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走麦城》 岂因“大意”失

饰演关羽

四十多出“关公戏”中，影响最大，最难演成功，也最令观众为智勇、仁义的蜀将关羽关云长扼腕叹息的就是《走麦城》了。此剧又名《麦城升天》，或《白衣渡江》《荆州失计》，是一出大戏，包括几个折子戏。其中还有一个能独立成章的折子戏，既可放在整出戏中演，单拿出来只演这一折也可以，其名为《刮骨疗毒》，也是一出塑人物、难表演，好听、好看的“红生戏”。

众多的“关羽戏”，从《关羽出世》直到《水淹七军》，甚至《刮骨疗毒》，一共四十多出。按照《三国演义》《三国志平话》，和元曲中有关“二军侯”的戏，以及流传在民间的传说等诸多材料，南方的“红生鼻祖”王鸿寿把这些“关老爷”的故事全部搬上舞台。但只有一件大事，即关羽的最后一仗——败走麦城，被东吴擒获，并连同爱子关平同时被害，即使这个故事也是史实，却从没有人将之编演成戏，包括专编“关老爷戏”的大腕王鸿寿也没这个胆量。北方的只注重唱工的几位红生，更是连想也不敢想。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文化运动已蓬勃发展。受此影响，得风气之先的上海滩上，海派京剧开展得如火如荼。其中有一位文武老生，不但颇具维新、改革思想，而且还曾经参与沪上反清的武装斗争，与众多伶人一起持械攻打清廷的江南制造局，他就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夏氏弟兄”中的夏月润。夏月润的父亲夏奎章本是北京三庆班的名武生，有“活马超”之誉。同时他又有嗓子，能唱文武老生。上海开戏馆子的老板看中了这位戏路宽广、文武兼擅的好角，于是夏奎章来到沪上，一炮即红，很得上海观众欢迎。合同期满，戏馆老板坚留不放归京，故此夏奎章便留在上海唱戏传艺。他所生数子全吃戏饭，且都是优秀演员，尤其是二子夏月珊及幼子夏月润。夏月润也是文武兼备，武生、老生一脚踢。他扮相英俊，嗓音吞吐有力，拜在“红生泰斗”王鸿寿门下，擅演关羽戏。同时他又经营新式戏院，是一个颇具开拓创新意识的名伶。他想到“关老爷”的所有事迹都被搬上京剧舞台了，唯有失荆州、走麦城这桩不露脸的事，没有一个演员敢把这一题材搬到舞台上。而且梨园行对“关老爷”十分崇敬、虔诚，平时禁忌甚多，台上都不能直呼其名，更何况上演关羽被擒获、遭杀戮的“背兴”之事。夏月润曾请其师王鸿寿创编该戏剧本，但王鸿寿认为此剧有辱“关老爷”的光辉形象，拒绝编写。但这一史实被《三国演义》描绘得悲壮凄美，令人感喟，十分有戏剧性，于是具有科学民主思想的夏月润便自编、自导、自演了这出新“关羽戏”——《走麦城》。

首场演出很顺利，也很有上座率，剧场内满坑满谷。据说时为1914年4月8日，地点为上海九亩地新舞台。但也有一说，1914年4月8日《走麦城》尚未演出，拟第二天即行开演。不料是夜戏院西首菜馆（一说为面馆）失火，殃及戏院，于是“关公显圣，焚毁戏园”之说骤然而起。但是夏月润不为所惑，锲而不舍，定要演成此戏。1914年6月24日，他易地竞舞台演出《走麦城》。他首先给“关老爷”改了扮相。过去的“关羽戏”关羽是不扎靠、不插靠旗的。夏月润演的《走麦城》，“关老爷”扎大靠，背插八杆靠旗，四长四短，寓意大将军八面威风。夏月润是非常棒的武生，又值盛年，所以在这出新创作的《走麦城》中，他的武打场子相当精彩。舞台上的关羽勇武忠义、宁死不屈，深深感动了观众，演出大获成功。

