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文荟 | 程青:别样滋味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0-22 02:2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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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很在意生活中那种像是暗流的东西——人们默默经历、体会、享受,甚至是忍受,但却轻易不肯泄露。在我的认知中,这种东西无疑是包含了爱情,但却绝不仅仅限于爱情。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意识到爱情并不是一个单纯清晰的概念,甚至也没有一个完美而标准的样本,相反它含混、暧昧、夹杂不清、边际模糊,剪不断,理还乱,而且可以随机应变,谎话连篇,却依然温情脉脉,甚至熠熠生辉、动人心弦。或许这是我的一种错误认识,或者说是一个错觉,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越活越糊涂了,我越来越弄不清楚爱情和生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我写的倪先生,他的生活,他和女人的关系,其实都是我对生活和人心的感触。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内心时常是跟着小说不断变化的,甚至那些固有的认识、坚信的观念等等也会跟着松动,会像朽空的树木一样倒地。不但是认识和观念,包括自我,都会随着写作而起伏和变化。某些时候,这种变化相当随波逐流。我不能说自己是从小说中学会了生活,但小说的确让我有了别样的视角,让我领会到了岁月绚烂的光芒,还有爱带来的无法言表的慰藉。


       倪先生一生中的三段感情,前两段感情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这显然说不上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可是他的婚姻却没有崩溃,他和两个女人之间也不可谓没有感情。关键是,倪先生一直对爱情保持着新鲜的胃口,即便到了晚年,他还有热情和能量去爱一个女人,甚至只是默默地爱着。有一个问题至少在小说中经常被问及,就是“你相信爱情吗”?我相信倪先生肯定是相信爱情的,他因此对生活充满了好感和热望,我个人认为他是从爱情中汲取了生活的勇气和力量的,这也是他生活激情的源头。如此,他可以从现实的打击和挫伤中恢复过来,如同新生般重获活力。


       小说的篇名《梅子黄时雨》,出自宋代贺铸的词《青玉案》。最早我是在大学的课堂里听宋词老师也是班主任严迪昌先生带着吴语口音念这首词,其中“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几句,犹在耳旁,而严先生早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作者简介

程青,女,。中国作协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回声》《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


        有些人有些故事,好像生活中的暗流,难以界定,不好厘清,但却顽固地爱与生长。倪先生与他的“一妻一妾”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能相伴到老吗?他们最终的结局又如何?


梅 子 黄 时 雨

                              

程  青  


       不认识倪先生的时候我就留意他了。因为工作关系我频繁出差上海,每次基本住同一个饭店。闲暇的时候我常去光顾饭店附近的咖啡店,有一家在弄堂深处门脸刷成湖蓝色的名叫“蔚蓝之海”的咖啡馆是我去得最多的。好几次我在这个咖啡馆里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坐在靠窗的桌子边,面前放着一杯冒着气泡的苏打水,对面总是坐着不同的女士。那些女士都比他年轻得多,也就二三十岁。看老先生和她们的样子并不像是谈情说爱,也不像是闲聊,倒像是一对一的辅导。因为不过是匆匆一瞥,我也就留下这么点儿模糊的印象。


       与倪先生熟识之后他告诉我,他确实是在给她们辅导雅思,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英语老师,他听了开心地笑起来,说能到学校里当老师一直是他的一个梦,只不过这个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他告诉我,他这一生做过不少工作,他在街道小工厂里糊过纸盒子,在副食店里站过柜台,还在公交公司当过调度员,不过时间都很短暂,他做得最长的一份公职是当过三年半的邮递员,穿着绿制服骑着刷着绿漆的自行车在徐家汇一带风雨无阻地送信。上世纪80年代中他辞职去了德国,而他原本是准备去英国的。他有一个叔公早年在英国定居,老人家无儿无女,写信叫他去继承遗产。他兴兴头头学了英语,东拼西凑借了旅费,又东奔西跑办齐了各种手续,正准备买机票启程去英国,结果和分手一年多的初恋女友旧情复燃耽搁了下来。他打算结了婚再去,这当口收到叔公飞越重洋的来信,说自己不幸破产,已经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他了,怕他失望,特写信向他说明。他收到叔公的信倒是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因为虽然有好几个月都在为出国这件事忙碌,但他心里并无确实的感觉,继承遗产就像是说说而已,这样的事情之前他也只是在电影里见过,这下他也就正好打消了出国的念头。他很快结了婚,在上海踏踏实实安享一份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不过因为他英语不错,他的一位家里有些背景的同学来找他一起做外贸。那时他年轻英俊,风度翩翩,头脑灵活,懂得人情世故,本能地会讨人喜欢,因此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他们把中国的纺织品以极低廉的价格销往德国的超市,同时也做一些旧家具生意,包括把一些不允许出关的年头久远的旧屏风和旧家具拆开来夹在三夹板里运出去,几年下来就发了大财。


