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津人

        河津本来算不上富裕，北岸是山，南面是庄稼，山上虽然有“河津炭”，以前也挖不了多少，就是挖下了也运不出去，卖不了多少。那玩意曾经就是过光景做饭，后半年取暖用的，也生不来几个钱。北山庄稼地少，米面还得买，口粮还得粜，媳妇爱嫁河滩，说媳妇不提北山，相比之下，南面人家的光景还是殷实些。但自古没有种庄稼发财的，凭两亩三分地也许只能是糊个口而已。

        西边是大河，那条河可不得了，中国人习惯称之为母亲河，河津是紧紧贴在母亲怀抱，而且是在怀抱里的心窝子上。如果把龙门比作心脏的冠状部位，那河津人是最能感受到母亲的那彭拜的心跳了。

        土黄色的黄河水从北山那狭窄的石头间流出来，憋了一肚子的劲，，那山口就是龙门，鲤鱼在此跃了千万年，美丽从传说让国人的思绪一代一代生出千幅幻觉......

        河岸上是黄土高坡，是绿野平畴，在那厚厚的黄土上，繁衍着世世代代的河津人。

        河津人有黄土气，勤劳，勇敢，争强，好胜，那是他们性格里的底色，是血脉里流淌着的地域人性，是民众的天然基因，是一方水土里的精气神。在纯粹的农耕时期，河津的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安居乐土，衣食果腹，尚耕读传家，好手艺谋生。君不见，东乡烧砖瓦，形如流线，青如天蓝，声若玉磬，质如石坚，像河津俊彩型男，如老夫铮铮铁骨。君不见，西乡有大匠，身手敏捷，眼到为尺，胸藏奇巧，手出精湛。所造华屋檐飞流彩，脊生祥云，凛凛盎然，满堂生辉，其工匠精神，行业品质跃然技端，无不透射着河津人重名气，好面子的性格。

        越是农耕文化弥久之地，越发容易滋生鸿儒圣贤的沃土。曾经的龙门通化一门出三王，盛名熠古今，各各成为政教、学理、诗歌领域的旷世翘楚。这里不仅有农耕文明的漫漫光辉，更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绝唱。因此，河津人的气宇里有着儒士的清高，有着文人的达观，眉宇间闪烁的是审时度势的人生智慧。

        读圣贤书，学六类艺。河津人善书者众，乐丝竹者盛，农闲时节，儿婚女嫁，朱红楹联内容喜庆，斗大文字笔下生华，那书法，那墨韵，透兴致，显功力，是一方土地上惊艳的飘红。巷子里，村舍间，平时捉犁弄耙的老茧大手，拿起胡琴、捏住笛子就是一阵蒲剧曲牌，换把滑音指法老道，一回一张游刃有余，流淌出的悠扬与激情尽在仰头晃脑间，那是土地与大河的画外音，是河津人觉悟音律的天赋。河津剧团有官方的，有民间的，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民众对戏曲教化乐此不疲，对大音唱腔情有独钟，对激情婉转的旋律如醉如痴，再穷也爱看戏，再穷也得唱戏，戏融入了河津人的血脉里，戏让剽悍粗犷的河津人有了文艺与温尔的一面。

        河津人爱热闹，好奓势，你娃结婚八十桌，我娃就得一百桌，你家过事“阿诗玛”，我家就敢“大中华”，只要腰上有点铜，硬扔钱，不扔面子。事情要红火，气氛要热闹，要的就是人多，要的就是派头。人常说，穷年不穷节，对于河津人，关键时候时候不掉链子，有条件上，没条件也得硬上，常拍胸膛，不负志气。

         河津人爱“立会子”，善结义，只要脾气相投，性情不差，民间盛行“结拜”风，男子年列其序，称兄道弟，女子互为干姊妹。图的是抱团取暖，仗的是做人义气。曾经村与村互结“亲戚村”，遇难相帮，喜庆相贺，颇有河津味。在社会上混，除了“同学会”，还有“老人会”，“娃娃会”，让你想单也难。对于河津人，忠孝是最大的面子，不管娶还是嫁，“新婚正吉日月圆花好，嘉礼慰先君福泽绵长”，河津人仰祖先，敬长辈，虽乡间礼数繁多，尊老施孝却是祥和的民风，是做人的道德共识。

        我问过一些河津人，他们自我性格认知的一个共性就是“莽”，这个字，有三个意思，一是有冲劲，勇敢。二是有憨气，简单。三是有奓劲，曾头。遇到事情，究死理，不服输，爱瞪眼睛，爱高声理论，你要想改变他，恐怕牵上几头牛也不容易。逼到着急处，他还没了与你理论的耐心，常常拳头一握，横着膀子就把袄脱，鲁莽勇夫的性格让你觉得可气又可笑。因此，河津人不能激，不能不给他奓的空间。

        “莽”的另一个性格表现就是胆大，就是敢想敢干。曾几何时，改革的春风细雨一夜间吹进龙门，滋润着这篇干渴的土地，北山的“河津炭”如黑金涌出，河岸的大型国企落地生根，电解铝，焦煤的产业如火如荼，河津人几年光景把几辈子的钱都挣了回来，人才的涌入，经济的兴盛，带来的是区域文明的整体升级。以前的小县城身子一摇，楼高了，路宽了，老百姓腰里铜厚了，于是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砸出银子生金子，河津人的底气足了，以前举拳头，后来是手里掂着金砖头，见山打洞，遇水搭桥，横刀立马，所向披靡。遇事钱摆平，一摞子不行一捆子，凭的就是河津人骨子里的豪气。

        有人说河津人“蛮”，其实，所谓的“蛮”不是不讲理，恰恰是究死理。因为究死理，所以较真，较真之下没有妥协，不妥协不代表不善良。那些善体现在乡间的教化与规矩中，比如，挑担剃头的，瞎子说书的，过河搭船不收钱。路人渴了，给一碗水，天理人道。麦天，不挡拾麦者，收麦时有意撒一点也算你心有柔软，这些虽是旧俗，但有默化之功。

         河津的女人比起男人多了一份水性，那水性来自大河的气场，有水的柔顺，有水的力量，体现在性格上，就是顾家，吃苦，会过光景，豁达，会事，手巧善工。河津女人锅头上的功夫好，馍馍蒸的好，家常饭不含糊，午饭一旗面，是河津人最过瘾的口福。家里来了客人，女人锅头一搭，不是油饼，就是油旋，或者搓一钵“麻食“，弄一顿“坐碗子”，让人肚子滋润之后是好客的春风。

        汾河是山西的母亲河，一条蜿蜒千里的大河支脉在河津这块土地上并入浩浩汤汤的大动脉，她将河津一分南北，一边是汾南，一边是汾北。汾南雌临万荣，农耕文化的气场盛于汾北，人性的温良与谦恭比起汾北截然有别。因此，在民众的潜意识里，汾南人看不起汾北的粗野与楞头，汾北人看不起汾南人的拐弯肠子。十里不同俗，一条汾河多年来让河津人在性格上与风俗上具有了一些有趣的多样性。

        “高”与“大”，不一定就是“上”，前些年，河津人虽然有了钱，楼房盖高了，街道修宽了，什么都追求大，甚至好大喜功，但发展的境界不高，脱不了暴发户的短板。城市建设虽然千篇一律，没有性格，但河津人的性格却无处不在。

        一方水土，一座小城，尽管风风火火几十年，但真正沉淀下来的还是一方人身上的性格底色，就像没有准备好就开始赛跑的运动员，多多少少会影响他的比赛成绩。

        河上春风又起，龙门壮阔依然，此地上风上水，养斯民，蕴良田，此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胜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