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追忆红岩小学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0-09 00:57:30

很多时候,就像右手“嚓”的一声划了根火柴,点燃嘴上叼的纸烟,随即手轻轻一挥,刚才还红通通的磷火,很快就消匿于无形,空气中还残留了一丝嘲讽的味道那样,关于我记忆中的红岩小学,我的母校,又何尝不是一种幻梦成空。

时间已过三十余年,很多时候,我记住的只有泥土铲平的操场,只是抹了纸浆灰的粗燥干裂的教室墙面,由巷里木匠刨制的简单实用的桌凳,用松木椽作为夹板填了土夯筑的围墙,墙头的豁口和随风招摇的狗尾巴草……那些玩伴间的欢声笑语早已散落风中,只是给人一种虚空的感觉,而我又不断将它们放大,仿佛对道家的虚无之说有着异乎寻常的迷恋一样。

原是麦场的母校建在村子的西北角,正对着一面很大的涝池,涝池前又是一座建于元朝的老戏楼。在物资匮乏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学校的大铁门上赫然写着“红岩小学”四个鲜红的大字。对于现在来讲,要寻思一下这四个字是铁的,还是木头的,然而即使一再放大想象的界限,却是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对于早前的木门,更多的是只记得它模糊的轮廓,铁门又似乎是于九十年代初,在创建标准化小学时推倒了全部瓦房之后方才安装的。

涝池里的雨水,想怎么涨就怎么涨吧。那时的母校,除了校门两侧的围墙是青砖砌的以外,方方正正的东、西、北三侧围墙全是用土夯筑的。而每隔三四米左右,就在松木椽两端的夹板隔出的间隙,因为墙头有裂缝,雨水只会从那儿冲出不大的豁口,给长长的土墙增添了高低起伏的曲线,而狗尾巴草的秋黄夏绿,又使它越发恍若一张美丽而忧伤的水墨画。

对于母校的影壁,好像是有的吧,又好像没有。影壁更像是一个依稀仿佛的梦那样:也许站在影壁前的人,还在缅怀着校园里的朗朗读书声,而站在影壁后的人,却在期待人生未知的旅途。使人从日常和庸碌的当下,逃脱至空洞而新鲜的地域的,并不完全是缥缈空灵的虚无。

母校大铁门的西侧,有两间以围墙为背墙单边盖的瓦房,西边那间是老师的灶房,东边那间是门房,或者是做饭的女人的临休室。灶房呢,除了个敞口的尺八大铁锅,烧火的风箱,以及必备的切菜刀和桌案,并没有七七八八的瓶瓶罐罐。而斫好的干柴呢,就整整齐齐码垛在房檐下的台阶上,还在讲述着永恒。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记忆过于模糊的缘故,母校空出来的地方遽然变得更大更多:绕过影壁之后,便是通往操场的主干路了,略微鼓起的半圆形的路面,两侧各直直栽植了十余株枝干丫杈的白杨树,树下浅浅的坑洼便是排水渠,酣畅淋漓的雨滴从天空倾注而下,似乎还在水面接连激溅起镀银的水泡。

顺着这条主干路往前走七八步,东西两侧十余步开外便是两间双边盖的青砖红瓦教室,在我读书的那些年,东侧为四年级,西侧为五年级。每个教室的里侧又各留出一间办公室,大概是供班主任一个人用的吧。扎有芦苇顶棚的办公室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把靠背木椅,再就是插了蘸笔的墨水瓶,高高摞起的作业本,加上老师的教案和备课书,以及床前的暖水壶和床底的洗脸盆,大致也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顺着主干路再往前走一二十步,东西两侧房檐双边盖的教室连接为一条直线,中间独独空出条过道来。过道西侧一分为二地安排有两间办公室,南侧为校长办公室,北侧为老师集体办公室,而东侧呢,就是学前班教室。

从过道的圆门走出去,即是空荡荡的操场。操场的西墙根堆出一个低低的土台,三面全用横七竖八的顽石作为护坡,那便是校长给全体师生训话的主席台,也是学生的舞台。而东边呢,偏近于操场中间的位置,是个插于土中的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子。

再往后走,便是操场的北界,西北角是女厕,紧挨它的是男厕。那种露天厕所可是老师和学生公用的。女厕和男厕的土门,各开在整堵土墙的东西两端,能离多远就有多远。往东紧挨男厕的,是以半人高的土墙作为隔挡的垃圾池。而再往东,不远处的枝杈粗壮,从地面起便分为三四根树杈的柿子树下,是用水泥浇筑的乒乓球案子,而野鸽子的扑棱棱振翅飞起又像是发生在眼前的事。