       倪先生说起这一段是欣悦和欢快的,他脸上泛起红光,整个人就像一只亮堂堂的灯盏。也许是因为曾经有不少时间生活在欧洲,他举止文雅,气度雍容,绅士派头十足。虽说上了年纪,但依然是很有魅力。尤其是他笑容里的那份真挚和友善,让他看上去略显矜持和清冷的外表变得十分生动和亲切。有几次他的学生因故迟到,我看见他一次次走到咖啡馆外面迎候,就像在车站等待晚点的亲人。而当她们来到,他又若无其事,谈笑风生,没有一丝一毫责怪的神色。和他闲聊我也觉得相当有意思,他坦率诚恳,言谈之中渗透着一种自我调侃和苦中作乐的幽默感,这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尽相同。五六月间我又去上海出差,在江南梅雨季节闷热潮湿的下午和冗长无聊的晚上,我习惯性地去冷气开得很足的“蔚蓝之海”闲坐消磨时光。倪先生上完课之后总会笑眯眯地走过来和我闲聊会儿。有天,他说他在网上百度到我是一个作家,他笑得就像孩子似的对我说:“那我就可以毫无障碍地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啦。”


       不出所料,他给我讲了他的感情故事,或许可以这么说,他对我讲了很多他的隐私。


       倪先生的妻子就是他那位旧情复燃的初恋女友,名叫苏瑞雪,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因此他的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他本人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两个人还是结了婚。他们从中学时代就开始谈恋爱,从拉拉小手算起前后处了有十五年。倪先生说,那会儿的爱情非常单纯也非常纯洁,两个人在一起说过太多海誓山盟的话,不结婚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他们去白云照相馆拍了结婚照,花了一块钱领了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那是1980年,倪先生三十岁,妻子比他大两岁。


       因为妻子有心脏病他们不能要孩子,倪先生觉得这没有什么,没有孩子至少清静。结婚之初他很照顾苏瑞雪,家务不要她做,都是他自己动手。后来有钱了,家里常年请保姆。苏瑞雪因为身体不好没有下放,她顶替父亲在百货公司上班。他下海挣了钱之后她便辞职了,就在家里织织毛线看看电视。婚后她身体依然不好,脸色越来越苍白,瘦得就像影子一般。他叫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她不爱动,见人也怕。他一有空就陪她出去,还带她去邻居家里串门。后来她总算跟街坊四邻走得熟了,再后来她每天睡过午觉起来出去跟他们打八圈麻将。


        结婚三年多,倪先生和金小娥好上了。金小娥是和他一起做生意的同学小霍的小姨娘,他第一次见到她还跟着小霍一起叫她“小阿姨”呢。金小娥比他小五岁,刚刚离婚不久,搬到她大姐家来住。金小娥长得胖乎乎的,一笑嘴角边两个小酒窝,既娇憨又明媚。他第一次见到她就非常喜欢她,得知她离婚了,他一边为她叹息,一边又暗自高兴。在她身上他看不出一点离过婚的痕迹,尤其是听她发出脆爽的银铃般的笑声,他感觉她就是一朵硕大的在阳光下随心所欲盛开的花朵。他原本不喜欢胖人,但唯独金小娥例外,他觉得她胖得好看,胖得有风韵,胖得令他心软。他觉得她性感十足,而且因为是离婚独居,这份性感越发撩人。


