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上海,你不可能读到比《同和里》更有趣的小说!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7-31 21:44:30

不同于《繁花》的风情摇曳,《同和里》的特点是用极其幽默而富有上海特色的语言重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生机勃勃、笑泪交错的平民生活。虽然写的都是弄堂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无不令人难忘。小说选择了以一个九岁男孩“大耳朵”的视角去观照那个特殊的年代,芸芸众生的情感冷暖、人性袒露的高尚与卑下尽在一个孩子眼中,注定了这是一部天真之书,但同时也是洞察时代与人性的深刻之作。

7月30日新书发布活动现场,作者王承志、评论家陈子善、上海文艺出版社副社长谢锦和热心读者一起,为大家演绎了《同和里》的片段



拿到新书,迫不及待先睹为快!


外公,你平常给我讲的“大耳朵”的故事都写到书里啦?

很多读者都被王承志先生幽默而亲切的文字打动。听到一位阿姨说,这么好玩的书,我两天就能看光了!


今天给大家推送一段《同和里》当中小皮匠相亲的故事。小皮匠操着带苏北腔的上海话,有点憨,又有点心机,平凡中却不乏胆识,是弄堂三教九流人物中的一个典型形象。在很多上海人的记忆中,说不定都有这么一个街口的小皮匠!


《同和里》选读:



同和里

王承志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这部小说让人完全沉浸在强烈的阅读快感之中,笑不能停,也黯然神伤。

它再造了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上海,这个上海既有栩栩如生的现实细节,也有天外飞仙一般的传奇色彩。

它让人回到文学的本原,就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听故事,为故事里的人笑,也为他们的命运心碎。

这是一部天真之书,也是洞察时代与人性的深刻之作。


小皮匠又要相亲了。


小皮匠上一次相亲已经是好几年前了。那时我娘死了半年还不到。当时隔壁的宁波阿娘气得不得了,说老婆做死做活生病死了,男人做做样子嘛也要等个一年两年再寻女人,这死臭皮匠太猴急了。小皮匠去相的那个女人也很猴急。她男人半夜三更用毛竹竿从气窗挑南货店库房里的火腿,一挑挑了一年多,后来被抓进去坐牢监,判了三年。那个老婆火腿吃厌了,男人刚刚判下来,就和老公离婚了,说:“我只有三十几岁,我等他三年,我守三年活寡啊!对不起。”

   
我不知道活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活该的意思吧。

   
在介绍人家里见过一次面,两个人对对方还算满意。小皮匠特别中意吃火腿女人的脸架子,说她是标准的鹅蛋脸,说的时候十分得意。其实弄堂里很多人见过那个女的,看到小皮匠感觉太好,气不过,就嘲笑说啥个鹅蛋脸啦,也就是咸大饼的形状,而且做大饼的人还没有把面团捏捏好,有一面的颧骨还多出了一块面粉。小皮匠听了也不生气,只当是别人妒嫉他,笑笑。那个鹅蛋脸女人本来离婚以后还想挑挑拣拣,不过其他男人听说她前面一个老公是坐牢监的,怕以后放出来有后遗症,都打退堂鼓了。那个女人受了几次挫折,只好降低要求,再看看小皮匠大眼睛大鼻头,男人味道很浓,而且摆皮匠摊收入稳定,也就答应了。

