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兰说在彼岸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4-29 01:5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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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个清亮的早晨,20岁的我坐在单车后架上,沿河,一路颠簸在沙石路上,被二哥带到县致冷剂厂,成为一名合同工,我满腔沮丧。


高考了两年,你还想怎么样?大哥的一顿训斥把我狠狠地拽回现实。这个远离县城地处金溪河南岸的工厂将成为我谋生之所:一间厂房、一栋两层楼办公室、两间宿舍、一个水泥操场,厂区简陋得了无生趣。工厂生产一种叫作氟利昂的致冷剂,用于电冰箱、医药、化妆品,主要原料为,从一种化学物变作另一种化学物,于喜爱文字的我太缺乏吸引力。想到青春如此定格,心生黯然。我被分配到化验室,三班倒。就这样认识了喜悦,她在进料车间,小我一岁,也喜欢写诗。第二天,她带来一本学生用的作业本,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诗句,我们很快就亲密了。上下班、吃饭、下了夜班同挤一张床,到工厂附近散步说着女孩心底的秘密。



喜悦,我极喜欢她的名字,听着就令人眉目舒展。她是一个面容精致的女孩,大眼睛,睫毛微翘,坚挺的鼻子。喜悦上班老迟到,当她气喘吁吁地骑着单车赶来,去菜地、喂猪、洗碗、养鸽子......不好意思,干家务又迟了哈!每次她都呼着气不迭地解释。那年冬天,19岁的喜悦正和男友热恋着,快乐无比。一开心,她就在车间张口唱《风中的承诺》:“曾经在风中对我说,今生今世相守。曾经在风中对我说永远不离开我......”张扬着甜蜜。八个小时的班,屁股粘在工作台上让人腻味,喜悦便偷偷溜岗,溜到厂外的杂货店买油饼、泡面。有时大夜班,也要砰砰砰高声叫开老板的店门。



我却毫无乐趣。当时的心境就像厂区的萋萋荒草,漫漫地生出荒芜。工作沉闷,一个人守着化验室,每隔半小时到车间的生产管道,用一根针筒抽取气体样品,注射到化验箱,看针头在纸上吱吱吱地划出湛蓝色的曲线,抄下数据送车间,如此重复往返,枯燥无味。上大夜班,坐乏了,一个人走出化验室,厂区亮着三两处灯光,像一张张瞌睡的眼。黑暗从四周密密匝匝地涌过来,静寂中耳畔是河岸哗哗的流水声,这时孤独就漫无边际地袭来,一种令人压抑的浓墨四处洇染。我直想扯开嗓子冲着暗色大吼一声,以排遣无尽的委屈与苦涩。当时,这家三资企业也正处暗色中:销路不畅,机器时常故障,资金周转困难,员工们一副捱时间的劲头。


02

工厂三四十号人,倒是充满青春活力。员工大多20岁左右,厂长与书记都不过30岁的年纪。很快,住厂的开始出双入对,食堂里他们同吃一份饭菜,小夫妻的模样引起善意的玩笑,他们老公老婆地称呼着,最终大都开花结果,就此成就了五段姻缘。秋梅除外,她爱的人——小刘在老家长汀已有婚约。秋梅长得粗枝大叶,却爱一个人爱得执着,一次喝醉了她失声痛哭诉说心思,弄得全厂皆知。大伙说她傻,小刘老实本分但家境贫穷,跟他过也苦。



一个僻远的厂子,一群正当青春年少的男女,寂静的夜里,爱情与作伴很快就混淆为一了。住在厂外的我毫无念想,不曾融入这一处空间。所以,当阿明还来的书里头藏着一封情书,我在情意绵绵的字句里感到了难堪和不安。随后我拒绝他看电影、散步之类的邀约,以此抗拒这个四处堆放着一罐罐冰冷钢瓶的工厂,以此昭示我的未来不在这里。


而一些人的未来与命运却从此定格于此,比如素素。那个冬日,她由她父亲陪着乘坐一辆桑塔拉来厂里。素素刚刚高中毕业,仙游人,一米七的高个子,扎着马尾,着一件宽大的红色棉衣。她微驼着背站在那,没精打采的样子,走步缓慢,大家说她可不像19岁的人,老相。素素住厂,平日寡言少语。一位已婚大姐说,看她那样子像孕妇呢。所有人都当玩笑听,只道是素素站相坐姿不够好看罢了——忽然一日,大约素琴进厂的第四个月,她生下一个男孩!对于这个令人错愕的消息全厂震翻了天。更令人意料不到的是,那个长相俊朗的金根竟站出来,告诉家人孩子是他的。谁都知道,素素来之前他俩素不相识。关于孩子生父的猜测不绝于耳,像一团谜。我和喜悦去看素素,婴儿猫一般瘦小,年轻的母亲羞涩的面容透出一丝欢悦。无人知晓素素到底经历了什么?在人前刻意隐瞒惊天的秘密,她内心是怎样的隐痛?是什么打动了另一个男人?对于如此戏剧性的跌宕情节,当年的我缺乏丰富的想象与理解。不久,素素随金根家人回到偏远乡下,再不曾谋面。据说,她的父亲面对草草定命运的女儿痛哭不已。金根,这个朴实的敢于担当的男人,接受了他人的孩子和女人,不论贫富,他有大海一样的胸怀,是一条汉子。