仅为一墙之隔的是,校园外的西侧和北侧,是大片平坦的麦田,而南侧涝池的两边,北侧和西侧是两条宽阔的通村大路,涝池西侧的院落和校园之间,留有一条窄窄的生产路。校园的东侧,墙后便是八队的饲养室和些面南背北单边盖有小瓦房的院子,而校园的东北角,和它共用一堵土墙的,是户单独有东西两搭檐上房的小院。

因为紧挨着村子,平日还不到放学时间,巷子里饭菜的香味便会翻过围墙,像盛开的鲜花一样舞蹈着飘散过来,而到了冬日的黄昏,烧炕的轻烟又过早笼罩了校园,像逃出黄铜胆瓶的魔鬼一样跋扈飞扬。有时巷里有人骂起仗来,那种鸡飞狗跳墙的热闹场面让我们在学校听了,都忍不住要爬到墙头打探个究竟。

恍惚之间,麻雀在瓦檐间叽叽喳喳的叫鸣、男生在操场的肆意追逐、女生聚在白麻子石台阶上清脆明亮的嬉笑,老师坐在窗前“沙沙沙”地翻开作业本,恨不得用蘸笔全给打上红叉的背影,连同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的暖暖的声响,一下子都热闹非凡地涌现在了眼前。

就是在大梁裸露的学前班教室,我们的课桌只是块长长的板条,板条还保持着它作为一株树的躯干所有的原始形状:枝杈的节疤、虫蚀的洞眼、年轮的纹理、岩坎似的坑洼,该有的都有。教室的窗户,只是有窄窄的板条竖着排列的窗棂,窗棂里侧糊着白纸。而过道对开的三个房门,又和家中的厦子门一样,是两扇装在门框上推拉的坚实的木板,平时就用铁匠锻造出来的短短的铁链拴着上了锁。

四年级教室前是片树林,栽植的是泡桐还是杨树已不记得,而五年级教室前却是片空地,印象中似乎还栽植过红薯或蒜苗。读四年级时,学校还在教室前的空地边沿用青砖砌了花坛,栽植有蜀葵花之类常见的花草。在教室后的空地,又各建了四处花坛,花坛之间栽植有七八株一抱粗的垂柳。

有天三合村的王为民上学来了,满脸坏笑地一翻袄兜,竟然给五年级教室前的花坛撒了大把的芥末籽。一场小雨过后,待芥末籽的嫩芽钻出地面,因为屈友山老师认得,他并没有让孩子们手持锄头将其除掉。以后它们绽放出繁复而亮丽的小黄花,不久又结出种子,当是被屈老师收获了用在灶上。

四五年级教室内侧山墙的墙面,有两块水泥抹平的黑板,老师常用或红或蓝色彩鲜艳的粉笔出墙报。而外墙的两侧呢,隔着土墙还有五六步宽的通道。老师是很少去那种僻静处的,它自然就成了男孩子的乐园,一下课我们就三五成群地聚做一堆玩狼吃娃、砸三角、砸面包、弥竹竿。

房前屋后的地面宽阔了许多,女孩子们喜欢在那儿围成一圈,她们则是玩跳皮筋、踢毽子、拍花花手、用棉绳圈儿玩翻交。当然了,男孩和女孩都玩的游戏又有抓硙儿、打手背、跳房子、谁在我树底歇凉呢。现在能回想起来的游戏,至少有二三十种之多。

对于那些性子野的男孩子来说,最爱玩的游戏莫过于钻城门楼、顶猴儿和骑战马。玩钻城门楼就像排兵布阵那样,先由两个人作为首领选兵点将,将所有的孩子分为两队人马,让他们都手拉手高高举起。这时当一方高喊:“你城门楼多大?”另一方紧跟着就回应:“三丈五尺大”而这方立即就有一个人站出来喊:“从你城门楼底钻一下”,话音还未落地,他就奋力奔跑过去。这时对方赶紧将手臂落下来,要拦腰将他挡住,若挡住了他就要作为俘虏归人家,若冲开了手臂,他就可以点名叫姓,随便拉一个人回去作为战利品。当然了,用我们的方言来念,“大”的读音为tuo, “底”读音为dieer,加上铿锵有力的节奏,对阵双双的对话听起来颇具秦人刚强好胜的气概。

而顶猴儿,七八个男孩子说玩就玩,只要有一个人将脚抱在怀里,以自己的膝盖作为战斗的长戈,跳跃着向前冲锋而上,或刺或防,或闪或撞,或劈或挑,一心要使对方双脚落地,其他人也会紧跟着响应。这种群起而上肆意杀伐的阵势,没有战友,只有敌人,格斗到最后,有可能是一个人单挑四五个人,或者更多,那种狭路相逢敢于亮剑的勇气,即使是让他以血肉之躯堵住机枪眼,当也不会畏惧。