   
第二次见面,小皮匠骑自行车,说要带鹅蛋脸去远一点地方兜风,兜好请她吃鲜得来排骨年糕。小皮匠说着拍了拍上装口袋,那里果然胀鼓鼓的。鹅蛋脸很开心,等小皮匠车子一动,就跳了上去,侧面坐在后面的书包架上,两只手抱着小皮匠的腰,头靠在小皮匠的背上,弄得小皮匠骨头很轻。那女人看上去不胖,毕竟吃了一年多火腿,补足了营养,身体圆滚滚,属于藏肉,外面不露声色,衣服里面肉头紧绷绷。小皮匠手劲好,脚劲不好,骑到静安寺就骑不动了,只好下来推。鹅蛋脸也不识相,下来了又上去,换了一种姿势坐,两只脚扒开骑在书包架上。小皮匠照样推,推出了一身汗,面孔上还是喜洋洋。毕竟是谈朋友,说说笑笑,有劲道。小皮匠这方面花功好,推到一条僻静的小马路,小皮匠说要给鹅蛋脸看手相。于是停好自行车。女人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笑盈盈地伸出手,看着小皮匠,看他耍什么花招。小皮匠觉得鹅蛋脸这一刻分外妖娆妩媚,拿起鹅蛋脸的手,横看竖看,横摸竖摸,讲:“你这一世要嫁两个男人,前一个男人进去了,这块不谈了;第二个男人应该是个手工业劳动者,自食其力,勤劳朴实,意志坚定,良心好,可靠。碰到这样的男人,你用不着一刻刻犹豫,嫁给他不会错的。”鹅蛋脸假装害羞,轻轻地打了小皮匠一记,骂了句“十三点”。小皮匠开心地笑了。调情也调过了,体力也恢复了,小皮匠带上鹅蛋脸继续兜风,一兜便兜到了漕河泾。那里有家汽车修理厂,以前小皮匠隔一段时间要来一趟,进货。小皮匠让鹅蛋脸在门口等一会,自己去去就来。

   
鹅蛋脸挥着手绢搧风,等小皮匠,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已经不开心了。终于,小皮匠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个人,一道推了辆小的平板车,平板车上面装了六七只旧的汽车轮胎,轮毂已经拆掉了。上次来,断货,小皮匠白跑一趟。汽车本来就不多,换下来的废旧轮胎也就少。这次正好货源充足,小皮匠就有点穷凶极恶了,一下子买了六只旧轮胎,算了算,回去叫机修厂的朋友剖开来,打掌子换后跟换皮鞋底,大概可以用三个半月。小皮匠好像已经忘记鹅蛋脸了,和另外那个人直接把轮胎朝自行车书包架上搬,一左一右荡了两只,书包架上堆了四只,用绳子一道道扎紧。鹅蛋脸问:“我坐在哪里啊?”鹅蛋脸看看已经堆得很高的书包架,心想要我坐在那上面打死我也不坐的,吓也吓死了,要坐就坐在前面的横档上,让小皮匠的两只手围着。刚才来的路上趴在小皮匠的背上,她觉得小皮匠身上淡幽幽的汗酸气很好闻。小皮匠说:“你乘公共汽车回去,我一个子骑回去。”鹅蛋脸眼泪汪汪,欲言又止。小皮匠以为鹅蛋脸的表情是含情脉脉,情深意重,不放心自己一个人骑回去,就笑着说:“放心好了,没得事哦,绳子都扎紧了。到家里后我来找你。”小皮匠一个前上车,骑车走了。

   
小皮匠骑车走后,鹅蛋脸就发呆了。女人出门谈朋友,身上不会带钞票的,吃饭看电影都是男人付账,这是有规矩的,天经地义的。鹅蛋脸那天身无分文,是走回去的,路又不熟,方向搞错了,从漕河泾走到城隍庙去了,远开八只脚。后来一路走一路问,走到黄河路介绍人的家里,走走歇歇,十足花了六个小时,精疲力尽外加一肚皮委屈。到了介绍人家里,鹅蛋脸皮鞋一脱,坐在床上一边揉脚,一边嚎啕大哭,说小皮匠不诚心谈朋友,把我拖到漕河泾,啥个兜风,是买旧轮胎去的。这么远的路,一瓶汽水也不买,一分铜钿也不用,还丢下我不管,叫我自己走回来。介绍人听了也十分气愤。