       金小娥没有工作,她下过放,后来回城了,考了两次大学都没有考上,也就不考了。平常她上午在家帮大姐家做做饭,下午没事去隔着两条街的内衣店里找小姐妹聊聊天,顺便帮着看看店。倪先生常常在晌午时分过来看她,他从来不空着手来,有时带点应季水果,有时带几块奶油蛋糕,有时带一包专门去南京路买的卤菜,足够中饭时一家人吃的。他来了就是坐在客厅里看《解放日报》,或者倚在厨房门边看金小娥切菜烧饭,偶尔也帮她剥剥毛豆,择择韭菜。到饭快好他就走了,从不留下来吃饭。下午等家里人上班走了他会再来,他们关上门,家里是安安静静的两人世界。他们吃茶谈笑,自然少不了拉上窗帘做点恩爱缠绵的事情。天长日久,难免要被撞到。有两次大姐回家早,还有一次小霍回家拿东西,他们正在床上翻滚,听见敲门声只好穿衣起来,大家也就是笑一笑。他们的关系在这个家里似乎被默认了,不过都是心照不宣,没有人说破。


       可是他和金小娥的事情在他自己家里却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两个女人都想讨好,对苏瑞雪,对金小娥,他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比如他给苏瑞雪买新衣服,也给金小娥买新衣服,反过来也是一样,给金小娥买金首饰,也给苏瑞雪买金首饰,甚至给她们买的衣服首饰款式和价钱都是差不多的。然而实际上这碗水是难以端平的,他自己心里是一清二楚。比如在金小娥这里尽了兴,回到家里他只想倒头便睡,和苏瑞雪连话都懒得多说。有时候他在家里被苏瑞雪啰啰唆唆烦得坏了情绪,到了金小娥这里也要好半天才缓得过神来。不过在苏瑞雪不知道有金小娥存在的时候还是好办的,不管是好情绪还是坏情绪他自己消化就是了,而当苏瑞雪知道了有金小娥这么个人存在,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具体苏瑞雪怎么知道金小娥的他不得而知。有一天他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苏瑞雪黑着脸坐在饭桌边,脸上挂着泪痕,水门汀地板上是一片摔得粉碎的玻璃片,他一眼就看出是玻璃杯的残骸,而且显然不止一两只。他一惊非同小可,因为苏瑞雪从来没跟他发过脾气,而且她特别痛惜东西,最关键的是她发这么大火很容易直接送命,这是医生一再警告过的。他不敢跟她发急,赶紧好言安慰,但苏瑞雪根本无动于衷。有三天时间她倒在床上闷睡,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有上厕所才起来一下。他吓坏了,强行把她送到医院里去打点滴。


       很快苏瑞雪娘家也知道了这件事。她的父母并没有就这事说什么,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平常话就不多,遇到事情也没什么主张,他们见了他没说一句埋怨的话,只是跟他更加无话可说了,不过对他的态度倒似乎比从前更好。他们面带讪讪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听他说话,似乎生怕做错什么。只要他上门,他们会准备比以前更加丰盛的饭菜招待他。这让他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因此也更加难得上门。


       苏瑞雪的大哥作为娘家代表专门来找他谈过。但他们见了面只是闷头吸烟,涉及实质性问题的话很少。苏瑞雪大哥的意思是怕他要离婚,他说妹妹这个身体,辞了职也没有公费医疗,再找人结婚也会被人家挑剔,要是离了婚是不大好办的。他赶紧表态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他确实是没想过要跟老婆离婚,从结婚那天起他就没想要离婚。


       苏瑞雪出院之后回娘家住了几天,他觉得这样过渡一下也好,正好她妈妈可以给她做些她爱吃的东西调养一下身体,她家里人或许还可以开导开导她。一礼拜之后她回来了,气色略微好了一点,人看上去很平静,只是好像太平静了,有点心如止水的意味。他很满意,心里感激她娘家的工作做得到位,至少是没有挑拨和挑唆什么。他主动去给丈人家换了冰箱、彩电和洗衣机,又给他们装了空调,还给了一笔钱让他们装修房子。他给大舅哥同样送了一套崭新的电器。那时他很有钱,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认为他是个成功人士。这件事能摆得如此四平八稳,他心里明白,苏瑞雪家那边其实也是看在他混得比绝大部分人都要好的份上。