但夏月润仍不满意，他请自己的老师王鸿寿担任艺术指导，再排此剧。王先生对这出戏的唱腔、做表、武打、人物造型以及场次结构等诸方面进行了调整和创新，就连关羽的服装也做了较大改造——依然恢复了关羽只着软靠、不扎硬靠的着装，背后的四大四小靠旗全部去掉。这是非常合适的，夏月润背插八杆靠旗显得很凌乱，曾被人讥为“夏八根”。王鸿寿还为爱徒做了一次示范演出。夏月润看到，无论在塑造人物，还是在展现唱念做武舞上，自己都和老师有很大差距，弗如远甚，因此坚决放弃，将此戏转让给老师。王鸿寿也不再推辞，并对此剧倾注心血，一遍拆洗一遍新，从而使这出《走麦城》不仅成为其拿手杰作，而且成为四十多出“关羽戏”中分量最重的一出充满悲剧意蕴的佳剧。

饰演关羽　常东饰演关平　杨一驹饰演周仓

《走麦城》的情节又是如何起承转合呢？刘备自立汉中王后，封关羽为五虎上将之首，命其以荆州之师北伐。关羽攻破襄阳，强攻曹操太守曹仁据守的樊城。曹操遣于禁、庞德率七军来援。关羽乘襄江水涨，水淹曹军，生擒于禁、庞德，囚于禁、斩誓死不降的庞德。此为《水淹七军》，一般单独演出。关羽继续攻打曹仁死守的樊城，不幸被曹仁所放毒箭射中，右臂青肿，不能转动。名医华佗闻讯赶来为关羽医治，但需用刀刮骨去毒。关羽乃与谋士马良对弈，伸臂刮骨，谈笑自若，令华佗及满营将士大为敬佩。以上为《刮骨疗毒》，与《走麦城》连演。曹操惧关羽军威，与孙权割地求和，欲孙曹联盟夹攻关羽。孙权乃一反复无常之人，不惜破坏孙刘多年的联盟。恰关羽又拒绝孙权娶己女为媳联姻，于是孙权挂吕蒙为帅，偷袭荆州。但关羽沿江设烽火台戒备森严，吕蒙乃诈病，荐书生陆逊代为都督。关羽轻敌，尽调荆州兵马参战樊城。吕蒙乘虚使军士不穿军装化装成百姓白衣渡江，偷取了荆州。关羽部下大将糜芳、傅士仁又因与关羽有隙，竟开城降吴，。关羽在魏将徐晃、曹仁与吕蒙的夹击下，大败退守麦城。羽将廖化突围，赴上庸搬兵求援。守将刘封、孟达只顾自保、按兵不动，廖化只得哭出上庸径往成都求救。关羽久候救兵不到，只好率关平、赵累等乘雪夜突围，吕蒙遣潘璋等设伏小路，关羽父子中伏被擒，坚决不降孙权，父子被害，所以这出戏过去又名《麦城升天》，基本上取材于《三国演义》第七十五至七十七回。

单从《走麦城》的剧情看，已经是够曲折跌宕、变化多端了。但若考之《三国志》以及史学家们对“荆州战役”的研究，可就更复杂了，其中夹杂着蜀汉几个重要人物的作为，绝不仅仅是“关羽大意失荆州”一句话所能解释得了的。下面说说戏与史不同的地方。

孙权是向关羽提过亲，想做儿女亲家吗？这是真的。建安二十年（215年），孙刘以湘水为界分荆州，湘水以东的江夏、长沙、桂阳为孙权；湘水以西的南郡、零陵、武陵为刘备。刘备集团做了很大的让步，把荆州三分之一的土地分给了孙权。东吴方面为了修好关羽，再次结成孙刘甚至关联盟，派使者向关羽提亲。《三国志•蜀书•关羽传》载：“（孙）权遣使为子索羽女，羽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这说明求婚之事确有。但没有记载关羽辱骂使者之言，大概不会是“虎女岂嫁犬子”这样难听的话。再有，使者是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吗？史无证，应不是这个东吴高官，属附会。查《三国志•吴书•诸葛瑾传》，不载此事，故为小说创作。