   
小皮匠回来后,事情弄停当,要紧去找鹅蛋脸一道去吃排骨年糕,找来找去找不到。找到介绍人家里时,鹅蛋脸噜噜嗦嗦开始第七遍控诉了,而且补充了新的内容,说小皮匠在一条小马路上,把她推到一棵树的下面,假惺惺要帮她算命,横摸竖摸摸她。介绍人本来心里已经厌烦鹅蛋脸了,像祥林嫂一样,一桩事情翻来复去讲,眼泪鼻涕嗒嗒滴,劝也劝不好,听到这里,介绍人兴趣来了,问鹅蛋脸:“摸你什么地方?”鹅蛋脸不说详细,哇哇大哭。介绍人再三问,鹅蛋脸还是不讲。介绍人想事情严重了,小皮匠人品不好,第二次见面就动手动脚,吃豆腐不是这样吃法的。介绍人是山东女人,豪爽,火气大,看到小皮匠进门,还一面孔贼忒兮兮,拿起一把芦花扫帚没头没脑就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骂“下流坯”。小皮匠一点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那以后,好长一段日子,小皮匠都会做同一个梦,一只黑猫蹲在茶几上,凶狠地盯着他,盯得小皮匠汗毛凛凛。小皮匠醒来查黄历,上面明明白白地讲,梦见猫,品德会受到非议。他梦到的还不是普通的猫,而是全身漆黑的恶猫,品德受非议的程度应该更加严重。果然,鹅蛋脸和山东女人就像两只大喇叭,逢人就讲小皮匠的这件事,把他讲得十恶不赦。传到后来事情已经走样了,在那条小马路的梧桐树下面发生的事,细节越来越丰富,把小皮匠说得比流氓还要流氓,比无赖还要无赖。鹅蛋脸有次吃隔夜菜吃坏了肚子,在门口呕,大家便以为她怀孕了。有个老太婆还扳手指头算时间,算算差不多,说是“坐上喜”。不断有人到皮匠摊来,隔开几米对小皮匠指指戳戳。事后回想起来,江水英之所以看不起小皮匠,很大程度上和这些传闻有关。问题是,没有人当面向小皮匠求证这件事,那样小皮匠还有机会申辩一下,但没有人给他这样的机会。小皮匠去黄河路介绍人家里去了几次,每次总是拎一只水果网篮或者一包桔红糕,想解释清楚。山东女人每次时间都拿捏得分毫不差,等小皮匠放下水果网篮或者点心,立即操起芦花扫帚。小皮匠只好落荒而逃。小皮匠有很长一段时间瘟头瘟脑,抬不起头来,甚至想到过搬家。在这个地方,他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要想挽回影响是不可能的了,不会再有谁会给他介绍女朋友了,也不会有哪个女人肯跟他了。果然,在以后的几年里,一直没有人给小皮匠介绍对象。就因为相了一次亲,顺便买了几只旧轮胎,。

   
还好,人是容易遗忘的动物。小皮匠夹紧尾巴做人,终于熬出头了。这几天,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

   
那个女的是酱菜店里的营业员,名字很好听,叫陈翠英,鼻子翘翘的,初看之下长得也很顺眼。只是那女人长了两颗老虎牙,本来这也没什么,问题是那两颗老虎牙的尺寸特别大,大得有点惊心动魄,朝外扒的角度也大,好像吃进去的营养,都让这两颗牙齿吸收了。严格来说,这两颗牙齿不应该叫老虎牙,应该叫獠牙。陈翠英嘴唇合拢的时候,稍不注意,便会冒出一左一右两个尖角,就像有的年轻女人喜欢整天在嘴里嚼泡泡糖,而她则喜欢从早到晚在嘴边塞两粒米饭。女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老虎牙有点不雅,于是始终紧抿着嘴唇,即便如此,那两颗老虎牙依然不断地寻求突出重围,所以每隔上一段时间,她就会张一下嘴,把上嘴唇向前一冲,再向下一包,合拢。