       再之后他的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他问妈妈是怎么晓得的,妈妈说是去菜市场买菜听从前的一个老邻居说的。那个时候通讯还不太发达,装个固定电话需要好几千块钱的初装费,手机叫大哥大,个头像板砖那么大,又贵又不好买,打电话接电话都要钱,用得起的都是很有钱的人。普通人传播资讯的方式除了写信、拍电报、打公用电话之外基本就是口耳相传。他不知道有关他的消息是通过什么渠道传到他母亲的耳朵里的,但他母亲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对苏瑞雪娘家的反应都了如指掌。


       倪先生的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前头四个都是女儿,他是唯一的儿子。在那个物质匮乏、重男轻女的时代,他在家里享受到的是独一无二的优厚待遇。母亲对他一向宠溺,不过他心里还是十分惧怕她,从来不敢对她稍有违拗,因此一直有孝子的好名声。母亲和他说起这件事,他心中忐忑,不过母亲倒没说他什么,只是说:“一个不够烦,还弄两个?”他听了羞惭地笑,不说什么。母亲便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有什么用呢?”这句话倒是刺痛了他的心,他认为母亲话里的意思是说,他弄了两个女人却没有一个能给他生孩子的。母亲不到四十岁就守寡,无论是按照风俗还是按照心愿,她都是要跟小儿子相依为命的,因为儿媳不中意,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一直单独住着。原先礼拜天他会和苏瑞雪一道来看望母亲,陪母亲吃顿中午饭,自从有了这件事之后苏瑞雪就再没有上过母亲的家。他知道她是怨他母亲不出来为她伸张正义,他也知道母亲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她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识字不多,从骨子里认同三从四德、男尊女卑,她是绝不会为任何人得罪自己儿子的,哪怕是儿媳也不例外。苏瑞雪不和他母亲走动,对他母亲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少损失,充其量就是少听她软绵绵嗲兮兮地叫几声妈,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然而苏瑞雪不来,金小娥便来了。金小娥怀着要取代苏瑞雪登堂入室的强烈意愿,对他母亲十分恭敬和讨好。她像一只邀宠的猫一样围着他母亲妈长妈短,进门就帮他母亲做事,做饭洗衣服打扫房子样样都做。母亲对她客客气气,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偏向。时间一长,金小娥来还是来,做事也还是做事,但巴结的态度明显淡了。


       倪先生和苏瑞雪的婚姻经受住了冲击并没有破裂,金小娥无法再往前一步,只得还处在那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倪先生仍然对两个女人都好,因为他觉得两头亏欠,因此两头都尽力补偿。他虽然生意很忙,但总是尽量抽出时间陪她们。为了补偿金小娥,他把她常去串门的那个内衣店盘下来送给了她。金小娥有了自己的店,专心地打理起来,对他也不像之前那样缠得紧了。他就在这个时候迷上了跑步,每天一大清早马路上还没有人就出去跑,跑得大汗淋漓回家。跑步让他精力充沛,心情舒畅。他身体健壮,在两个女人之间穿梭,合理地分配时间和精力,他自认为足以让她们满意。两个女人相安无事,他的生活达到了新的平衡与和谐。


       这样过了两年多,金小娥意外怀孕了,在要不要生下孩子的事情上他们面临着一次艰难的抉择。如果要生,他们就必须结婚,如此,倪先生和苏瑞雪就得离婚——这是违背他初衷的,而且他清楚,这样一来家里不可避免会引发强烈地震,他没有勇气迎刃而上,也害怕自己承担不起后果。他觉得这个意外等于是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金小娥在刚得知自己怀孕时还十分高兴,她惊喜地看到怀孕等于把一次翻盘的机会摆在了她的眼前。可是她看他却远不像她这样高兴,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再后来她看他迟迟不表态,也沉不住气了,变得焦躁不安。她不敢直接问他,怕他把决定说出来不好转弯。她去他母亲那里探口风,当然也是希望他母亲能帮她说话。她还是老策略,去他母亲家里做事,买菜烧饭洗衣服扫地样样都做,而且做得尽心尽意。他母亲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但并不开口替她说话。金小娥也清楚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看她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替自己说句话,心中只是气苦。有两次她把话头引过去,他母亲也不接话。转眼她怀孕满三个月了,倪先生去了德国,走前也没有明确的交代,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把话挑明了问他母亲怎么办。他母亲叹了两口气,说了一句话:“阿姐,我哪能好讲啥?”


本文转自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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