们两的影子轮廓不明，看起来似乎交叠在一起。我找到了我的自行车，把它从这种昏暗的环境里解救出来。

“卓开，你接受王可了吗？”

“没有。”我整理了一下书包带，抬头看这个高我半个头的男生，他明亮美好，亚麻色的头发贴在脸颊上，鬓角微微的濡湿，显得很孩子气。

“不过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吧？我如果接受王可也没关系吧……”我正要继续说下去就被他打断了。

“那为什么还要做东西给她吃？”他一把扯住我的手问道。

这句质问来的莫名奇妙，我甩开他把车往前推，恨恨地反驳道：“你不也是！把我给你做的蓝莓蛋糕卷给了别人。”

“这还不是为了告诉她我只娶能把蓝莓蛋糕卷做的很好吃的人。我都跟她说清楚了……”

“哈？”我才想起来前几天他说的是“生日那天，如果你能做个蓝莓蛋糕卷给我，我就跟喜欢的人告白”。

而不是“你做了蓝莓蛋糕卷，我就跟她告白。”

所以！所以！所以！

“你！”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就被乔司握住。那种感觉就好似满满的一缸水被人轻轻点了一下，涟漪因此不断不断地扩大，久久难以平静。

“我们走路回去。”

“好。”

橙色灯光撑起了巨大的苍穹，被染成绯色的厚重云朵遮住了星辰。我们走在林荫小道上，在明晃晃的路灯下，两人牵着的手，再也没放开过。

“这么说来，你的初恋也算是我。”准备下车的时候我对乔司说，他嗯哼了一声，显然是醋酸劲儿还没过。

“下次再去相亲我就打断你的腿。”

“哎不赖我，这相亲对象是你妈给你安排的，我只负责搞破坏而已……”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