 

03

1991年开始,氟利昂销路每况愈下,无氟电器正在上市,这个破坏臭氧层的化学物遭致了生存困境。滞销、资金短缺、技术瓶颈、股东意见不合......一个小厂自然走到了三岔口。


停产的日子,全厂子的人一齐去修路。从工厂修到沿河的另一家工厂,六里路,我们成了修路工。从河边捡鹅卵石,运到各个路段往凹处填,再从山边挖土平整。这是一条经年失修的沿河公路,一头是山,一头是河,那些被附近深山的运煤车倾轧出的坑坑洼洼,不知让同事们摔过多少回。一辆辆运煤车呼啸而来,扬起浑浊的灰尘,黄蒙蒙的一片。我坐在路边,感觉自己像一颗细小的尘埃,扬起,而后落得很低很低。这时候,心底就漫过一阵阵懊恼,一种被时光被梦想抛弃的感觉升腾而起。望一眼对岸,一处田畴房舍在晨雾里清晰着,我却不知前程的去向。


有时,无事可做,同事们在操场排一列木椅。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女人们在日头下织毛衣,毛线在指间柔软地穿行。那时间,我迷上了编织,试图以一种平俗的形式融入现实生活,低头,或许就随遇而安。我买来一本本花样各异的编织书,在复杂符号中学会了许多精巧的织法,毛衣针脚均匀结实,样式新颖,获得女同事的一致褒奖。有时候,老徐凑过来,夺过女人手中的毛针,一板一眼地在竹针上绕线交织,坐在那滑稽地摇晃着肥胖的脑袋。这时,有人就在他头上扎出两个小辫子,引众人哄笑。老徐是厂里跑供销的,大个子,大嗓门,却拿手细致的烹饪活。厂里聚餐,他便一身围裙袖套,手握锅铲勺子站到灶台边,一个人侍弄出几桌子饭菜,令人啧啧称奇。


或许生活隐藏的快乐即是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已足,忘了遥远,现状可安好。,以及没有更好出路的城里人。年轻,总有着一些期许,以为一切不过是暂时,出路会猝不及防地到来。如此,同事们多是欢笑的。当年,那个开杂货店的老板是对岸村子里的,与厂里人渐渐相熟了,遇上民俗节日,常常邀请大家渡船去家里过节,或者对岸的古佛堂做佛事,一群人也当作节日似的过去凑热闹,回头带来糍粑、米粿之类的吃食。这样的日子,增添了厂里的一丝欢喜。



我未参与过这样的热闹,底心向往厂外的世界。所以,当厂长宣布一部分员工暂时分流回家,每月领60元生活费时,我狂喜。一想到不再踏着单车不用顶着风雨烈日地来去,内心释然。离开的那一刻,我回望,这个度过了一年零六个月的致冷剂厂毕竟是我唯一一份取得正式身份的工作。只是,无可留念,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


04

时间的河将一群人冲得七零八落,此岸,彼岸。一些疏于往来,一些不知所终。之后的许多年,我开始在几个城市之间漂泊,往返,讨生计,亦用文字记录着一季季的花开花落,以至于最终可以与文字相伴且从中赚取安稳的生活,我终于泅水上岸。


我和喜悦依然亲密,是那种从年轻闺蜜里雕琢出的至交情谊。喜悦没有嫁给当初那个“风中承诺”的人。她的日子平稳安静,丈夫顾家,下乡前,会将一大块排骨剁成五份置于冰箱,双休日拖地板、洗衣、做饭,让她安心经营服装店。

偶尔,遇见旧同事,相互寒暄,挑三两个人问问近况。有时,连名字都忘了,几分尴尬,毕竟他人的生活章节早已无关你我。一次,和朋友去一家KTV唱歌,被人一眼认出,是秋梅。她穿着蓝色制服,是这里的领班。听说秋梅离婚了,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最常见蓉姐姐,她在步行街当保洁员,日日身着橙色制服推着清洁车,将小城的那条商业街打理干净,她和丈夫小健是致冷剂厂成就的姻缘之一。那些当年在厂里好上的男女,最终都结婚生子携手过着太平日子,他们佐证了初恋的强大情感。一次在步行街,还遇见阿明,他和蓉姐姐正说话,我停下和他招呼,他告诉我在上海做钢材生意,生养了两个儿女,日子和美。老徐吃厨艺饭去了,开过一家生意红火的小炒店,在县城一度小有名气,当年我在县电视台为《金溪潮》节目撰稿,推介过老徐的小店。接下来,他扩大经营酒店,遭遇拆迁,又转战外地,折腾了一番钱财未进却得了肾衰竭,真是命运不济......老徐聪明、勤劳且乐呵,死时,年仅50。



满满的时光就这样定论了河流里的每一滴水。有的一路奔腾入海,有的开出了浪花,有的干涸于一块礁石。20多年过去,那条通往致冷剂厂的沿河公路已扩建成一条现代化的快速通道,连接城区和县工业园区。河对岸,一处新开辟的200亩河滨公园花木繁盛,风景怡人。谁能预见多年后彼岸的如画景致?有时想,去看看那个厂区,它还在吗?只想想而已,旧日在岸边纷纷搁浅,转身,时间已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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