   
酱菜店也是个是非之地。比如有人来买几块臭乳腐,却要你给舀几勺臭卤,回去放几块冬瓜浸浸,又是一个菜。陈翠英当然不会同意,卤舀干了,剩下的臭乳腐卖给谁去啊。于是两个人便吵起来。陈翠英中学毕业刚刚分到酱菜店来的时候,是个很文静羞涩的小姑娘,梳两根小辫子,做第一笔生意接待一个男顾客,还脸红。以前小姑娘经常被人欺负,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酱菜店的环境锻炼人,陈翠英久经风雨,阅人无数,随便什么人,她不卖账的,一言不合,就嘲笑你,钝钝你。比如上海女人随便买什么吃的东西,都要问一声“新鲜吗?”,这是习惯了。买点酱瓜也要这么问:新鲜吗?陈翠英就钝她:“不新鲜的,隔夜了。”听了你难过吧。那天,陈翠英和一个中年女人吵起来了。那女人住在新闸路牌楼坊,有绰号的,叫什么顶头货,吵遍附近十几条弄堂无敌手,十分寂寞,久闻这里酱菜店有个厉害角色,远近闻名,特意来领教领教。顶头货说买半斤什锦酱菜,买好后又不要了,说里面有根头发。陈翠英问她哪里有头发啊?顶头货说你眼睛瞎了啊!也就一分钟时间,两人就进入实战状态。本来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吵架,顶头货绝不是浪得虚名,两人积累的词汇量也基本相等,但关键时刻陈翠英的两颗老虎牙帮了她的忙。顶头货过来挑战也是一时兴起,事先并没有做功课,不知道对手居然长了两颗如此硕大的老虎牙,况且在唾沫的滋润下莹光闪耀,十分刺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高手过招,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顶头货就这么稍一迟疑,陈翠英已经说了一大串,要想接口,还在拼命想陈翠英前面说的话,陈翠英可不会等你,又是一长串过去了。顶头货脑子里一滩浆糊,呆钝钝地看着两颗明晃晃的白点子,毫无招架之力。陈翠英没有对手的刺激,也有点意兴阑珊,骂了十分钟也就不骂了。

   
那顶头货先前十分嚣张,酱菜店一战,身败名裂,自己觉得坍不起这个台,不久就和人换房子,搬到杨树浦去了。

   
回过头来再说陈翠英。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已经数不清了,那些男的看了照片没有一个不满意的,等不及见面那天,就跑到酱菜店来实地侦察,搭讪几句。陈翠英以为是来调戏自己吃她豆腐的,只怪自己长得太好看了,面孔马上板下来,眉毛竖起来,要是再吓不退,老虎牙就露出来了,就有点青面獠牙的味道了。那些男的就害怕了,就去回绝介绍人了。要是几年前有人给陈翠英介绍小皮匠,陈翠英是不肯的,自己好端端的初中生,嫁给一个小皮匠啊,还有个拖油瓶,谈也不要谈。一晃,陈翠英三十岁了,老姑娘了。父母急,她自己也急,就有点饥不择食了。陈翠英对介绍人讲,要先去打打样,侦察侦察。

   
有天下了班,陈翠英特意经过同和里弄堂口,实地考查,匆匆扫了小皮匠一眼,其他没有看清,只看到小皮匠耳朵上夹了一把拔鞋钉的胡桃钳。陈翠英心里一阵颤动。一般的男人耳朵上只能夹一根香烟,或者夹一支原子笔,小皮匠居然能夹一把胡桃钳,可以想象这只耳朵多少厚实,多少扎足。耳朵大的男人福气好,良心也好,跟了他不会吃亏的。陈翠英当时心里就同意了,但还要看看男方的房子。介绍人便把相亲安排在小皮匠家里。那天刚吃好晚饭,小皮匠就把我赶出门了,要我“死得越远越好”。我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去干些行侠仗义的事。

   
那天晚上,小皮匠把广东嫂嫂请来帮忙,把家里收拾干净,把臭袜子脏衣服突击洗掉,晾在天井里。小皮匠事先买了瓶花露水,四处洒了些。这样一来,房间里原先的霉味潮气加上花露水的香气就变得有点暧昧了。小皮匠十分善于营造气氛。房间角落堆了几只汽车轮胎,小皮匠有几个也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偶尔来做客,喜欢把轮胎搬出来当凳子坐,说是屁股陷在里面坐着特别适意。小皮匠觉得这几只轮胎太显眼,皮匠摊的痕迹太重,便找出我娘留下的一大块花布盖在上面,又把那本旧黄历压在一边,另一边放了我的几本课本,这下屋子里显得有些书香气了。

