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阳到温哥华--记诗人痖弦(二)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10-29 23:55:07

青石板和夜合树


痖弦家的院子缘山坡向上,大约有二十个台阶可以走到门口。园子里种的杜鹃,枫树,还有一蓬竹子,台阶边是鹅卵石,好像有过一条河流从这院子里流过。屋子门前放着几块大石头,石头边有可爱的多肉,月季,萱草等。白色的杜鹃花下放着一块淡青色的石板。上面有裂缝。痖弦问:“你知道她从哪来的?是从咱南阳运来的。不远万里呵。”


“我1992年回家,老家啥都没了。只剩下一个残破的山墙。我站在院子里,欲哭无泪呵。这间屋子里,我出生长大,父母劳作歇息,现在啥也没有了。42年,也怨不得谁,时间平息了所有。但我发现了这块青石板,这是母亲的槌布石。母亲会扎花儿,爱干净,衣服被单洗完之后,总要浆过,放在石板上槌。她槌,我就在她旁边玩,玩玩就躺在石头上看天,青石板吸了太阳好多热,温热贴着我,躺在上面,人特别容易睡着。白天她总是忙,槌衣服总在黄昏或者晚上,槌着槌着,月亮就出来了。所以有人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不对,我说很对。捣衣不是洗衣,是槌衣呀。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是无法理解的。2010年回南阳,这块青石还在, 现在乡村也不槌衣了,它孤零零的抛在那。我让亲戚替我寄过来。放在院子里,好像母亲就跟过来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好像又听了到槌布的声音:嘭嘭嘭——”

I 图 院中的青石板


我仿佛看到调皮的明庭,(明庭是痖弦的小名),娇憨地猴在母亲身上的样子。母亲槌毕,他会躺在石板上看着天,天上有流云,有时候还有鸟闪着翅膀急促地飞着,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石板上会有一股凉意顺着屁股慢慢地爬上来。痖弦有一次逃学不敢回家,就住在瓜田里的小茅屋里,饿了就偷瓜和红薯,到底是孩子,还是回家了,母亲坐在树下青石板上正在槌衣服,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第二天,舅舅说到河岸上去玩,他就跟去了,班主任站在河边,等着他。见他揪住就到学校去了,拿竹戒尺狠狠打手心。边打边说:“不打不成器,说,还逃课不?”事情过去了七十多年,痖弦还记得清楚:“手都肿了。”班主任是父亲南阳简易师范的同学,一定是父亲让他好好管教调皮的儿子。

 

“我已经给小米说过了,我百年后,一定把骨灰放在这块青石板上,陪我入土。”痖弦说这话的时候,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树树灼灼开放的杜鹃,粉的和白的。青石就安静地卧在树下。

I 图 杜鹃树下


痖弦是独子,父亲是个读书人,他希望痖弦将来作文学的“亮角”。父亲那时在南阳管理汉画与图书,到了夏天,就拉着满板车的书,到乡村让孩子们看。痖弦拿锣,到一个村庄就当当地敲锣,孩子们听到锣声都会跑出来看书。痖弦也捧本书坐在树阴下看。知了在头顶上不倦地唱着,风掠过树,沙沙地响着。一弯新月,在树稍游弋,少年的心在书里浮沉。

 

我和痖弦先生坐在屋子里聊天,他的大女儿小米和女婿一直在前边的院子里忙碌。痖弦说:“他们在种合欢树,南阳叫夜合树,是台湾作家吉羽送来的。小时候小学校的院子里有一棵,我梦见许多次。”

 

痖弦对自己村子里的小学印象特别深刻。院子里有一棵特别高大茂盛的合欢树,麦子黄时,合欢花就开了,满树撑开了毛茸茸的粉红小扇子,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引来满树的蝴蝶上下翻飞。黄昏时,他看到合欢的细细羽毛一样的叶子在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合起来,只留下满树的花,香得人要晕过去了。月亮出来了,香味更浓了,好像那香味是从月亮上流出来的。父亲接他回家,叫他都听不见。

 

父亲拉着他的手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那时候,这学校还是个祖师庙,庙里的僧人除了念经还会医术,一次父亲头上长了个火疖子,都要出脓了。但怕疼,偏偏不让挑破。爷爷拉着他到寺庙里看花。“娃子快看夜合花上蝴蝶在飞呀。”僧人拿着消毒的刀,噗地一声割掉了火疖子。后来,痖弦想念父亲的时候,就经常想起这棵夜合树。1992年回去的时候,小学还在,合欢树不在了。但这棵合欢树一直活在痖弦的心里,想故乡,想父亲的时候,那些夜合花就开始香起来。

 

这个长合欢树的祖师庙后来成了痖弦上学的杨庄营小学,小学有国语、算术、体育、美术、音乐、公民。国语课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的,第一堂课是“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音乐课上没有钢琴,只有个小风琴。现在还能想起来风琴的声音,记得有首歌叫《秋柳》,其中歌词是“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下细枝条。想当初绿茵茵春光好,至如今冷清清秋色老 ……一思量、一回首、莫伤悲。”