骑战马则是三个男孩排成一列,站在中间的人手臂分开,左手抓紧右边人的右手腕,右手抓紧左边人的左手腕,然后右边人将他的左腿搭在两人的胳膊上,左边人将他的右腿搭在两人的胳膊上,这样他们就手拉着手,飞快向前奔驰而去:两边的人单腿撑地不停蹦蹦跳跳,像是战马一样,而中间的就是骑马的战士了。当然了,玩骑战马人多了才热闹,浩浩荡荡的队伍伴随着纵马驰骋的呼喊声,他们全都仿佛身披金丝刺绣战袍,手提厚背薄刃截头大斫刀,脸上满是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英雄气魄。

即使作为游戏也是讲究军纪约束的。若是谁违约犯错,只要有一个人提议给予惩罚,这时大家会一哄而上,合力将他的手脚拎起,使劲把他的屁股向树木或墙壁撞去,就是要让他撒声喊叫着,受些皮肉之苦,我们管这叫“撴油”。有时却又是把他的头圈到裤裆里,而他又不得不接受处罚,我们管这叫“牛角顶起”。对“牛角顶起”,谁若使坏了,随即会偷偷把把他的裤带给扎死,让他一直头就钻在裤裆里不能出来,这下找了树条抽屁股的,合伙抬着把他扔到太阳底下晒油的,大家玩的就更疯了,全又没了军纪的约束。不过现在想来,像钻城门楼、骑战马、顶猴儿之类的玩法,应该是从古时的征战中演变来的,很能培养一个人彪悍恣肆的品格。

很多人并不喜欢回忆过去,认为那是属于老年人的专利,回忆过去只会让人徒添寂寞中的悲伤,甚或几近绝望。其实未必,偶尔的回忆过去是面对自己,尤其是放空的自己。心里塞的东西太多了,我们需要将它腾空,只是装了阳光、浮云和风,让心如一泓清泉,让你一眼看得见底

瓦房被推倒,改为随处可见的两层制式化的现浇房,全被贴上白瓷片,以后又连一个前来报名上学的孩子也没有,彻底沦为一座荒废的城堡,这虽然很荒诞,但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多年来,我时常还会想起学前班教室前的房檐下悬挂的短短的一截废铁轨,当值周老师敲击时那种特定的音乐或节奏,仿佛还在我的头脑中“嗡嗡”作响。对我而言,我生活的信心大都来源于那种欢快而有力的“嗡嗡”声所给予的无形的鞭策和激励。

很多次我都仿佛还在等待着上课的铃声响起,又在等待着下课,那么我等待的到底是一个人的安静而独立,还是被遗忘之后的隐忍的寂寞。那种年过四十之后方才发现的自觉,我无法论证或者理性地为之辩护,但它节奏强烈的音符总能击中我的心坎,连同阳光下沉淀的阴影,和阴影之上明亮的阳光,终将让我永远难以忘记。

同样是在学前班教室,直到现在还清楚记得的是,有天上美术课,我们班里的一个脸蛋红扑扑的,仿若取晶莹的晨露为衣的女孩,用铅笔在她小小的美术本上,以极为圆润的线条画了个苹果,连苹果的果蒂也像是真的。当老师给她批了98分之后,她眼里的傲慢就像涨潮的春水一样,很快将我淹没。

然而当我读到三年级,有天下课铃声响了,我跑进一年级教室去玩,但见有个笨笨的胖男孩,在纸上勾来抹去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完成美术作业,他邻家读五年级的长头发男孩走过来,嬉皮笑脸地奋力撕掉他的本子纸,随即漫不经心地一笔就给勾勒出一匹昂首嘶鸣的战马,让我看了几乎忍不住要抽出鞭子打马东去。

阴影的另一面是阳光,哀愁的另一面是刚强。对红脸蛋女孩笔下的苹果,我虽然没有见她绘画的步骤,可以她学习的认真劲,我能想来那是她用橡皮擦拭了十多次才勾勒出来的,而那个嘻嘻猴的长头发男孩一挥而就的马匹,却是可以跃然纸上。正是他们笔下的画图,使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卑微和创造,并影响了我以后潜滋暗长的人生追求。当他们像草籽一样随风飘散,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开出颜色艳丽的花朵。

       孟江海,1975年生于陕西华阴。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著有文集《静夜集》、诗集《另外一个自己》《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延河》《秦都》《山东诗人》等期刊。曾任华阴市作协主席、华山诗词学会会长,《华山风》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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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茹丽英  史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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