   
看看时间还早,小皮匠去刮了胡子,还擦了一点我娘用剩下来的蛤蜊油,蛤蜊油已经耗了;接着用板刷蘸着肥皂刷手。小皮匠的手掌手指遍布长长短短的黑色细纹,都是积年的老垢,已经印到皮肤里去了,刷了半天也没刷干净,只是颜色淡了一些。小皮匠又开始拼了命刷指甲缝,一直刷到手指缝里渗出血。广东嫂嫂忙了一阵忙好了,这时坐在一把竹椅子上看着小皮匠,表情复杂,突然酸溜溜地说了句:“最好把面孔也用板刷刷一刷,我再给你擦一层雪花膏,像个小白脸,就好当新郎官了。”小皮匠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呢,还头一次见面,八字还没得一撇呢!事情要是成了,我请你吃喜糖。”广东嫂嫂听了也不笑,仍旧面孔铁板:“我从来不吃糖的,吃了要蛀牙齿,泛酸水的。到辰光直接吃几只红蛋吧。”说话间,介绍人带着陈翠英进来了。小皮匠赶快迎上去,讲:“阿嫂来啦,翠英同志来啦,里面坐。”介绍人是山海关路菜场那边摆皮匠摊朋友的老婆,所以小皮匠叫她阿嫂,是熟人。广东嫂嫂慌忙避开,去厨房间烧水泡茶。

   
小皮匠事先看到过照片,十分满意,现在看到本人,觉得比照片上更加好看,皮肤光洁,一点雀痣斑也没有,比起几年前的鹅蛋脸上了不止一个档次,便有点心花怒放,决定好好把握机会。介绍人说了几句应景的话。小皮匠一直笑眯眯,应对得很得体。陈翠英只是进门的时候看了小皮匠一眼,入座后一直抿着嘴唇,低着头,不开口,装文雅,她不想让自己的两颗老虎牙提前亮相,吓退对方。小皮匠没有到过酱菜店,没有领略过陈翠英叱咤风云的英姿,心里想,到底还是姑娘家,尽管是老姑娘,老姑娘也是姑娘,面皮薄,怕难为情。聊了一会,阿嫂告诉小皮匠,说他老公刮到风声,说苏北滨海响水几个地方来了一帮小皮匠,要到上海来抢地盘,她老公关照小皮匠小心点,留点神。小皮匠哦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又聊了一会,小皮匠去厨房间向广东嫂嫂使了个眼色。广东嫂嫂进来送好茶水后,继续在厨房间候场,得到小皮匠的信号,广东嫂嫂便开始烧水铺蛋。

   
广东嫂嫂心怀鬼胎,烧好水铺蛋,给介绍人的那碗放的是白糖,给陈翠英的那碗放了大半调羹盐。她听说过陈翠英,知道那女人像只炮仗,一点就响,只要一发火,这门亲事就黄掉了。两碗水铺蛋端进去,广东嫂嫂就笃笃定定坐在厨房间听声音,心想用不了几分钟,里面就爆发了,弄得不好要请马樟花出场了。等了一会,只听到里面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那肯定是介绍人的吃法,吃得很放肆。广东嫂嫂轻手轻脚走过去偷看。只见陈翠英拈着兰花指拿调羹,慢慢地舀汤喝,一点不动声色,脸上还带着笑意。广东嫂嫂知道遇到高手了,涵养功夫这么好,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开了后门就自顾自走了。

   
我回家的时候,小皮匠在泡脚,一边泡脚,一边唱苏北小调《拔根芦柴花》:拔根的芦柴花花,清拔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小小的郎儿来哎,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小皮匠两只脚对搓的声音,就像是在打贝斯。

   
我以前小看小皮匠了,原来他是能把一首歌从头到尾唱全的。

   
那段时间,小皮匠和酱菜店的那朵芦柴花打得火热,已经完全顾不上我了,我也乐得自由自在。小皮匠早上出门的时候,给我一根年糕,算是我一天的口粮。我在煤炉旁边烤烤软,可以搓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稍微咬掉一点,垫垫饥,然后把年糕带到学校里去,让同学们都羡慕死。中午的时候,年糕已经发硬了,很难加工,我只能在边角上做些处理,年糕还是一根年糕,只是比早上的时候短了一些也细了一些。到晚上的时候,基本还是一根年糕,不过看上去更像是一根筷子,颜色和削下来的铅笔芯差不多黑了。临睡的时候,还剩下一小截黑不溜秋的东西,我才依依不舍地大口嚼掉。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减少运动量。有时半夜里实在饿得不行,就偷偷起床,把米缸里的年糕咬掉些尖角,再用牙齿磨磨光滑,免得小皮匠发现。所以到后来小皮匠发给我的年糕都带点圆角的,分量不足,因为都被我提前透支了。我非常怀念以前一大碗泡饭加半块红乳腐的日子。