戏中有一折廖化向上庸求救兵的好戏。廖化虽由硬里子老生应工，但有较多的唱段和做表，特别是跪求刘封、孟达发兵，感情激动悲怆，唱段十分感人，非好的二路老生来不了这个活儿。但史上廖化不曾去上庸搬兵，这又是小说家言。《三国志•宗预传附廖化传》载：“廖化字元俭，本名淳，襄阳人也。为前将军关羽主簿，羽败，属吴。思归先主（刘备），乃诈死，时人谓之信然，因携持老母昼夜西行。会先主东征，遇于秭归。先主大悦，以化为宜都太守。”再看刘封的史传是如何记载的。《三国志•刘封传》：“自关羽围樊城、襄阳，连呼（刘）封、（孟）达，令发兵自助。封、达辞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不承羽命。”从这两个人的传略上看，廖化都不曾去搬兵。但廖化不管是留守在江陵，还是在与吕蒙的战争中成了吴军的俘虏，不惜诈死，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带着老母从吴军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罗网，不分黑天白夜，昼夜兼行最终来到刘备军中，当时的狼狈相可想而知。如此风雨历程，一来说明廖元俭是关夫子的主簿（办公室主任），应该受关羽影响很大，所以也偏重义气，不为利禄所动，他千里寻找故主，颇有重蹈关羽当年千里走单骑的覆辙之意，后来廖化成为蜀汉大将姜维手下最重要的将领也就不是偶然的了；二也从侧面说明关羽还是团结了一部分像廖化这样正直、忠义的人。

关羽是曾被名医华佗刮骨疗毒了吗？史上确有刮骨疗毒之事。《三国志•关羽传》载：“羽尝为流矢所中，贯其左臂，后创虽愈，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医曰：‘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而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医劈之。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灸引酒，言笑自若。”关羽刚毅勇敢，其耐受力之强，非一般人可比。史上未记关羽何时受箭伤，为何人射伤？小说与戏中均说是关羽攻打樊城时为曹仁箭伤，这完全是可以的。动手术的场面改饮酒相对，为与谋士马良对弈。这一改动更具戏剧性，场面更好看，展现了关羽威武超凡的儒将气质。而戏中选择被陈寿评为“马良贞实，称为令士”的荆州重要谋士与关羽对弈也是颇富匠心的，只是为关羽刮骨的，按史实讲却不是名医华佗。按《三国志》记载，华佗确是医术高超，针灸、内科开方下药，外科开刀都有奇效，所以曹操才请他来给自己治头疼病。可华佗是因此病难治也好，还是鄙薄曹操其人也罢，他始则不积极，继而多次请假探家不归。最后惹恼了曹操，竟残暴地将这一名医杀死。何时被杀？史无明载。但《华佗传》中记曹爱子仓舒患重症，因得不到名医诊治终至于死。仓舒即称象的曹冲，他大约死于建安十三年（2008年），故华佗被斩当在建安十三年前。关羽刮骨疗毒据记载当在建安十九年诸葛亮等离荆州之后，建安二十四年攻曹仁于樊城前后。这时华佗约死去近十年了，替关羽动手术的当然不是华佗。戏中借用华佗主刀，既有“名人效应”，同时，华佗以童颜鹤发的老医生扮演，仙风道骨，为关羽的凛然无畏、神志自若垫足了戏。

还有一点当说清楚。关羽被害，“升天”之处不在麦城。无论是《演义》还是京剧，皆写或演关羽被害是在麦城城郊，这是不对的。《关羽传》载：“权遣将逆击羽，斩羽及子平于临沮。”《潘璋传》载：“权征关羽，璋与朱然断羽走道，到临沮，住夹石。璋部下司马马忠擒羽，并羽子平、都督赵累等。”此二说为临沮。而《吴主传》称“获羽及子平、都督赵累等于章乡”，《吕蒙传》称“羽自知孤穷,乃走麦城，西至漳乡，众皆委羽而降。权使朱然、潘璋断其径路，即父子俱获”。此二说为章乡或漳乡，看似不同，实则为一处。《水经注》载：“漳水出临沮县东荆山南，经临沮县之漳乡南，潘璋擒关羽于此。”原来漳乡为乡名，其地属临沮县。漳乡故址在今湖北省荆门县西四十里漳水之滨，其地在麦城北走七十里，至临沮县界，故昔日之《麦城升天》戏名与史实不符。《走麦城》可解释为从麦城突围，而站在城楼上观望的周仓、王甫等，但无论如何不能看见关羽在七十里外之漳乡被擒。