I 图 合欢


痖弦讲:我的家杨庄营有三百多户,从前住的是姓杨的,所以叫“杨庄营”,但明朝时被灭九族,剩下一个去外县外婆家走亲戚的孩子没被杀。我的小学校长就是当年那个去外婆家躲过灭族劫难的孩子的后人,外号“杨麻子”。他会写字,校门口好大一面墙上,写着“以党治国”,。没上学之前,我爸爸把家里一个黑漆的破柜子的门卸下来,靠在墙上当黑板,到杨麻子那里借了一盒还粉笔,写字让我认。第一个字是“王”,第二个字是中国的“中”。河南话说“可以”就是“中”。所以我一辈子受“中”的影响,我是中庸主义者,讲平和。

 

在温哥华,我去了痖弦家两次,第二次去的时候,他站在窗前,痴痴地看着那棵刚刚种下有十天的合欢树。

I 图 温哥华院中

 

出杨庄营


一个人一生中总有几个日子与命运紧紧绑在一起,让你无法忘怀。痖弦说起1948年11月4日感慨万端,他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天。深秋的天,阴沉沉的,天不亮,同学们就在院子外面叫我,我失急慌忙地起床,随手拿起床头一本何其芳的诗集就跑出门。学生们在学校门口集合,清晨的街道上有流浪的狗走过了,还有喜鹊站在落了叶子的大树上,喳喳地叫着。大家正一片乱纷纷时,父母来了,父亲塞我一个小包袱,悄悄告诉我,袁大头(银元)缝在衣服里,拉我的手让我捏捏,硬硬的好几块。他还说,到了南边就来信,到时候再去看你。母亲烙了一个油饼,走过来要往我背的包里塞。有同学朝这里看。我好烦呵,当我是个小孩子,17岁,正是青春期,不好意思,就红着脸,挣开母亲的手。我还凶她,嫌她麻烦。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好像连头都没有回,还在生气。哪里知道这就是永诀?小孩子不知道从此就见不到大人了。

 

痖弦说到这里时,眼睛红着,有泪光闪着。他停下来,用手背擦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让我看到祖母和乡人的习惯。我的眼睛也湿了。


“太残酷了,这在世界史上也少见,两地竟然40年不通音迅,连信都不通呵。多少人的命运与悲欢呵。”痖弦悲叹。“16岁离开家的时候,父母的照片都没带,只觉得是去南方,还会回来,不觉得是永诀。”

 

“人与人之间有不可交通的地方,比如我和太太、孩子关系很亲密,可是我有很多记忆跟她们还是无法交通。有一种孤绝,这个经验没法传达,非常细腻的感觉。”痖弦先生看到我眼含着泪,他感慨地说。

I 图 老师家中对话


少年痖弦跟着学校向南撤退,经新野,过襄阳,到湖南。在湖南跟着孙立人的部队从了军。痖弦说,往台湾招聘新兵,是孙立人一手策划的。他深知乡下青年信任同乡,一听家乡话就放心了,,就安排哪里的去招新兵。好几天都没有吃饱饭,的学子如丧家之犬,看到告示说是去台湾三个月,给少尉军衔。几个人就进去看看。出来一个人,说河南话,农村小孩子最相信老乡。那个人说:“报名不报名没关系,吃饭啦。”就煮了一锅肉给学生吃。吃了肉以后就不好意思,你看我,我看你,就报了名。招兵站的人说:台湾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去了每个人要发一条美国军毯,发一件软玻璃的雨衣。一个礼拜以后,从零陵坐火车到了广州,从广州坐船到台湾去,那是1949年8月初。


等到痖弦再次回乡,已是1992年。


此前相当长时间,痖弦都寄望父母还活着。直到回乡前,他才通过旁人打探到双亲都不在了。“那一刻,突然觉得世界很冷,我很衰弱。”

I 图 归乡


首次返乡,邻居的婶子告诉痖弦,母亲1965年过世前跟她交代:“你兴许能活得比我长,能有见到他的一天,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啊。”


那位婶子说,你妈妈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那棵桑树,那桑树很旺,夏天结的桑葚满树紫红。她老自言自语,这桑树托梦给我啦,我娃不会死的,他可能就在台湾,他娶了媳妇了吧。


,我又下落不明。母亲是绝望忧伤死的。如果那时她接到我一封信,告诉她我还活着,她可能就支撑下去了。”痖弦先生的头深深的低下去,好像有一股什么力量在压迫着他。

I 图 到访河南文学院


回家那天 ,痖弦先生在母亲坟头跪下后,痖弦让其他人都暂时回避了。“我想和母亲说说话。说我这些年的事。从油饼说起。悔啊……现在,每次回去,都会和母亲说说话。”


如今,痖弦看到刺绣,就会买下来。“总以为是母亲绣的。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刺绣。”看到油灯,也会买下来。“当时,总和母亲在灯下面说话。”


多年后,某次从台北到花莲的飞机上,三毛听痖弦讲了这段故事后,为他写了《杨柳青青——诗人痖弦的故事》。

未完待续…

图片来源于网络及青青老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作家简介:青青,原名王晓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济源记者站站长。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访寺记》等。其中,《白露为霜》获孙犁散文奖,《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活动预告

7月29日(周六)14:30~17:30

主题:“大树归乡”温哥华游记

内容:作家青青与著名诗人痖弦相遇分享会

分享嘉宾:青青

特邀嘉宾:冯杰、李晓洁

地点:大树空间(郑州市金水区经三路与广电南路鑫苑金融广场金座501室

报名tel:18937125787(张女士)

本次活动免费,茶点自理)

常年法律顾问:

地址:郑州市经三路99号鑫苑金融广场金座501

电话:0371-55672501,133238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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