   
有次在弄堂里遇到广东嫂嫂,她正推着滑轮车要出门卖甜酒酿。她好像有点没精打采,舀了碗甜酒酿给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家爹爹还好吧。”我点点头,直接把甜酒酿倒进嘴里,三秒钟的工夫牙缝里一点残渣都不剩,碗也舔干净了。广东嫂嫂说:“那个女人经常来你们家?”我摇摇头说:“她每天到皮匠摊送饭。”广东嫂嫂推车走了,临走说了句:“大耳朵,你要有个后娘了。”我笑笑,这句话弄堂里很多人对我说过了。瘪嘴老太讲好这句话,后面还加了句:“要有人来收你骨头了。”阿娟听了眼睛有点红了,给了我一块鸡蛋糕,说:“不要怕,阿姐会保护你的。大牙齿女人对你不好,你就逃到阿姐这里来。”我说:“我怕啥?我不怕的。不见得她用两颗大牙齿咬我。她咬我,我也咬她。”

   
我嘴巴犟,心里还是寒势势。酱菜店女人不会送饭给我吃的。小皮匠和酱菜店女人结婚以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一天一根年糕的待遇。

   
陈翠英对小皮匠的房子很满意,天井加上客堂间,足够宽敞。女人要是想结婚了,她会表现出你无法想象的主动,哪怕被人叫做“倒贴户头”也无所谓。陈翠英天天给小皮匠送饭,一天两顿,经常会出现油煎带鱼荷包蛋什么的。每次来,陈翠英都会戴只口罩,她说是生了腮腺炎,怕传染给小皮匠。她说的那个毛病,我们叫“大嘴巴”,面孔两边像是被毒蜈蚣叮过一样,又红又肿。不过有人怀疑,陈翠英很可能是假装“大嘴巴”,这样一来,她就不用费力掩饰她的老虎牙了。送中饭来时,陈翠英放下饭盒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了。晚饭,她自己先在家里吃好,再给小皮匠送过来,然后就不走了,坐在皮匠摊旁边,陪小皮匠说话,一直到收摊再走。她的声音透过几层纱布再传出来,有点沙,似乎还带点颤音,小皮匠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了。收摊以后,两个人就出去荡马路。小皮匠说要用石灰水把墙壁刷刷白。棕绷有点坍了,要叫修棕绷的重新绷绷紧。陈翠英说她喜欢睡板床。小皮匠说那就买个板床。陈翠英说要添只被橱。小皮匠说那就添只被橱。陈翠英说必须要有只大橱,她有一件粗花呢大衣的,要挂起来的,否则要皱的。小皮匠讲没得事,到大柏树木材市场去买几块厚木板,几件家什一道叫大福里的黄木匠做,黄木匠做功道地,没得话讲。陈翠英讲要买个马桶,她看过位置了,就放在现在堆旧轮胎的地方,还要拉块布遮一遮;旧轮胎移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统统答应。陈翠英说,还要在天井里搭只毛竹棚,顶上用油毛毡铺一层,不漏雨。小皮匠问为啥。陈翠英扭了一下身体,说:“让你儿子睡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犹豫了几秒钟,说:“一句话。”

   
两个人还到新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灯一暗,小皮匠就迫不及待去拉陈翠英的手。陈翠英浑身一抖,想挣脱,但是小皮匠的手就像一把老虎钳,一把搭住,钳得毫无空隙,陈翠英只好放弃反抗。酱菜店里做的女人,经常接触咸卤,手的表皮有点粗糙,不过手心还是十分柔软滑腻。这场电影,小皮匠看得心旷神怡。因为经常夜里荡马路,小皮匠明显晒黑了。据说月亮光也是能晒黑皮肤的。

   
这天陈翠英又来送晚饭。打开饭盒盖,里面有块葱烤大排,还有鸡毛菜烧油豆腐。小皮匠抬头看陈翠英,陈翠英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小皮匠用苏北话说了句绍兴戏里的经典念白:“我会待你好的。”陈翠英笑着点点头。小皮匠又刮辣松脆加了句:“口罩好拿掉了,我不嫌弃你的老虎牙,这么大的牙齿难得的,我顶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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