过去说关羽大意失荆州，也是太简单了。关羽攻打樊城之初警惕性还是很高的，他考虑到背后的吴将吕蒙会偷袭，于是沿江修了许多烽火台，有情况随时报警。就是后来关羽没有把陆逊放在眼中，抽调防守荆州的兵力去攻打樊城，那也不是不堪一击。问题在于刘备的内弟、南郡太守糜芳，，这两个人守着重要城池，结果见东吴兵来了立即开城门投降，这才彻底抄了关羽的后路。还有关羽奉刘备军令北伐攻打襄樊，其总兵力不过三四万人，而曹魏之兵，曹仁、徐晃，加上后来曹操亲率重兵到来，大概有十几万，东吴除去吕蒙、陆逊的兵马，后来孙权也亲提兵马参战（像潘璋、朱然应该都是孙权直接指挥的）。以数万荆州兵与二十万左右的吴魏联军作战，再能征惯战的关羽也会寡不敌众。再有关羽从建安二十四年六七月间攻樊城，到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其中还有个闰十月，一共苦战了半年，吴、魏不断增兵，可刘备、诸葛亮并未从西川派大将（或张飞或赵云）带援兵支援关羽，这才使关羽两面作战、孤军拼搏。刘备为何未派一兵一卒？笔者认为，此时刘备刚刚自认汉中王，大搞封官赐禄，朝中汉臣和四川刘璋旧部必然因利禄职位矛盾重重，刘备和诸葛亮为平衡调整这两派的矛盾大费辛劳，挪不出手调兵遣将，故此才陷关羽功败重成。荆州之战成为蜀汉永久之痛，否则如何理解亲如手足的刘备的作为呢？

饰演关羽　王盾饰演华佗　杨一驹饰演周仓

吾生也晚，没有看过王鸿寿演出的《走麦城》。据说关羽在台上用青龙偃月刀是他的创造，该刀刀攥较一般大刀长，刀杆为黑色加金色，刀头由夹板制成，并增添有立体感的青龙与海水江崖，龙头上还镶以能转动的红珠，刀头两边铜心内附有小铃铛，一颤刀杆即发出哗哗声响。这样式新颖雄壮的大刀，与王氏设计的关羽脸谱、服装等完全一致，为该剧的演出烘托出了神秘的氛围。王氏弟子、，因新中国成立后很少上演，故也无缘观看。但洪春先生曾以90多岁高龄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义演《刮骨疗毒》，我有幸欣赏。尽管关羽由扮演马良的演员搀扶出场，但是唱几句[吹腔]，特别是其中的几段念白，依然铿锵有力，顿挫得体。刮骨毕，关羽试刀时，做几个舞刀的动作，神武娴熟，仍有可贾余勇，引来台下雷鸣掌声。洪春先生弟子宋遇春扮演华佗，虽然戏份不多，但是一派儒医风度，点到为止，衬托适度，为笔者所见最佳华佗。

这出戏我看的最多的是李万春先生的，他虽然个子不高，但扮演的关羽气度超凡脱俗。前半部戏，如封五虎、拒婚约、责二将，他以工架威严、气韵如虹取胜；后半部戏，在战徐晃、战吕蒙的武打场面中，他一个“漫头”，刀下得极快，贴着敌将的靠旗砍下去，对方如果头低得稍稍慢了些，头上的盔头就会给砍下来。万春先生演该剧最精彩的两场，一是“拒降”，当东吴诸葛瑾来劝关羽在危若累卵时应降吴时，关羽大义凛然，誓死不降，一段对白道：“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关某，宁可玉碎，不可瓦全！你，出帐去罢！”其语音节凝重，落地金石之声，把关羽忠于桃园、誓死不降的鲠骨和盘托出，令台下观众无不动容；再一场是最后的突围夜战。关羽方虽然只有四个人：马童、赵累、关平和关羽，但和吴魏联军打得相当激烈。当年马童由萧鸣萱扮演，他跟斗翻得漂，双刀舞得快，一个“档子”下来满台“好”声。接下来，马鸣喆扮演的赵累和敌将的“快枪”加“翻身”的对决，快如疾风扫落叶。再上关平，我看过吴鸣申、李小春、贾寿春等名武生扮的，先是翻跌、旋子，并把一条软枪抖得如同怪蛇出洞，造足了气氛。接着关羽提刀上场，三圈大圆场，马落陷坑。万春先生几个硬叉，两腿成一字落下。接着再一个软叉，几次欲起不成，充分展示了战斗的悲凄，为关氏父子画上了一个大悲剧结局。

演出单位

天 津 京 剧 团

张幼麟饰演（前）关羽　　　施　昊饰演廖化

王　平饰演（中）关羽　　　马　杰饰演华佗

饰演（后）关羽　　　郭秉新饰演徐晃

黄齐峰饰演　　　关平　　　王嘉庆饰演曹仁

程洪磊饰演　　　周仓　　　王志刚饰演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